第145章 金陵金夢 60、謀篇布局
吳襄被官差帶走後,一宿都沒睡覺,寫下一份懺悔供詞。
海瑞看罷,對於神機營圍攻棲霞寺事件,有了更全面的認識,意識到黃炳文抓捕陳元化、玄德真人、吳襄和那兩個日本人,全是為了偽造證據鏈,誣陷自己縱容不法之徒,最終把自己趕出應天府。
但海瑞很自信,正如他在棲霞寺所言,他知道自己的官位如何得來的,就憑黃炳文那些下三濫的手段,不可能達到目的,殊不知,對手暗中把魔爪伸向龐尚鵬。
由於對玄德真人知之甚少,海瑞派人去找這位前「國師」,想摸摸底細,把玄德真人嚇得魂飛魄散,最後,在月空長老的陪同下,他才敢來。
海瑞並沒追究玄德真人的過錯,只是重新證實吳襄的供詞。
玄德真人承諾,今後不再與黃炳文來往,將來追隨月空長老遠渡重洋,把中華儒釋道之文明傳揚四海。
聽罷這番真誠的懺悔,海瑞也就沒再為難他。
湯家織坊到現在還沒開張,月空長老以為,可能龐尚鵬不願借錢給湯景,便趁機問起這件事;海瑞表示:早把湯家押在衙門的房契、地契,全都轉交給龐尚鵬,湯景隨時可以去錢莊領款。
其實是因為湯景不願負債,他想把吳蓮那筆巨款騙到手,找龐尚鵬把房契、地契要回來,這件事不僅沒辦成,清揚卻為此而犧牲,此時的湯府,仍沉浸在悲痛之中……
送走兩位長老,海瑞微服私訪來到湯家,在何氏和朱輝陪同下,到書房去找湯景。
一見海瑞來了,湯景跪倒在地,低頭講道:「海大人,我有罪……」
海瑞把他攙扶起來,深深嘆口氣,這時,丫鬟過來獻上香茗。
「湯景,本官已經看過吳襄的供詞,你可知道,你送給他的七十萬兩銀子,他都幹些什麼?」
湯景很慚愧,低聲答道:「海大人,我知錯了。」
「吳襄的這座宅子是要充公的。」海瑞生氣地講道:「在本官掌握他的犯罪證據之前,沒想到竟然被你給買了,暫且不問這銀子是你祖上留下的、還是人家徐鯤的,單說這銀子落在吳襄之手,加上他自己還有不少錢,全被他獻給黃炳文,拿到京城去行賄,差一點就給蔡德忠翻案、把老夫趕出應天府!且不論這銀子都是百姓的血汗錢,湯景,你想過沒有?倘若老夫丟官罷職,你住在這深宅大院,還會如此安心嗎?」
何氏接著講道:「如果那天晚上黃炳文闖進府,羅阿敏被他們抓走了,就算她當上正宮娘娘,官人,你以為羅阿敏會對咱感恩戴德嗎?」
關於這些問題,湯景確實沒想過,聽到此處,低下頭沉默不語。
沉寂片刻,海瑞捋著鬍鬚講道:「夫人所言極是,若是黃炳文抓到羅氏姐妹,對老夫而言,可比上疏彈劾先帝嚴重得多,肯定被判斬立決。」
聞聽此言,朱輝大為震驚,講道:「雖說皇上看過琉球密函,得知羅阿敏已經嫁給海盜林風,或許皇上已經死心了,但林風派駐在沿海的海盜頭目,仍在打探羅氏姐妹的下落,因此,我們仍不能掉以輕心。」
「海大人,這座大宅院我們享用不起,等羅氏姐妹離開后,奴家寧可搬進街市裡坊過日子。」
「為官一任,保一方平安。如今,看起來國泰民安,其實民怨沸騰、暗流涌動。自嚴嵩在江南改稻為桑以來,士紳豪強大肆兼并土地,太多失地的農民無以謀生,確實有人做生意發大財,但大多數人卻連溫飽也難以維持,他們居無定所、四處遊盪。看看月兒的哥哥你們就知道了,現在,他儼然變成惡勢力首領,老夫找他很久了,一直沒能抓到他,這些人很容易被壞人利用,引領他們向善便是善,誤導他們作惡便是惡。雖說江南富足之地,老夫知道,這應天巡撫不好當!」
這席話對湯景的觸動很大,起身給海瑞作揖,神色凝重地答道:「海大人的淳淳教誨,令湯某無地自容。今日終於明白大人的一片苦心,對於鐵牛及那些潑皮無賴,倘若能給他們正當職業,便是引領他們向善。湯某無能,盡些微薄之力,趕快把織坊辦起來,多多招募工人,讓他們有家有業,有一技之長,便是莫大的善事。」
「好!不愧為開國功勛襄武東甌王之後。若有如此胸懷,在海某看來,這就算國之棟樑。」
「只不過,在下還在等『機戶領織』牌照,織造局至今未給批複,請問海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朱輝問道:「什麼叫機戶領織?」
海瑞答道:「咱明朝的官絲織業,隸屬於內府織造局和工部織染局,織造局供應宮廷和衙門所用,工部局以備公用,為了讓派織的數量和織坊的產量相匹配,才建立這套『機戶領織』制度。湯大官人,織造局不給你發牌照,你可以到巡撫衙門掌管的工部局領織,雖比不上織造局的利潤豐厚,但所產盈餘,可以售往海外。」
「好主意。」朱輝聽罷,面帶喜悅之地講道,「月空長老有意遠渡重洋、宣化四海,所需經費算是有了著落,若是能將自家絲織賣往海外,用不了兩年,我們就有能力招募水手、打造一支遠洋艦隊……」
沒等他把話講完,湯景勃然大怒,罵道:「你懂個屁!當年鄭和下西洋,耗費傾國之力,所花白銀高達數千萬兩之巨,咱們誰有這個能力?你們真是異想天開!」
「這些暫且不提。」何氏夫人勸道:「海大人,就這麼說定了,奴婢自幼紡絲織布,干領織印染這活,自然不在話下,協助奴家相公管理印染織坊、廣納工人、善待匠役,把海外貿易,全部交給月空長老,可謂皆大歡喜。」
眼瞅著湯景又要拍案而起,海瑞立刻把臉一沉。
「好!就這麼說定了,衙門已把你們房契、地契,轉押給興記錢莊,隨時去找龐掌柜拿錢,趕緊把印染織坊辦起來吧。」
眼淚汪汪的湯景試探著問道:「海大人,建織坊、招工匠、備原料,五十萬兩銀子怕是不夠用,能不能請龐掌柜通融、通融?借我七十萬兩還差不多。」
這時,朱輝發現海瑞面露難色,轉而問道:「叔叔,太倉黃渡港是不是還有些銀子?」
湯景聞言,頓時臉色突變,心中暗罵這個該死的冤家!
「你這臭小子,什麼都不懂!我想多借點銀子,希望擴大織坊的規模,多容納一些工人,好給月空長老籌集川資路費。」
朱輝微笑著答道:「叔叔,你若真需要銀子,或許我能幫襯一些,就不必再讓海大人為難了。」
聽到此處,湯景心頭一震,難道說吳蓮的那筆巨款,已經落在他的手中?
「小小的年紀,整天大話連篇,你懂什麼?就算把你扒皮剔骨熬油,又能幫襯多少?」
朱輝答道:「只要真是辦織坊需要,請嬸嬸給我說一聲就行。」
這時,湯景立刻意識到,吳蓮的那筆錢肯定在朱輝之手,看來這小子對自己很不信任,還跟我玩心計!呵呵,不把你手裡的銀子全部掏出來,我算是白活這麼大年紀!想到這兒,便露出笑容。
最後,海瑞催促道:「湯景,既然如此,那就趕緊選址、準備開張。」
當年,太祖朱元璋在金陵稱帝,國號大明,年號洪武,大封諸將為公侯,在紫金山設太史監,觀測天象,首任太史令,就是大名鼎鼎的劉基、劉伯溫。
洪武二年,太祖派劉基築城,補新宮於鐘山之陽,築京師五十餘里,內有十三座城門,外設一十八座。
神策金川儀風門,懷遠清涼到石城,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定太平。
後來,遷三山填燕雀、秉承古制擴建京師,將全城分割為若干封閉的「里」,作為居住區,商業與手工業只能開在「市」中,里和市環以高牆,設置里門和市門,東起大中橋,西至三山門(今水西門),南自聚寶門(今中華門),北抵北門橋(今珠江路北),被稱為「十八坊」。
如今,順天府改為應天府,里和市的界限已沒那麼明顯,不過,湯景在選址方面,還是煞費苦心,最終,在北門橋外買下織坊的舊址,開始增添織機、染缸等設備,招募工人、採購原料,在朱輝和宋河的保護下,湯景忙活到清明節,「湯記印染織坊」終於開張了。
在此期間,黃炳文也沒有閑著,他暫時顧不上湯景,把對付龐尚鵬當成第一要務,由於老龐平時比較謹慎,鐵牛等人連續跟蹤好多天,一直也沒找到下手的機會。
為此,黃炳文去找劉公公幫忙,雖說這個大太監權勢熏天,其手下爪牙無數,整天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但就是不借人給他用。
曾經與黃炳文合作過的陳千戶,是個謹小慎微的老油條,儘管黃炳文對他許以重利,甚至承諾幫他加官進爵,但陳千戶始終若即若離,就不幫忙辦事。
自神機營監軍太監被斬於棲霞寺,大家都知道,黃炳文不僅沒給這個倒霉蛋說過半句公道話,甚至還落井下石,說他私下裡收受沈琦的賄賂,儘管黃炳文打著他乾爹黃錦的旗號,以東廠掌刑官的身份奉旨南下金陵,從京城帶來不少東廠番役,可他們人生地不熟,眼下,除了鐵牛等惡勢力,竟然無人可用。
就在他們一籌莫展之際,派往寧波的那幾個人回來了,雖然他們沒抓著陳元化和張狗兒,卻把李賬房帶回來了。
原來,陳元化回到寧波后,知道今年的生意沒法幹了,擔心遠在日本平戶的家人,收到海瑞送回來的銀子,就趕緊貼出告示,給足利息,全部退回,然後,立刻返回日本。
李賬房被帶回南京,發現興隆錢莊已改為楊記錢莊,其規模和氣勢比興記還大,儘管他對黃炳文等人並不認同,但經不住高薪的誘惑,決定入伙。
更讓李賬房意外的是,來自京城豪門的楊公子,其祖父的官職,比龐尚鵬原來的級別還高,就更加有信心了,他認為,只要自己好好乾,肯定能把楊記幹得比興記還好,甚至還惦記著要股份。
扔下行李,李賬房就來到門店,當場主持業務,躲在一旁黃炳文仔細觀摩,不住地點頭,但他也知道,通過正常的商業競爭,根本無法撼動興記的地位,也無法改變今年絲織採辦的局面,沉思良久,心中突然豁然開朗,既然殺不掉龐尚鵬,那就乾脆把李賬房派去當卧底。
於是,李賬房被黃炳文請進書房,讓他有個錯覺,誤以為因業務能力而打動東家,顯得頗為躊躇滿志,剛講幾句關於業務的宏偉藍圖,便提出索要錢莊的股份,黃炳文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接著,李賬房講述錢莊業務的制勝策略,一口氣提出好幾套方案,黃炳文笑而不答,讓他感到很鬱悶。
「先生,咱們明年可以這麼干,今年如何對付龐尚鵬,你想過嗎?」
「只要海瑞主政應天府,恐怕我們無能為力,只能與他展開公平競爭。」
「其實,對付龐尚鵬很容易,只需先生重新回到興記錢莊,這件事就辦成了。」
聞聽此言,李賬房目瞪口呆,他知道黃炳文接下來要幹什麼……
傍晚時分,李賬房收拾好行李,喪眉搭眼地走出楊記錢莊,直接去找自己的老東家。
李賬房表示,寧可來這邊當個小夥計,也不再和不懂做生意的人打交道。
此時,龐尚鵬正要出門辦事,匆匆和他聊兩句,便讓劉賬房負責接待。
馬上就面臨生絲採購,劉賬房忙得不可開交,雖說李賬房是他師父,現在難免對他很瞧不起,招待他吃頓便飯,就把打發他回家等著去了。
李賬房沒料到,自己的小徒弟如此勢利眼,決定親自找龐尚鵬談談,一連好幾天,也沒見著這位大掌柜。
清明節這天,一大早下起濛濛細雨,李賬房沒打傘,淋著雨來到興記錢莊。
隨著生絲採辦業務的展開,店裡的夥計不多,大全外出去忙業務,劉賬房見師父淋得像個落湯雞,頓生惻隱之心,就把他留下聊聊天。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就在二人喝茶聊天時,忽然來一樁大買賣,劉賬房不敢怠慢,叫來兩個夥計,先把主顧送到內院客廳,此時轟走師父也不合適,於是,劉賬房讓他先坐一會兒,等著一塊吃午飯。
李賬房知道,在龐尚鵬面前,劉賬房不會給自己說好話,也沒指望吃這頓中午飯,不過,這樁買賣引起他的興趣,借口上茅房之機,悄悄來到內院,躲在窗戶下偷聽,猛一抬頭,發現書房居然沒上鎖,還以為龐尚鵬在裡邊,趕忙起身來到書房。
「老掌柜,可憐、可憐我吧,我這上有老、下有小,沒有薪水可怎麼活啊?」
僕人一看是他,客氣地講道:「李先生,老爺不在家,這大陰天的,進來坐會兒吧。」
「請問老爺什麼時候回來?」
「興許後晌就能回來,你多等會兒。」
說著,僕人把他讓進書房,忙著給他沏茶倒水。
李賬房品著香茗,隨手拿起一本書稿,本來太沒在意,隨便一翻,就看見猴兒鬧天宮,接著往下看,還有天蓬元帥調戲嫦娥,被玉帝懲罰,下凡投錯胎,生作豬的模樣,取名豬八戒……
太祖高皇帝的本名朱重八,這在民間誰都知道,李賬房看到此處,頓時心頭一震。
把這本書放下,起身來到書桌前,翻翻這堆書稿,似乎剛剛修改過,只見上面赫然寫道:第二十二回,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隨手翻看幾頁,什麼「敬濟元夜戲嬌姿,惠祥怒詈來旺婦」,李賬房繼續往後翻,全是淫詞穢語……
好你個龐尚鵬,竟敢寫出如此大逆不道、荒淫不經之物!
看來,還是黃大人高明,如今大功已經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