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金陵金夢 42、宣化四海
兩個少年都曾在秋目浦生活,張狗兒的父親張三官,是林風海盜集團的三號人物,而朱輝的父親朱均旺只是個更夫,二人雖然認識,卻並不相熟,眼看張狗兒和那少女逃出妓院,出於本能,朱輝和宋河伸出援手。
剛經歷過行刺事件,又有人在翠花樓救人,黃炳文自然懷疑到朱輝的頭上。
朱輝救下張狗兒,不敢帶他們回湯府,四個人趁著夜色,來到內城東南隅白鷺洲,此地曾是開國元勛徐達的府邸,故稱為徐太傅園,在正德年間,徐達後裔徐天賜將該園擴建,成了南京最為壯觀的私家園林,取名為東園。
在白鷺洲的東北方,有座名剎鷲峰寺,月空長老來到南京,經常被城裡的寺院邀請講經,曾帶著朱輝來過這兒,因此,認識寺院的住持明澈長老。
跑到鷲峰寺山門前,四個少年這才停下腳步,張狗兒正要拜謝救命之恩,他突然認出朱輝,遲疑片刻,上前躬身施禮。
「哥哥,真沒想到會是你。」
其實,朱輝對海盜恨之入骨,此刻,他矜持地打量著張狗兒,露出微微一笑。
「請問狗兒兄弟,不知你為何會去那種地方?這姑娘又是何人?」
這時,被救的姑娘依然驚魂未定,只穿件單衣,凍得瑟瑟發抖,聽聞此言,她上前道個萬福。
「恩公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是這位哥哥救了我,我與他萍水相逢……」
張狗兒將自己的棉袍脫下,披在姑娘的身上,安慰道:「請小姐不用害怕,此乃上天的造化,救下我們的這位哥哥,是我童年時的夥伴,儘管我們多年未見,把你託付給他,我很放心。」
朱輝繼續問道:「狗兒兄弟,請問這個姑娘到底是誰?」
「哥哥,你都聽見了,我和她萍水相逢,並不認識,因兄弟我還有急事要辦,就此別過……」
說話之間,張狗兒轉身便走,那姑娘急忙把他攔住。
「各位哥哥,你們都是奴家的救命恩人,奴家姓徐,松江府華亭人氏,名喚阿嬌,只因我父失蹤之後,在家裡不受待見,本家爺爺要把我嫁給京城的傻公子,奴家寧死不從,正月十五躲在鄉下外婆家,被人販子劫走,賣進翠花樓,今晚逼我接客,差點失身,幸虧被這位哥哥所救……」
聽到此處,朱輝和張狗兒同時瞪大眼睛,心中暗想,難道她是徐鯤的女兒?
「朱公子,我知道你對我父親很有成見,不過,小弟我也是血性的七尺男兒,這種事要是讓你遇上了,相信你也一樣會拚死相救……」
未等他把話講完,朱輝伸出手,緊緊拉住張狗兒,贊道:「狗兒兄弟俠肝義膽,令人敬佩!」
這時,宋河也拍著他的肩膀,樂呵呵地問道:「這位俠士,你小小的年紀,為何會去那種地方?」
張狗兒頗顯難為情,連忙解釋:「小弟跟隨掌柜的從寧波來到南京,卻沒有料到,昨晚竟被人當成倭寇抓走了,還被打個半死;後來,抓我們的長官知道錯了,給我們賠禮道歉,就把我們送進翠花樓……」
昨晚,如果黃炳文膽敢硬闖湯府,朱輝、宋河都已做好拚命的準備,但後來聽說官府抓到不少倭寇,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算明白了,但朱輝仍有個疑惑,既然黃炳文與陳元化並不陌生,為何會鬧出這樣的誤會?
當然,朱輝也不便深問,微笑著講道:「狗兒兄弟實在令人欽佩,不知你是否知曉,就在年前,陳掌柜救過一個名喚月兒的姑娘,我們也在應天巡撫衙門救過陳掌柜,春節前,陳掌柜還到京城去給黃炳文拜年,請問兄弟,你可知陳掌柜和抓你們的黃炳文,他們之間有何淵源?」
為了打聽羅阿敏的底細,陳元化才把張狗兒從海外接來,對他們這些人之間的關係,張狗兒知之甚少,但朱輝的這個話題,引起他的興趣。
「哥哥,願聞其詳。」
「昨晚,是否真有倭寇行刺黃炳文?我看未必,而他藉機興風作浪,實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在於……」
發現朱輝欲言又止,張狗兒急忙問道:「在於什麼?」
「狗兒兄弟是聰明人,在於什麼,還用我說嗎?」
「我明白了,不管羅家姐姐在何處,誰膽敢動她們一手指,我就和誰拚命!」
看著張狗兒凍得直打哆嗦,朱輝勸道:「好兄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咱們進寺院聊會兒吧。」
但張狗兒急著要走,此刻卻身無分文,頗為不好意思地講道:「哥哥,借給小弟點銀兩,我確實得走了,改天拜會。」
朱輝也不想把他們的處境,全部都暴露給張狗兒,便遞給他一袋碎銀子。
「好兄弟,既然如此,哥哥也不強留,先拿著用吧,請多多保重!不過,還要拜託你一件事,將來若遇到許靈兒姐姐,你一定要好好幫幫她,是她挽救了秋目浦的百姓。」
張狗兒很感動,伸手接過銀子,躬身謝道:「小弟牢記哥哥的教誨,咱們就不再客套了,拜託哥哥,請把阿嬌送回老家。」
「不,家裡沒了心疼我的爹爹,我、我不回家……」
阿嬌說著,忍不住放聲痛哭……
張狗兒已經轉身要走,這時,從居士林里出來三位老者。
朱輝一見月空長老,趕忙上前施禮。
「徒兒拜見師父。」
「最近你們不去棲霞寺練功,老衲便出來走走,邂逅兩位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老先生,就捨不得走了。」
說著,月空長老雙手合十,對著已經遠去的張狗兒,高聲喊道:「少年施主請留步,老衲有話要說。」
張狗兒立刻停下腳步,跑回到月空長老的近前,問道:「請問師父,是叫我嗎?」
月空長老點點頭,微笑著答道:「你們剛才的談話,老衲全都聽見了,本來不想管你們,但吳先生說,既然你有意學那玄奘,何不收下眼前這三名徒兒,將來陪伴你遠渡重洋、宣化四海。老衲深以為是。」
張狗兒不明就裡,聞聽此言,傻愣愣看著三位老人,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長老身後有位老人講道:「剛才聽見朱公子提起許靈兒,這位俠女是老夫的救命恩人,其傳奇早已譽滿京師。」
另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解釋道:「當年,有多少忠烈之士,被嚴氏奸黨所害,這位王大人便是其中之一,若非許俠女和李如松公子相助,恐怕徐閣老也扳不倒奸黨,王大人必然命喪奸黨之手,今晚大家聚在一起,實乃上天之造化,請諸位進來說話。」
在三位老人的招呼下,大家一起來到居士林,屋裡燃著暖烘烘的炭火,這一冷一熱,讓徐阿嬌打起噴涕。
先騰出來一間客房,安置徐阿嬌住下,大家聚在客廳一起飲茶。
「王大人,吳老先生,有關愛徒朱輝和俠士宋河,剛才已經介紹過了,這位俠肝義膽的張狗兒,老衲也不知他的來歷。不過,還是先請兩位長者做個自我介紹。」
「弇州山人王世貞,太倉人氏,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又遷員外郎,曾做過青州兵備使,因恃才傲物,而得罪奸賊嚴世蕃。嘉靖三十八年,被嚴嵩所構害,下罪論死,幸得大學士徐閣老在聖上面前求情,得以寬免,回家鄉為父守孝,之後,被白鷺洲主人徐大官人所邀請,來東園小住幾日,作一些風花雪月的文章,去年,新君登基,得以平反,被薦以副使蒞大名、浙江右參政之職,正等待前往杭州履新。」
發現這王世貞一點也不謙虛,另一位老者笑著講道:「小老兒吳承恩,淮安府山陽縣人氏,一生屢試不第,寄趣於詩酒之間,借居杭州,以賣文為生計,幸得王大人相邀來到東園,今與幾位小哥相會,實乃榮幸倍至。」
三個少年聽著這似懂非懂的話,給王世貞、吳承恩躬身施禮,異口同聲地講道:「晚輩拜見王大人和吳老先生,願聽教誨。」
「我們正在雅賞吳老先生的奇書,得知月空長老不久將要遠渡重洋,便拿長老和那唐玄奘對比一番:當年,為取回釋迦佛祖的真經,唐玄奘出使西域,將佛經傳入我東土,與儒、道融合,教化人心數百年,實乃我華夏之福,吳老先生融合佛、道、儒三家之精髓,天才般地寫出一部天下奇書,人人都說我王某持才傲物,與吳老先生相比,真是無地自容。」
「王大人過獎了,老夫這部書耍些小聰明而已,王大人才是即有經世之道,又有司馬相如之才,更有佳人相伴,托蘭陵笑笑生之名,讓前輩施耐庵、羅貫中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
王世貞頗顯有些尷尬,趕忙答道:「吳老先生,切勿信口開河,世間不知哪位才是蘭陵笑笑生。」
「好、好,小老兒今後不提也就是了。剛才王大人說,月空長老準備東渡扶桑,要把儒釋道之精髓宣化四海,其功德不亞於玄奘和鑒真,老朽寄居杭州期間,見過幾名紅毛國西洋傳教士,他們不遠千里來我東土,正是為了傳播他們的信仰,宣化耶穌基督之教義,曾聽他們所言,在東瀛扶桑之外,大洋的彼岸還有很多陸地,那裡居民穴居野處、茹毛飲血,將來長老要在這荒蠻之地,宣我中華儒釋道之文明,沒幾個徒兒如何能行?」
「老衲老了,心腸越來越軟,和那唐玄奘來比,也差不多,既然要遠渡重洋,和那西洋傳教士一比高低,必須得有幾個願意冒險的弟子,才好得以傳承,請你們三位過來,就想問問,願不願陪老衲遠渡重洋、降妖除怪,宣我們中華儒釋道之文明,可有這樣的雄心壯志?」
儘管三名少年不明就裡,但全都懷有一顆懷著浪跡江湖、行俠仗義之心,作為月空長老的弟子,朱輝第一個響應。
宋河也不甘落後,接著答道:「長老,你知道俺叫宋河,是那呼保義宋江的弟弟。要論武藝,宋江差我十萬八千里;要論忠孝,俺也不比黑三郎差。長老就吩咐吧,不管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險阻,俺也不會道一聲苦。」
張狗兒問道:「師父,這出海一趟,咱們能賺多少銀子?」
吳承恩不知道他是海盜出身,但知道他在海外討生活,相信他對傳教士不會陌生,便微笑著答道:「公子,你可知道什麼是傳教士?跟隨師父遠渡重洋、宣化四海,就得像傳教士一樣,含辛茹苦、受盡磨難,還得能忍得住寂寞,作為我大明宣化之臣、生靈造福之主,不僅賺不到一文錢,還得自己往裡搭銀子。」
「既然如此,為何還干?」張狗兒頗感有些驚奇。
吳承恩解釋道:「西洋傳教士可沒有閑著,他們跑遍天下五湖四海,宣揚耶穌基督,實乃教化人心,倘若海外之地全被他們給佔了,將來就變成他們的天下。如果我們不走出去,普天下夷民與我中華『道不同不相與謀』,將來再想傳播我們的文明,用儒釋道教化人心,可謂晚矣。」
聞聽此言,張狗兒首先想起小西隆佐,又想起平戶領主松浦隆信,他們受洗之後,完全接受西洋傳教士的理論,如今,無論在堺町、還是平戶,九成的居民改信基督教,他們不僅對佛祖極為不敬,對祖宗神道也大不以為然,一切以利益為重,又極能算計。
王世貞站起身,拍著朱輝的肩膀,微笑著問道:「吳先生,你看這位,月空長老的大弟子,武藝高超、智勇雙全、機敏靈活,和那孫猴兒相比如何?」
吳承恩點頭答道:「悟空只是一隻猴兒,哪裡比得上這位公子,他定能陪伴長老遠渡重洋、降妖捉怪,得道成佛。」
揪著張狗兒的耳垂,王世貞笑道:「這位公子肥頭大耳、一臉福相,俠肝義膽、敢做敢為,和那八戒比,如何?」
「八戒懶惰好色,這位公子於青樓之中,捨身救下紅顏之後,獨身飄然而去,乃柳下惠在世,八戒怎麼能與之相比。」吳承恩挑起大拇指,對其讚賞有加:「俠肝義膽、忠義雙全,必能修成正果矣。」
王世貞站在宋河的背後,撫摸著他的腦袋,問道:「還有這位公子,面目慈善、身材魁梧、膀大腰圓,不光有膀子力氣,還武功超群,忠孝兩全,與那玉皇大帝的捲簾大將相比何如?」
「這位公子必能成就大業,捲簾大將豈能與之比肩?此乃上天之安排,月空長老,老夫一生不得志,五十多歲開始寫書,忍飢挨餓、歷盡七年之苦,世人多以荒唐言視之,現在老朽才醒過味,此書實為你們師徒所作,請三位公子保護師父遠渡重洋,將我中華文明傳播四海、教化人心,不要枉費老夫一番心血。」
朱輝問道:「期望拜讀吳先生的大作,但不知書名叫什麼?」
「拙作《西遊記》,但願數百年後,有人還能記起今日,為你們師徒樹碑立傳,老朽必將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