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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這一次婚姻就此別過(上)

  某一天,我發現,我老了,我需要的不是愛,而是陪伴。即使那是錯覺的快樂。


  ——遲歡劄記


  這裏也下雪,不過是白雪皚皚,雪虐風饕,與小許的飄雪不同,滿地的銀色透露著一股冰封的氣息。


  室內,燈火輕透。


  屏息,再屏息,直到再也忍不住。


  冬天醫院的暖氣開得猛烈,卻抑製不住遲寧心裏一陣陣的揪心和涼意。


  “你瘋了……”


  很深的歎了口氣,呢喃的迸出幾個字,然後終於她開始一瞬間變了臉色,繃著臉,劈裏啪啦的說:

  “近八年了……這八年……小歡,什麽時候才是盡頭,你告訴我!你真的要這麽折磨我嗎?小歡,你說說看,不是去伊拉克就是去蘇丹,所有危險的地方,你都想逛遍了是不是,你應該清楚,國際記者站能護得了你的命,護不了我女兒受傷的幾率。”


  “你要記住,你是財經記者,你不是戰地記者!”


  當被取出第十片彈片的時候,遲寧再一次對著醫院裏神色平常的遲歡,厲聲淒洌的責備道。


  “那是我喜歡的工作。”


  淺淺的歎氣,遲歡躺在病床上覆上遲寧冰涼冰涼的手,瞳孔溫和的凝視著她。


  的確,自從新疆回來以後,她是愛上了那樣的工作,就像戰地記者之間流傳的那句話:“如果你沒法阻止戰爭,那你就把戰爭的真相告訴世界”。


  同樣的,如果你沒辦法理解那樣滿目瘡痍的恐怖襲擊或者那些發達國家發動侵略的戰爭,沒辦法阻止,沒辦法殺人處置罪犯甚至改變一個國家的抉擇,你唯一能做的是把真相告訴所有的人,讓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的人做判斷,就像每一個媒體工作者那樣堅信:很多時候,輿論是可以救人的,是可以伸張正義,並且保護一個群體的。


  可遲歡的安慰對她的母親沒起任何作用,遲寧忍不住氣了,這八年一天比一天更清楚自己的女兒的性子,那副溫柔的笑容,百般的安寧卻掩不住她執拗的性情,笑容再溫和不過是假象,她要做的,她這個做母親的擋也擋不住,可擋不住還是得努力試一次又一次。


  “喜歡的工作,說得真好……”低低的發笑,遲寧慢慢的坐在床沿,輕啜一口水,然後深沉的斂下眉眼,“小歡,你在等他是不是?拒絕施哲,拒絕任何人,為了喜歡的工作,連新華社都對你發出了邀請。那麽那麽拚命,為的是喜歡的工作,還是為了說服自己,說服你自己再等等他?”


  再等等他……


  手顫了顫,微微一僵,熱氣撲在臉上通紅滾燙,可是背部的隱隱刺痛和刹那聞言的怔忡讓遲歡心口略略一窒,呼吸有些急促。


  “我沒有。”半晌,淡淡冷淡的輕扯了嘴角,她默然的垂下眼簾,雙手很平靜很平靜的放在一旁,連指尖都一動不動。“沒有。”不自覺,重複強調了兩次。


  遲寧很澀的一笑,摸摸自己臉上被矜貴的化妝品塗抹的臉,手腹間還能感覺點已然幹燥改不掉的粗糙的臉,那是歲月變不了的痕跡。


  轉過遲歡的臉,很溫熱小心的摩挲,那是她的女兒,已然也在緩緩老去的生命。


  “小歡,你不年輕了,以前我對你說,你不年輕隻是提醒,如今我說不年輕是真的。像我這把的年紀,外甥估計也好多歲了吧……”眼眸透露出幾許期許,遲寧給遲歡掖了掖被褥,小心的避開她的傷口,失神的呢喃道,“小歡,人老了就覺得天倫之樂才是最快樂的,其他的,再轟轟烈烈都不過是明天的回憶,有時候拿出來看看是好的,要靠這樣東西過一生是殘忍的,不隻對你殘忍,對我,對旁人也是種殘忍。”


  殘忍。


  冷熱交加的空氣竄流著,遲歡怔怔的咀嚼這個詞。深吸一口氣,她想,的確是殘忍,對眼前這個仿佛天塌下來都可以前衛自主的母親也是一種殘忍。何嚐不是,遲歡撇開了眼,不再看遲寧,卻怔怔的凝視著自己手指,掰著手指,很專心的數著數字,數著她不曾在意或許也是長久以來努力忽視了的年齡。


  “去年,我助理的媳婦生了個兒子,白白胖胖的,已經會叫奶奶了,上個月,我去參加以前老朋友女兒的喜酒,真好,雖然都是夫妻倆工薪家庭,但至少什麽都可以一起打拚,沒有什麽比一個家重要,我真的羨慕……小歡,我以前覺得這一切都俗氣,我的女兒我一定不會著急把她嫁出去,可是現在,你看,你母親我也沒那麽前衛,我也想俗氣一把……”


  半眯著眼,遲寧眼角布著皺紋,眼影是大地色的成熟內斂,嘴角上揚,仿佛在心裏勾畫著美好的畫麵。


  遲歡聽著,舌苔上有些許的滋味辯不出來,她的確沒有給過自己母親那樣的畫麵,那樣的場景。


  “……”嚅囁著幹澀的唇瓣,遲歡嘴角自嘲的笑笑,想著前幾個月就算在伊拉克被美國士兵指著槍也不若現在戰栗哆嗦。言語原來真的可以刺進一個人最脆弱的防備,最難以複原的傷痕。


  其實,她也真的沒有刻意去等他,有時候回憶不過是一種習慣。


  說不清還愛他,還是不愛,隻是比誰都專心的對待工作,然而韶華已過,蹉跎那麽久,她錯愕的發現,她也要四十了,還差個三年,可到底也不遠了。


  旁人的四十是怎麽樣子的,定是不像她一樣,有時候靠著回憶的養分過活的。


  她一直以為,她遲歡是現實的,可沒想到,其實她還是不自覺為了他而理想的,想著想著,下意識的咬著唇,她忽然有些恨,好像是恨他為什麽還不來,又好像在恨自己,為什麽走到這般的年齡,還躊躇不前。


  再等一等,她沒有告訴自己這句話,可做起來的事情何嚐不是如此。


  等一下就好,可如果這一下等不下去了怎麽辦。如果下一秒他真的來,她卻不等了該怎麽辦,但事實上她也是人,她沒那麽堅強。


  一個人勇敢的程度從來是和年紀成正比的,年紀越大,你的勇氣就會越少,顧慮也就也多,心髒也就越來越懦弱,甚至可以因為一點點的溫暖而覺得的確是需要休息了,找一個人,在身旁休息,然後度過一生也不是不可以的。


  答應嫁給艾倫的時候是在臨近新年,十二月三十一號,新年的一月一號前一天。


  晴天,雪慢慢融化,綠色的枝葉與白色的雪層層在那兒交替,然後一點點的露出綠葉,房屋等等。


  遲歡還記得第一次見艾倫的時候.

  他也不年輕,比她大了一歲,他握著自己的手,很紳士的笑了笑,頭發迎著耀眼陽光的褐色偏向於深栗色,溫雅俊朗的樣子,笑著很爽朗,他對自己介紹說:“Alan,但你可以叫我‘艾倫’,入鄉隨俗。這樣念就算我中文名字了。”


  前者是英文的揚聲,後者是中文的鏗鏘沉落,他眯著眼眸笑起來眉眼彎而溫潤。


  她答應的,是一份錯覺的溫暖,是恍惚蹉跎那麽多年,合理的歸宿。


  還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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