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天闕
步六孤鹿攥緊了姬姚的手,另一隻手打個響指,點了一簇豆苗火捧在手心裏。
烈風凜冽的冰原上,任風刀雪劍相逼,他手心裏的火苗自巍然不倒,任性地按著自己的節拍躍動。
姬姚暗自讚歎:神火威武!
神火代油燈,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碎骨拚湊成型之初,他們一起跳下崖墓,他就是這點豆苗火,引著他和左安琪、唐教授進入“公主墓”的。
那時候,姬姚還不知道,他手心裏托的是簇神火,也不覺得他暴殄天物,拿神火當油燈。
步六孤鹿微涼的手心裏,攏著一簇暖意,滲透肌膚融進姬姚的血脈裏,暖暖的。
姬姚這邊想著當初,那邊反手牽著當下,“心猿”騎著“意馬”,跑了不知幾萬裏路。
阿蘭酸不溜秋地噌了一句:“你還真是百無禁忌。”
豆苗火躍動的火光,映在步六孤鹿臉上,將他十裏春風的暖笑搖曳得明滅不定,說不清他眼眸深處躍動的是火,還是冰……
抑或,冰與火都沒落下。
他說:“他知道我會來的,我來了還怕他知道?”
姬姚後背肌肉一緊,從他話裏聽出了另一層深意。仿佛這場會麵預謀已久,不單是因為劫走伽藍公主的挑釁。
他感覺自己後背,除了繃緊的肌肉,還有被炙熱目光灼燒的難耐。那些目光陰冷冷的,似乎長著獠牙……它們不出聲,也能聽到狼嚎。
“嘶……”姬姚禁不住一個寒戰,他想起了“三萬狼騎”的傳說。
步六孤鹿緊了一下攥著姬姚的手:“六千年前,我一杆凡鐵長槍,就能送它們下地獄。六千年後,它們還想仗著我年紀大了,欺負我?”
“啊,哈哈……!”姬姚那笑,假的很。“也是。”他的心跳,一半在風雪裏凍得僵硬,一半步六孤鹿手心裏捂得滾燙,人也惶恐不安的往他身旁蹭了過去。“你說的……是孤竹狼騎?”
步六孤鹿沒有吭聲。阿蘭鼻子裏陰陽怪氣的調調,“嗯”了一聲,代他答了。“你要是喜歡,他可以牽一匹狼騎,讓你坐上去。”
姬姚背心裏一涼,險些把鯨戈劍召喚了出來。
“那……不是要雙宿雙飛的意思嗎?公主還在孤竹呢,你不要亂說話。公主沒坐成狼騎,我怎麽敢坐?”姬姚一緊張就廢話多,臉上嘻嘻哈哈的,手卻反握住步六孤鹿的手,攥得手心裏滲汗。“鯨戈劍重鑄那麽久了,還沒開過鋒呢。讓他嚐嚐血的味道,如何?”
“啊……哈……哈……!開玩笑……的……”
噌……!
姬姚下意識地,默念了一句咒語,鯨戈劍真的被他拔出來三寸。
劍上銳利又古老的煞氣,在雪風中一閃,寒光如雪如霜。寒光過處,仿佛就是當年熱血四濺的戰場。
追在身後的眼神光,驀地頓住了,卻沒有散去,也沒有再上前。
讓靈劍嚐嚐血的味道,姬姚也隻是嘴上說說。真要見血,還不知道見誰的血呢。他使劍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不是……一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還是步六孤鹿手把手教的。
這會兒拔劍壯膽,還仰仗著上古靈劍的戾氣和殺氣呢。
換作別的劍,敢在這裏挑釁鬧事,早歇菜了。
“誒,哥哥,你悠著點兒!”阿蘭錯開他兩,走在前邊一點的。他被鯨戈出鞘的殺氣晃了一下眼睛,即刻折回來,繞到姬姚身後,將出鞘的靈劍收了回去。“別把狐裘給削禿了,難得續毛。他那臭脾氣,你不曉得,一出鞘就得削點兒東西……”
步六孤鹿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笑。他故意將語速放慢半拍,吐字也異常清晰,雪風呼嘯聲中,也能聽得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鯨戈劍在你手裏的時候,出過鞘嗎?”
步六孤鹿找鯨戈的時候,它就是柄碎劍,還殘劍不全。他花了整整十年,才湊齊它的殘片。阿蘭拿到鯨戈劍的時候,其實也是碎劍。
一堆鐵片,怎麽出鞘?
阿蘭愣了一下,將姬姚後背的狐裘捋捋順,把鯨戈劍掖進了狐裘裏。他“我”好半天,才說:“我……隻是推測,一柄上古魔劍,脾氣能好到哪裏去?”
姬姚:“……”
我怎麽覺得,鯨戈劍是他的?!
談笑間,風雪數裏已在身後。
前方的光影,突兀地勾勒出一座宮殿的輪廓。它雖不及來時見的那城牆一半之高,卻也是座巍峨雄偉的宮殿。其海拔,幾乎或能與華山論高下。
“到了。”步六孤鹿緊了一下握著姬姚的手。
到了嗎?
姬姚有點疑惑。那碩大的一座宮殿裏,連盞宮燈都沒點上,巍峨得像座墳墓。風雪裏,它巍峨的輪廓,邊緣是模糊的,大抵也是冰磚、冰瓦砌的一座宮殿。
靠近宮殿,逼人的寒氣撲麵而來,戾氣幾乎能壓得人直不起腰來。
姬姚想問,是不是走錯地兒了,一隻腳就已經邁上了殿前的台階。還是……別問了!他又是那句“既來之,則安之”的話,安慰自己。
烈風在耳畔呼嘯成狼嚎,他居然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與步六孤鹿手心疊在一處的手,快到燃點了……
給緊張的!他沒進過皇宮,尤其是這樣墳墓一樣的皇宮。
從邁上台階的第一步開始,姬姚就走一步,數一步。統共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步……
“為什麽是這個數字?《決訟法典》的條例,統共也是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項……”姬姚心裏默默嘀咕了一句。
烈風從他身側咆哮而過,猛虎撞牆式撞在殿門上,完全不顧大殿牌匾上唬人的字樣:天闕。
殿門猛然一下被勁風撞開,殿內雞零狗碎的物件,跟進殿的旋風一道,亂搖一通。
隨後,殿內聲響嘎然而止,像被人施法摁住了一樣。殿內的聲音和勁風,都被摁得死死的,鴉雀無聲,靜得肅然。
姬姚:“呃……”
不該是“嘎吱”一聲,門開的嗎?能不能溫柔一點?
阿蘭:“孤竹皇帝……也是位彪悍的主。”
步六孤鹿:“阿蘭,這裏你算小輩。不得無禮!”
阿蘭很識趣,步六孤鹿提醒一句,他便雙手供在身前,朝殿內長揖,拜了一拜。
姬姚也是小輩,他正想跟阿蘭一起,拜上一拜,求個平安,卻被步六孤鹿不動聲色地製止了。
殿內沒有點蠟,暗得異常深邃,步六孤鹿手心裏的豆苗兒火,勉強能在殿前撐開一團光暈,再往深處什麽也瞧不見。
殿內戾氣足夠逼人,卻在阿蘭一拜之後,柔和了下來。
大殿深處,悠悠然飄出個聲音,聽起來很柔和,與這大殿的威儀赫赫格格不入:“陛下,暌違日久,可否與臣手談一局,指點一二?”
姬姚:“……”
殿內何人說話?陛下……喊誰陛下呢?
“王上,別來無恙!”步六孤鹿掌心托著豆苗兒火,牽著稀裏糊塗的姬姚,進了墳墓一樣的大殿。阿蘭跟在他身側,沒有出聲。
“殿下,久違了!”殿內那聲音又說。
眾人循著那聲音進去。左右兩側,一人來高台階依次退後。台階上,高聳的座椅,既威嚴,又肅穆。
每張座椅上都坐著“人”。火光中,隱約能夠瞧見他們衣衫的輪廓,卻瞧不清座上人物的相貌,因為步六孤鹿的掌心焰,撐不起那麽大的光暈。
座上人物,衣著簡約,輪廓分明,以黑灰調為主,與中原服飾溫潤的風格不同,倒挺符合三萬狼騎的鐵血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