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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不肖子孫

  姬姚屁股上又被人踹了一腳。這回,他沒有杵著鯨戈劍,連人帶鏡子、再連帶戳在沙土上的鯨戈劍,一並被他撲進了黃沙裏。


  姬姚二哈啃屎式,啃了一口鬼沙,仿佛聽見背後有人罵他“不肖子孫”。


  肯定不是六步孤鹿,因為姬姚聽見他說:“少貧嘴。陣法破了,肯定有人趁機溜進來。我們去塔基底下瞧瞧,那裏應該是亂葬崗裏的主墓。”


  廢墟上鋪得遍地都是的鬼沙,就跟沒蓋土的亂葬崗一樣。


  姬姚聽見六步孤鹿腳步聲走遠,從沙裏爬起來,撿起水月鏡,用袖子拂掉鏡麵上的塵土,送它一枚可憐巴巴的眼神。那眼神裏,頗有幾分同病相憐的意思。


  水月鏡暴躁的氣焰,頓時平息了。不但煞氣沒了,還有點鄰家大姐姐的同情味兒。


  六步孤鹿不愛在人前透露心事,也有可能是他習慣了獨自前行的步伐,他一個搶在前頭,走得飛快。


  姬姚不習慣在沙地長途跋涉,翻越沙丘的幾裏路,對他來說特別遙遠。他走一步,淪陷一步,鬧得不好鞋子都要陷在沙裏。這不,使勁兒一拔蹄子,鞋又沒了。


  他自己的靴子,早被真火燒沒了。現在這雙軟底鞋,是阿蘭盜墓時隨身帶的,不是特別合腳,還隨時被陷在沙地裏,掉過好幾回了……


  姬姚趴在地上,扒沙子找鞋,遠遠地衝六步孤鹿孤傲的背影喊道:“你真信我是墨天澤的後人?萬一我就是他呢?”


  六步孤鹿翻過丘脊,剛巧聽見這麽一句。他腳底一滑,踩著沙流,溜下去半座沙丘。


  姬姚坐在丘脊上,抖掉鞋子裏的鬼沙,漫不經心地將鞋帶多繞幾圈係緊。


  忽然,一道白光閃過來,擋住了姬姚的視線,他麵前仿佛立了一堵白牆。


  他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抬起頭來,瞧見六步孤鹿端端正正地立在眼前,居高臨下地覷著他——他就是那堵“白牆”。


  “亦或者,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姬姚詭計得逞,笑得賤兮兮的。“你老人家好好回想一下,當年是不是有什麽隱秘事件,沒有載入史冊。比如,決訟國宮變的時候,墨天澤的孿生兄弟忠肝義膽,想要替他一死……”最終沒有死成啥的。


  “閉嘴!”六步孤鹿忽然撂下臉色,聲音也沉了下來。他以家長的口吻,厲聲嗬斥:“有沒有點長幼秩序?”


  姬姚:“……”


  有,你給壓歲錢嗎?


  姬姚有種錯覺,自打他認了墨天澤這位祖宗,六步孤鹿心裏就憋著一股“想要掐死他這‘野種’”的衝動。他在沙地裏翻山越嶺,走路都帶風,完全就是不理人的姿態。


  駙馬少有這種凶巴巴的樣子。姬姚有點怕,不敢惹他,隻能裝乖賣萌,跟他撒嬌:“我又不是駱駝,怎麽可能在沙丘上跟你賽跑?你……”別走那麽快,好嗎?

  誰是駱駝……?還能好好說話嗎?故意的吧?!

  六步孤鹿懶得理他,轉身走人。姬姚翻身起來,趕緊拍拍屁股,攆上去追人。

  沙地裏,他走得淺一腳深一腳的,哪裏趕得上六步孤鹿?他越追,落得越遠……


  他們到塔基距離,沒有幾裏路。荒野曠闊沒啥遮擋,也不致於迷路。


  姬姚知道,六步孤鹿不會真的丟下他不管。追了好一段路追不上他,他也就疲了,懶懶散散地綴在後頭,愛走不走地拖低平均速度。


  荒原裏景色單調,舉目四望全都是沙,瞅兩眼也就厭倦了。姬姚閑得沒事幹,一路走一路將水月鏡摸出來聊天解悶:“我說我倆是兩同仇敵愾一家人吧,你還不信?”


  初見月不理他。


  姬姚又說:“姑奶奶,我道法修得不好,野路子出家,想請教你個技術性的問題?”


  “你看我啊……明明隻有二十來歲,又沒有碎在天葬台上,然後重生的過往。你是怎麽把我認成墨天澤的?”


  初見月很不耐煩地回答:“你有法獸血統,還跟他長得一個模樣,舉手投足的神情都沒變過。”


  長公主那語氣,真想讓他自學成才……


  問題又折回來了。


  對那些沒有科學依據第六感,姬姚無話可說。他需要技術分析來做理論支撐,不是天才的第六感。


  姬姚想了好一陣,仍然不知道該怎麽引導初見月上路。最終,他將千年後的遺傳基因學搬出來,提前講演了一遍:“有沒有一種可能,叫隔代遺傳。雖然我和我祖宗墨天澤的代際隔得很遠,但是人類染色體總共就二十三對。六千多年,碰撞出兩條相似、或者相同染色體的概率雖然很小,哪怕無限趨近於零,但是不等於並不零……”


  初見月:“……”


  聽不懂……!

  “你最好別太像他。墨天澤可不是什麽好人。”姬姚耳畔回蕩的那個聲音,是六步孤鹿說的。他用隔空傳音的法術,把聲音傳了過來。


  姬姚:“……”


  是嗎?不是好人,你還那麽護著他。可見,你也不是什麽好人!

  初見月借六步孤鹿的傳音,憤憤不平地補上一刀:“他嗜殺殘虐,顛倒綱常,為君不仁,背信棄義。你覺得他是什麽好人?”


  姬姚哂笑一聲。他多年二十幾年建立起來的史學常識,全被他倆顛覆了。


  他想:“他倆和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水月鏡裏,那位朝堂上溫文爾雅,私底下雋秀靈動的墨天澤,是他們口中說的‘不是什麽好人’。”


  姬姚駁斥的聲音不大,史書正文都被他解釋成了腳注:“書上說,決訟元帝複國平疆,重建禮樂,安定諸邦,功比五帝……”


  他越說,聲音越小,心裏隱約有了權衡:亂世之中,能出這麽一位帝王,定不是手段平平的人物。否則,如何能在六合之內,為家國人民拚出安身立命的根本?

  況且,墨天澤是稱過帝的。在他之前,決訟國的君主都稱王。這讓姬姚想起了人族曆史上的另一位帝王——始皇帝。

  姬姚原先還想跟墨天澤攀扯點兒親戚關係,好跟六步孤鹿套個近乎。話到此處,他直覺得不用了,他連祖宗都不想認了。


  他怕萬一哪天,元帝起死回生……不得將他這枚大逆不道、覬覦他家小九的不肖子孫扒皮抽筋?


  “好了,好了!不跟你們瞎掰扯了……”姬姚自言自語地擺了擺手,給水月鏡加了個封印,將它揣在空蕩蕩的懷裏,低聲嘟噥兩句:“趕緊辦完正事,我好回家……”


  “回家”兩個字咂在姬姚舌尖上,卻沒有出聲,感覺澀澀的。


  走得不遠的六步孤鹿,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姬姚心不在焉的,走到他身後,差點撞上他後背都沒察覺。


  六步孤鹿反手扣住姬姚手腕。


  姬姚心窩裏一排針刺的痛,電流一般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識的想抽手回來。六步孤鹿手上稍一帶勁,纂得更緊了。


  姬姚心窩裏的那排針,猛地往深處紮了進去。他全身一陣戰栗,無處不是那針刺的痛感。心肺裏一口鬱結,湧到嗓子眼兒上一哽,他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沒在沙地裏走過,不習慣吧?小心一點。”六步孤鹿回眸瞧他的笑,暖暖的。


  奈何有人當他刮風、放屁,理都不理。


  六步孤鹿半眯起眼眸,瞧他半晌,他卻隻字不言,隻幹幹地咽著口水,仰頭望天忍著眼裏的酸澀。


  “誰惹我們家大寶貝兒生氣了?”六步孤鹿轉過身來,抬手想去捏一下他的臉蛋兒。


  姬姚翛然將臉撇開,牙縫裏咬出幾個字來:“還嫌我不夠難堪嗎?”


  六步孤鹿的手,在他腮旁空空地一頓,眼神忽然空了。他原本就沒有看他的眼眸,還原地瞥開。


  到底是……誰的失落?

  “真想……捧起他的臉,上去吻他。”那種念頭,隱約地從某人心尖兒上滑了過去。


  姬姚甩開六步孤鹿,錯開他的肩膀,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鬼沙,往塔基方向去了。他的背影孤獨,又倔傲。


  六步孤鹿愣在原地,站了好一陣。他沿著身旁兩排深深淺淺的腳印,回眸追著姬姚的背影。


  姬姚歪歪斜斜在沙丘上搖晃的背影,烙在死寂的荒原裏顯得格格不入,又仿佛他與生俱來的,就擁有這片廢墟獨特的氣質,沉鬱——那是他從沒見過的姬姚。


  “我傷了他的心嗎?”六步孤鹿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


  他何曾在乎過這樣的問題?他若要誅人心,定有預謀計算,從來不會傷及無辜。


  殺人誅心這等手段,他也用得不多。更多的時候,駙馬都是賣笑,哄人,收攏人心替他賣命的主。


  “他要不是伽藍留下的唯一一條血脈……我……”六步孤鹿心裏掂量著,不遠不近地綴在姬姚身後,一路無話。


  他要不是伽藍留下的血脈,他要怎樣?


  結果,他也沒有掂量出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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