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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安琪

  姬姚跑出去找左安琪的時候,身上真火未滅,還是具行走的燒烤骷髏。他穿梭在林間小路裏,身旁樹葉、腳下野草都被燎得嗞嗞作響。幸好豐沮氣候溫熱濕潤,樹木常青,即便是初春也沒什麽一點就著的枯草,不至於立刻就能引火燒山。


  正因為山火沒有燒起來,天幕又沒亮得徹底,村民們都在睡夢中,姬姚才走得特別順當。沒人攔他,也沒人通風報信。


  拜他的好記性所賜,夢裏的天際線長什麽樣子,姬姚幾乎可以拉出來畫張水墨丹青。


  他在這一代考古挖墳,南北兩岸溜達了百二十回。哪一處山水長什麽模樣,他記不清楚?雖然古今景致有變,構建天際線的山河走勢,大抵還是沒有變的。千多年而已,地質活動還沒那麽頻繁。


  六步孤鹿說姬姚在夢裏見的,是岷岷鬼魂和左安琪共生的存在。他在夢裏見到的視角,有一部分,很可能來自左安琪。


  流星劃破的天際線,既然不是他窗外的景致,那就一定是左安琪的所見。這個推論未必準確,卻是姬姚能想到的唯一的定位方法。


  他下定決心救人,就沒指望誰來救他。


  “指望不上別人,爬,我也要爬著把安琪帶回家。”他嘴裏念叨的話,決絕,又鏗鏘,心卻不那麽堅強。不指望別人,卻依稀地將希望係在神佛身上。隱約的一瞬祈禱閃過,他腦海裏拜的神佛,似乎也包括了某位門神。


  姬姚是左安琪的學長,兩人差了三歲,正好一個畢業班,一個新入學。像姬老兄這樣的學霸,在考古界幾乎是天才般的存在。


  天才學長,落左安琪眼裏太過耀目。從他在學校門口接她入學那天開始,她就拽著他尾巴滿世界亂跑。泡圖書館也好,考古挖墳也好,做交換生留學也好……她從來沒有錯過做他拖油瓶的機會。


  “追著他,就像追著太陽。”這是左安琪的原話。說得通俗點,兩人就是臭味相投,可以穿一條褲子的爛兄爛弟。


  姬姚是鄉下來的孩子,憑分數考進國內頂尖學府的,骨子裏卻帶著與生俱來的自卑。東洋泡麵、南洋咖喱,是他沒見過世麵的存在,他從不願提。


  左安琪是城裏姑娘,天生就有優越感。然而,她的優越感擺在姬姚麵前,從來都是一盤小辣椒,雖然嗆口,卻很貼心。什麽泡麵、咖喱,她統統能跟姬姚分享成垃圾食品。


  自從有了左安琪,姬姚就跟開了眼界似的,看全世界都是俗物。哪樣他沒有見過,哪樣他沒有吃過,哪樣他沒有擁有過?

  姬姚家鄉偏遠,回去一趟很不容易。每次都是火車、汽車、牛拉車,山路十八彎,九曲道拐八十一繞。大學四年,他就回過一次家。


  自從認識左安琪,每年他都在安琪家過年。老家寄來的火腿、菌幹,收貨地址都是左安琪家,全孝敬她老媽了。安琪媽待他,跟自家孩子一般。他待安琪,也跟自家妹妹一樣。


  左安琪受委屈,他姬姚袖手旁觀的事情,還不存在。


  大致確定了夢裏所見的方位,姬姚奮不顧身地翻山越嶺而去。


  路途不遠,又是他挖過的墓地,他很快就在祭壇附近的崖墓裏發現了動靜。瞧這位置,像地震時他們避難的那座崖墓。


  天佑十年,豐沮江岸的懸崖上,還沒有什麽懸棺,崖墓倒是挺多的。左右掩映的綠,層層疊疊的,格外濃鬱,在尚未破曉的晨曦裏,鬼魅樣的存在。

  天還亮得不怎麽分明,瞧不清崖墓裏什麽情況。姬姚衝著懸崖底下,嗷了一嗓子:“安琪……!左安琪!”


  “姬姚!是你嗎?”回答他的聲音,被轟隆隆的水聲湮沒得所剩無幾,男聲女聲都辨不清楚。不管是誰,他都覺得那是左安琪。就這麽點兒希望,縹緲也是稻草。


  考古的懸梯沒了,懸崖上稀稀拉拉的三五口懸棺,又沒在恰當的位置。爬下去,不可能。跳下去,也不可能。


  去江裏把火滅了,再找根樹藤溜下去,他又害怕中途會有什麽意外,被人截胡。


  他惶惶然在懸崖頂上踱了兩圈,又衝底下喊道:“安琪,你還好嗎?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


  少許,崖墓裏傳來一個聲音,“她睡著了,沒有哪裏受傷。體溫正常,心跳正常,呼吸正常。”


  就差“報告完畢”了……

  崖墓裏的聲音,被轟隆隆奔騰的江水聲湮沒得,隻剩點兒虛無縹緲的餘音在江風裏飄搖,跟他一樣像穿越而來的,沒著落,又回不去。那聲音,隻依稀聽得清詞句,依然分不清男女。


  聽說左安琪沒傷著哪裏,姬姚更不踏實了。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受點兒傷才對嗎?事出反常,必有妖。


  姬姚不敢輕舉妄動,衝懸崖底下喊道:“教授,你照顧好安琪。我想辦法下去。”


  少許,下麵的聲音回答道:“不要著急,這裏還算安全。”


  安全?姬姚的心裏七七八八十五個桶上下,可不安全了!


  他在懸崖頂上來來回回三百遍,想辦法下去,想得腦瓜子都快炸了。最後,他能想到的隻有一個辦法:百無聊奈地坐在懸崖邊上,等身上烈火燒盡,然後找根樹藤溜下去。


  太陽爬出對麵的山坳坳,在天際撩開一條金色的線,繼而奢靡地鋪了一地金黃。綠更綠了,天更藍了。太陽的溫度揉進縹緲的水霧裏,暖得柔和。那雍容的柔和,撫著山川河流、大地萬物,帶著故鄉的眷念,誘惑他的感官沉睡其中。


  江風挽起姬姚身上的火焰,將它扯成懸崖頂上一麵孤獨的旌旗。他的眷念,也在雍容的柔和裏變了味道。起初一直念念叨叨的那一句,“安琪,等我下來,千萬不要有事”,不曉得什麽時候變成了“他怎麽還不來”?

  那桃杏亂飛的淺笑,在太陽光裏一晃,姬姚猛地一甩頭,險些載到江裏去了。待他驚魂落定,回頭再瞧時,身後隻是靜悄悄的一片。連個兔子都沒有,哪有人來?

  他心底好像有什麽東西空了,跟身後那片樹林一樣,靜悄悄的。說是失落吧,好像不是,畢竟沒有期待過他會來救左安琪。


  林子裏飄出來些嗆人的味道,冒著黑煙。起山火了!

  姬姚身後的山林被他點了,他這會兒回頭,才發現沒對勁的。


  等這山火燒起來,恐怕就隻能跳江殉葬了,還滅什麽真火,救什麽人啊?

  姬姚狗急跳牆,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祭壇:那座崖墓能通往祭壇,祭壇應該也能去到崖墓。至於機關在哪裏,去了再找。他隱約還記得六步孤鹿在崖壁上畫的那個圖騰,或許能用。


  他翻身起來,朝祭壇方向跑去,心想:“試試吧,要是不行,就當給安琪陪葬。黃泉路上同行,有個伴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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