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婆卜八方(二十一)
經過此前種種事情,宋可遇早已對這戾鑒深惡痛絕,剛一見它,便覺得心口像湧上了一團熾熱的熔漿,難以平息。
“我不能任由它在這裏繼續壯大,即使冉總不在,我也要為他擔起這份責任!”宋可遇挽起褲腳,將上衣隨手扯掉,扔在一旁,就要向水中走去。
劉秘書見狀,急忙拽住他的胳膊,勸阻道:“你要幹什麽?這滔天的屍水,人一進去,隻怕就要有去無回了。”
宋可遇向遠方一指,“你看,屍水崩裂的源頭在那裏。”
劉秘書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隻見那萬骨慟窟之上,渦旋仍在,其聲勢難以抵擋。
與他遙相呼應的另一邊,枯掌蓮潭之上,弗如也已經做好了涉水的準備,隻是撕扯不掉一直拉著他的馮婆,“太婆婆,你不要拉我,我看了,那一切的源頭都源於我插了那小吏的一刀,我要去將那石刃拔出來,興許這一切就平複了。”
“你瘋了!”馮婆哭喊著,“你看看下麵都已經是什麽樣子了,你去除了送死,還能怎麽樣?咱們家隻剩下你一個孩子了,我不能讓你去!”
“不去又怎麽樣,在這裏等死嗎?你怎麽想不明白呀?”弗如推掉太婆婆的手,略顯強硬的向前走,可是馮婆依然拉扯不絕。
宋可遇已經涉水向下,可腳下浪湧奔騰,一個翻轉回旋,他便被衝趴入水中,難以呼吸。
後背被人一托,臉才露出水麵,宋可遇抬眼看去,是劉秘書拚死遊過來,又將他拉拽上岸。
“這不是辦法,”劉秘書抹著臉上的水,喘息著說,“如果能找到冉總,興許還能抵擋。”
“來不及了!”宋可遇眼見那戾鑒的聲勢越來越大,屍山上下仿若地獄一般。
屍水滔滔,不遠處,一個綠色的身影閃現,卻一副平靜茫然的模樣,怔忡的站在水邊,遙望著眼前的一切。
宋可遇和劉秘書跑過去,劉秘書還懵懂無知,宋可遇卻指著他罵道:“這就是那個假裝冉總的人,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來路,他騙了我們這麽長時間,連你我都沒有識破!”
劉秘書難以置信的望過去,“我陪伴冉總這麽長時間,沒想到居然也會被你蒙騙,”她怒目而向對方,“你到底是誰?”
那綠影茫茫然回過頭來,望了他們一眼,喃喃的說:“我再怎麽去討好順從,小心裝扮,你們也不認為我是冉不秋,那我還是做我的朝暮吧。”
宋可遇不願再與他糾纏前塵往事,眼前情景緊迫,他耐著性子上前勸道:“不管你是什麽人,我隻想跟你說,你生於這裏長於這裏,這裏便是你的家了,可如今這裏屍水滔天,屍橫遍野,滿目瘡痍,你怎麽能放任不管呢?”
朝暮點點頭,聲音飄渺,“是啊,如果不是我想要出去,怎麽會有此後的這些後果?可是,若不是他進來修養療傷,我又怎麽會因無聊而攝取了他的記憶,好奇著這屍山以外的世界,好奇著人世間的情感?可是,若他不受傷,又怎麽會來這裏?所以永遠沒有前因的推尋,如今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怪誰了。”
環境喧雜,他聲音又低,劉秘書和宋可遇聽的雲裏霧裏,顯然並不太清楚真正的原因,劉秘書凝眉道:“朝暮,你是叫朝暮是吧?聽我說,眼前的東西叫戾鑒,它本身飽含戾氣,如果再任由它的戾氣與這屍山的惡靈相互糾纏,後果難以想象,會帶來屍山的滅頂之災,我們不能任由它更加壯大了!時間緊迫,你知不知道幽冥的爻度大人是否是在這裏休養?他寄居於何處?還請你快些給我們指路!”
“不必了,”朝暮搖頭,“我攝取了他的記憶,將他封睡於屍蓮之中,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了。”
“什麽?那怎麽辦?”宋可遇焦急道,“我還是下去吧,遊到漩渦中看看情況,看能不能阻擋一陣子。”
“都說不必了,”朝暮抬頭望向眼前的山川暄騰,像欣賞一幅閑適的畫卷,最終將目光停落在了萬骨慟窟那深深的漩渦上,臉露蒼茫悲愴,“我是這屍山山菁地陰孕育而出的唯一屍藕,由我才促生出這潭上的萬株屍蓮,若我生殉了那戾鑒,應該就可以止住這滔天之禍了。”
宋可遇與劉秘書皆是一愣,“你去殉它.……你說的是,你可以製住戾鑒,但那之後,你就會.……”
“我就會灰飛煙滅了,你想的沒錯。”朝暮淡淡的說,悠然轉過頭來。
宋可遇原本對他心懷憤恨,然而此刻,卻覺得心中五味雜陳起來,他望著朝暮,見他說著便要舉身向前走去。
宋可遇遲疑一下,還是向前邁了半步。
“哦,”沒想倒是朝暮頓了一下,回首道,“倒是忘了,這個給你,”他朝宋可遇招手,將虛握著的手掌伸到宋可遇手上方,一顆紅綠相間的丸子便落在宋可遇手心,“這應該就是你們要找的那與人魂魄相結的惡靈了,抱歉,那時為了急於和你們出去,就騙了你們,我回頭便認真的去尋訪了一下,找到了,給你。”
劉秘書並不知道這話中的因由,宋可遇鼻子一酸,無論如何,這朝暮從來也並不曾真正的害過他們。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宋可遇艱澀的問。
朝暮搖搖頭,“或許有吧,可是我不願意再去想了。”
他眼神輕飄飄的,再次飄向萬骨慟窟,仿如那千千萬萬年之前,他的神識剛剛能脫離本體,便忍不住在這屍山上下瘋跑玩鬧,不知何時,就遇到了那鎮守著屍水的小吏。
那小吏麵目醜陋,膚如紅血,最是被他嫌棄,他覺得連那相柳撲食的嘴臉都比他要耐看上幾分。
可是無論他怎樣動輒戲耍,那小吏卻隻是傻笑著看他,並不與他較真兒。
某次,屍水改道,蓮潭枯竭,他懨懨的躺在皴裂的淤泥中,覺得自己很可能就要一命嗚呼了。可下一秒全身一潤,屍水潺潺如注,逆流而上,他急忙抬起頭來,才見到那小吏居然以身抵水,坐在那屍水岔路的地方,以一己之肉身,強行使屍水逆流而上,充盈著枯掌中的蓮潭。
朝暮也不甚在意,有了些力氣,便下來繼續與他戲耍,“你叫什麽?”他問。
那小吏隻是搖頭,“我沒有名字。”
“你長得這麽醜,我就叫你阿醜吧。”朝暮津津鼻子。
“好啊,你叫的開心就好。”
“阿醜,阿醜。”他揶揄的叫著,阿醜瞧著他但笑不語,隻是那笑容下更顯醜陋。
他覺得畫麵有點傷眼睛,轉了眼神,沒話找話道:“那我為你取了名字,你也為我取一個吧。”那時他也沒有名字。
阿醜神色大變,難得收起醜陋憨直的笑容,搜腸刮肚了一番,隻說:“我不知該給你取什麽名字好,隻是我以前聽過一首歌謠,‘朝采蓮,暮采蓮,木蘭為楫沙棠船,翡翠朱簾掛兩邊。’我叫你……朝暮、好嗎?”
“朝暮?”
阿醜點頭,誠懇的說,“是啊,朝暮。我一個人無親無友,無牽無絆,隻有這一點值守之責……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朝朝暮暮,我在這裏為你守著屍水,總也不會讓你的蓮潭斷流。”
“那感情好,”朝暮拍手笑道,“你說要一直守著,便一絲一毫也不許動,你做得到嗎?”
他原本隻是隨口之語,可阿醜卻鄭重的點點頭,“我做得到,我應承你,從今往後,我朝朝暮暮在這裏守望著你。”
此後歲月更迭,連綿不絕。
朝暮總願為自己找些奇怪的事情來做,然而在他不記得的日子裏,阿醜卻聳立在那裏,當真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當他驚覺阿醜的雙腳已經石化,與腳下的屍山融為一體時,時間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他連忙去推,“阿醜,阿醜,你動一動啊!”
阿醜搖頭,依然醜陋憨直的對他笑道:“我應承過你的,就算我隻剩一個頭頂,也要在這裏為你守著屍水……”
朝暮從回憶中出離,眼光灼灼,“我無限渴慕著爻渡的記憶,總以為那裏萬般絢爛斑斕的色彩,是我在屍山千萬載也難得的。我假借著他的樣貌舉止,混了出去,又因我化生於蓮藕,也是空心的,與他氣質相同,不易被你們發現.……我原本以為能夠被你們接受,能夠享有他記憶中被眾人愛戴關懷的樣子,那才是我此生追尋也從未得遇的極致意義.……可剛剛我才發現,原來我這一世平遂安樂,都脫離不開阿醜對我的守護,我終生苦求而不得的,一直都在身邊。如今,他終於脫離屍山,可以涅槃投胎去了……我沒什麽可答謝他這一世的守候,隻是殉了他去罷。”
朝暮宛然一笑,飛身向戾鑒而去。
刹那間,雷嗔電怒之聲驟起,雷奔雲詭,響遏行雲,戾鑒中飛沙走石,巨震不絕,暗綠色的光源從戾鑒中射出條條光刃,將所到之處劈出一道道下陷的絕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