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君莫思歸（八）
天色澄淨，陽光明媚，僅有幾縷細雲。
有一道光芒撕破雲層，雲霧中衝出一塊巨石，漸漸飛遠。
雲來石轉瞬之間，已過人間百裏，逾越千年。
雲來石上，卻有兩個人相互倚靠著。
男子的胸口汩汩流血，卻在大紅色的衣袍下看得不甚清楚，蒼白虛弱的臉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女子將他扶在懷裏，和他依偎在一起，纖瘦帶血的手撫上他的臉頰，一粒粒鮫珠散落四處。
雲來石下，山河佳景，秀美如畫。
廣莽雄壯的沙漠、遮天蔽日的大雪、飛流直下的瀑布、蓊蓊鬱鬱的山林、秀如明鏡的湖水、波濤洶湧的海浪……
世間最美最全的景色，從這裏往下看，一覽無餘。
流雲在兩側倏忽飛過，清新帶著涼意的風撫弄著衣袂和鬢發，兩人的身影更顯單薄。
有期艱難地抬起手，將溯沚麵前一縷亂了的發絲別在耳後：“真好……”
他的意識越來越沉重，無論這世間美景再如何令人神往，他都無法去和她一起走、一起看了。
見他拚命地想撐住倦怠的眼皮，溯沚忙捧著他的臉，讓他看清楚，看清楚自己就在他麵前，聲音卻已顫抖不已：“我在這，你會沒事的，沒事！我們這就去找青衿姐姐……她是女媧後人，她那麽厲害，一定能治好你……”
有期微笑：“我……信你……”
相信你，無論發生什麽，無論生死，一直相信。
溯沚左右看了看，指著雲來石下的人間，摟住他立起上身：“你看，那麽多好看的景色，要是不親自去走走，太可惜了……等你好了，我們就去那裏，還有那！這些地方，我們都要去看！你一定要好起來，必須要好起來，聽到沒有，有期！”
有期的目光有些渙散，他並沒有去看那些美景，而是凝視著麵前人。
“嗯，我答應你……這些地方，我都會……陪你去看……”
一句話的末尾，他的氣息已經漸漸微弱，像是即將陷入再也轉醒不過來的沉睡。
溯沚驚恐地抓住他的手：“你不要……你看，那裏就是太華山了，很快就到了，堅持住好不好……”
求求你，不要再一次離開。
有期想要試著說些什麽，張著口，卻吐不出話來，最終隻是長長地舒了口氣，眼皮漸漸趨於合上。
“有期，你不要死，你說過的，你不會比我先走……求求你，不要就這麽離開我……你說過的，騙子，大騙子！”
隱隱約約，聽到愛人的哭泣和呼喚，漸漸沉睡的魂魄還是不安。
“別哭啊……我會……堅持住的……”
最後的力氣，他努力睜開眼：“我還不想死……我們還要……一起去看……去走呢……”
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已看不到她的臉了。
“有期……”
溯沚早已泣不成聲。
他嚐試著，伸出近乎虛無的手，卻還是合上了眼，笑容和聲音都變得茫遠飄渺：“別哭……你一定要……笑……”
隻是，對不起啊。
……………………
許久之前，有人對我說過，我並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殘忍和生離死別。
可是，當有期伸出手，想要再觸碰一次我的臉，卻又倏忽之間落下的一刻，我才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絕望。
約好了的，要一起雲遊四方、逍遙山水，等我們都老了、走不動了，再一起回到巢湖，長相廝守。
一起走、一起看……
可是，他在我的懷裏，慢慢停止了呼吸。
我哭喊、我呼喚、我祈求，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他回來……
因為，我所失去的，是我擁有的、能夠抓住的……唯一的一個人。
我扶著他的臉，那張臉，就和冰一樣冷。我擦去淚水，我笑給他看，我求他睜開眼，哪怕隻是多看一眼也好。
他卻再也醒不過來。
他就這樣違背了誓言，離我而去。
這世間的許多美景，他都沒有來得及和我一起去看。
這種離別，是永別。
……
風真是冷，冷得人的心都快碎了。
我好想前往東海，像師父一樣，盡管希望飄渺，也去找一找那傳說中的起死回生之術。
可我知道，那不過是癡心妄想……
但是……我不能就讓他這麽離開……
茫茫人海，我不過滄海一粟，又有幾分可能找得到他的轉世？自此一別，隔世一生，過三生石、奈何橋，他又如何認得出我……
這一生，對他來說，太短了。
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就這麽……讓他離開。
因為易骨，我有千年之久的壽命。
我踏上一個人的旅途，去尋找。
人界沒有，我就去魔界、妖界、仙界、神界，甚至鬼界。
隻要他在我身邊、他向我走來，我就能聽到珍珠佩的聲音，聽到一曲優美的鳳靈長離。哪怕我看不見他、摸不著他……
隻要他在我身邊……怎麽樣都好。
他若化作清風，我便隨著他的影子，踏遍天下山川。
他若化作流水，我便循著他的蹤跡，看遍人間江湖。
未來的時間裏有太多時間無法預料，或許也令人無法承受，所謂命運，皆是人自己的選擇。
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還有多少的坎坷，可我……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
時間過得真快啊，距離上一次回巢湖仙境，都不知是多久以前，記憶也逐漸變得模糊……
故事開始的地方，竹林依舊，落英繽紛。
我站在橋頭，望著湖心亭。
恍惚之間，好像看到了那裏，有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嗚嗚哭泣著，將書本扔在一邊。
而這邊，從竹林中，擠出了一個男子，笨手笨腳的，把衣服都撕破了……
好像虛無縹緲的夢一般，一眨眼，他們就再也不見。
這樣的夢，總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我一轉身就能看到他、好像他一直都在我身邊一樣。
但我……還是沒有放棄。就像他說的那樣，永遠不會輕言放棄。
總有一天，我能找到他；總有一個地方，是我和他永遠的歸宿。
等我們都老了、走不動了，我們要一起回來，一起坐在桃樹下，看著我們的孩子們玩鬧、嬉笑……
我們，再也不會分開。
我相信，他一直都在我身邊，
從未離去。
……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從頭到底，將心縈係，穿過一條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