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事
一路回到自己家中, 桃華還在因為陸盈要入京選秀的消息而發愣。
"陸姐姐要入宮了?"蔣燕華一臉驚訝, 還帶幾分豔羨之色, "若是能選上, 就跟大姐姐一樣是娘娘了。"
"那有什麽好的。"桃華沒好氣道, "後宮三千佳麗, 進宮不得寵, 成年累月都見不到皇上一麵,是娘娘又有什麽用?"守活寡的娘娘,後宮裏多得數不勝數。陸家雖有多人為官, 但陸盈父親早亡,這樣的身份若是入了宮,隻怕位份也不會高。何況陸盈那性情, 哪裏像是能去後宮爭寵的?若是疼女兒的人家, 斷不會報名應選的。
"那也是娘娘啊。"曹氏也在震驚之中,喃喃地道, "宮裏頭那是什麽地方, 能進了宮, 一家子說起來都臉上有光。"
"就算女兒死在宮裏, 臉上也有光嗎?"桃華一股子火。陸盈就是父親已去, 這才由著伯父們擺布。有個在宮裏的姐妹,是那個嗣子臉上有光, 若是不得寵呢,就隻有陸盈一個人受苦了。
曹氏嚇得直跳起來:"桃姐兒, 這話可說不得!"
桃華也覺得自己有些口不擇言了。這可不是她那個言論自由的時代, 有些話就算大家都知道,也隻能爛在肚子裏不能說出來。
"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太太和妹妹也歇著吧。"明天就去廟裏上香,祈禱陸盈別被選中。不過就陸家如今對待陸盈母女的態度,這次若是選不中,日後還不知會給陸盈安排個什麽樣的夫婿,弄不好還不如困守深宮。
桃華一夜都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一睜眼,便聽見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雨不大,可帶著股子秋日的涼意,撲在臉上似乎直往骨頭裏鑽。
桃華披了雨蓑,雇了馬車去送陸盈。
陸家這次態度真是大轉變。從前來接陸盈的不過是她母親身邊的一個丫鬟一個婆子,外加一個馬車夫和一個小廝。這次單是馬車就有兩輛,來的丫鬟裏沒有桃華以前見過的人,卻個個生得秀氣穿得體麵,終於像是來接家裏小姐的模樣了。
陸盈臉板得能刮下一層霜來,見了桃華眼圈終於一紅,忍不住地委屈起來:"桃華——"
桃華無語地握緊她的手,半天才說:"你注意身體。不管怎樣,身子好是最要緊的。"這個世道,天地君親師,君王之下就是家族,陸盈姓陸,陸家的長輩們就能操縱她的一生。
"我知道。"陸盈一夜間就仿佛長大了好幾歲,"陸三家的說,我娘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她,她都不肯告訴我……"
陸母本來就有些體弱,夫死無子,兄嫂既不體恤,嗣子亦不遂意,終日鬱鬱,身子又怎麽會好。想來這次為了陸盈應選之事,大約沒有少與族中起衝突,多半就是這般病倒的。她不肯寫信給女兒說,想必也是希望陸盈能在譚家多住幾日,畢竟隻有在譚家,她才過得開心。
"你要好好的,你娘才會好……"桃華也隻能這麽說了,"再說,或許這次選不中呢。"
陸盈生得不錯,但也算不得傾國傾城的美人,家世也不甚顯,如果報選之人多,選不中的可能也是極大的。
"你說得對。"陸盈眼睛一亮,"說不定就是進宮走一趟。"
這麽一想,陸盈頓時好像活了起來,拉著桃華的手說:"等我去了京城,給你寫信。"
"明年我們全家也要去京城呢。"桃華見陸盈這樣,有些話也不好再說,隻道,"說不定我去了還能找你玩。"
兩人在城門處分了手,陸家的馬車在蒙蒙細雨中向著金陵方向駛去,桃華看了一會兒,直到馬車已經變成一個不可分辨的小點兒,才讓車夫調頭回家。
因為下雨,今日街道上行人不多,隻有擔著些菱藕或魚蝦的小販活躍,那些貨物被雨水打濕,皮上泛起微光,更顯得新鮮誘人。
桃華正打算買些菱角回去,便聽前頭亂糟糟的,抬頭一瞧好像不少人聚在一處,將街道都堵住了,不禁皺了皺眉:"怎麽回事?"
車夫從車轅上站起來,伸長脖子看了一會兒道:"前頭應該是回春堂,仿佛有人在那兒鬧事。"
回春堂是無錫最大的藥堂,裏頭的坐堂郎中個個醫術出色,這些年沒聽說出過什麽誤診之類的事,當然也就更沒有人去鬧過事。
車夫眼睛實在尖,忽然又道:"哎喲,出來幾個人,手裏都拿著家夥呢,真是來鬧事的!居然鬧事到回春堂來,這是出啥事了?"
"勞煩大哥去看看?"都是同行,兔死而狐尚悲呢,何況回春堂在無錫城醫藥業內要算老虎了,桃華也忍不住想要知道情況。
車夫自己也是個愛湊熱鬧的,巴不得桃華這一聲,忙忙的就去了。不過他去了沒一會兒就跑了回來,慌慌張張道:"是郡主砸了回春堂吳老郎中的櫃麵,說他是庸醫。蔣姑娘,還是趕緊走吧。"郡主那可惹不起,沒看前頭看熱鬧的人都散了大半麽。
"吳老郎中是庸醫?"桃華難以置信。吳老郎中六十了,素有名望,這些年送妙手回春匾的都有不少,說他是庸醫,未免太笑話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桃華回家之後沒多久就知道了,是蔣錫帶回來的消息。
"南華郡主前些日子有些腹瀉,請了吳老郎中去診脈,說是水土不服,開了幾副藥吃過。誰知前幾日又瀉起來,照著吳老郎中的舊方吃了更糟,於是就砸了吳老郎中的招牌。"
"這簡直豈有此理!若是又瀉,就該再請吳老郎中去診脈,哪裏能自己吃舊方?病情若是有所變化,胡亂吃藥怎怪得了郎中!"
"是啊。"蔣錫沉沉一歎,"可那是郡主。回春堂能說什麽,隻能將趙郎中派去給郡主診脈開方,掌櫃還去親自請罪了。"
曹氏怯怯地道:"郡主瞧著,也不像那麽不講理的人啊……桃姐兒隻照顧了一下少夫人,郡主就給咱們家賞了好些東西呢。"
蔣錫想說什麽,又覺得無話可說,隻得道:"你不懂。這些上位之人,喜怒皆是無常。其實腹瀉也不是什麽重症,為此來砸人招牌的,也是絕無僅有了。"
砸都砸了,人家是郡主,皇家血脈,身份高貴,小民有什麽辦法呢?所以桃華也隻是跟蔣錫議論了幾句,並且暗暗慶幸自己當日在惠山寺裏運氣好,文氏是真的身懷有孕,否則恐怕蔣家藥堂也要遭殃了。日後再遇上這等人,千萬不可一時好心就衝動行事。
此刻驛館之中,南華郡主正在發脾氣。文氏在一旁侍立,低聲勸著她:"母親,這是新開的方子,母親吃幾副看看吧。方才回春堂的掌櫃說了,趙郎中長於此症,說不得吃幾日就好了。"
南華郡主十分煩躁。她連瀉了幾日,臉色也不好,此刻脂粉不施,拉著個臉越發顯得有些陰沉:"當時那姓吳的也說是個好手,還不是不中用!"
文氏輕聲細語道:"想是這幾日飲食上與那方子有什麽衝突,這是新診過脈又開的方子,定會有用的。"其實她也覺得南華郡主這火發得毫無道理。當日南華郡主又有些腹瀉的時候按舊方煎藥,她因在房裏養胎未曾知曉,若是知道,必定要攔的。這都過了好幾日了,再腹瀉起來未必就是水土不服,怎能直接沿用舊方呢?可南華郡主這個脾氣,說聲去砸人家藥堂,她攔都攔不住。
南華郡主把手上的茶杯一頓,濺出好些茶水來:"那苦藥湯子我吃夠了!當時姓吳的自己說,若吃了三副藥不見效,便再吃兩副。現在怎麽說?我砸他的招牌,難道有什麽不對?"
文氏無話可說。吳郎中當時的確那麽說的,但南華郡主吃了三副藥後便好了,如今又隔了七八日再次腹瀉,這就未必是水土不服了罷?
隻是這話她也不能說出口來,隻能勸南華郡主用趙郎中的藥。
南華郡主不耐煩地看她一眼:"你不必站著了,仔細肚裏的孩子。罷了罷了,將藥熬了端上來就是。"
文氏服侍著南華郡主用了藥,看南華郡主歇下便回了自己房裏。等在房裏的碧秋連忙上前來替她捶腿,不免有些抱怨道:"少夫人有孕,還站那麽久……"總算知道話裏沒把南華郡主捎帶上。
文氏搖了搖頭,轉頭吩咐碧春:"去打聽打聽,郡主這幾日怎麽忽然又不歡喜了?"原本南華郡主聽說她有孕高興得不得了,連每日請安都不讓她去,隻要在屋裏養胎即可,自己每日都是笑容滿麵的。可這兩日忽然又不笑了,否則若依前幾日的情況,這藥哪怕吃了沒用,也不至於開口就叫人去砸了藥堂。
碧春出去了半日,等文氏午睡起身才回來:"奴婢去跟珍珠姐姐說了一會兒話,聽說郡主前幾日給京裏大少爺送了信,昨日接到了回信。珍珠姐姐還說,琥珀這些日子在郡主麵前十分殷勤……"
南華郡主身邊四個一等大丫鬟,珍珠最為寡言少語,但人極細心。因她兄長曾得過文氏幫助,因此平日裏與碧春有些來往,時不時的會隱晦地指點一二。碧春方才就是去找她,等了半日才等到她輪值出來休息,捉著空兒含糊地說了兩句。
碧春是個提頭知尾的精明人,珍珠隻將江悟與琥珀連起來說了一下,她就明白了:"隻怕郡主往京裏送信,還說了要把琥珀給大少爺……"
"夫君大約是不曾答應……"文氏靠著床頭,悠悠地說,眼裏微微有一絲笑意。雖然南華郡主這個婆婆難以伺候,可江悟成婚數年,始終牢牢守住了當初對她父母的承諾,在南華郡主麵前對她十分回護,且數次婉拒了南華郡主納妾的提議。
這次南華郡主特地將她帶出京城來才提出琥珀的事,她若不答應便是妒,若答應了,江悟就沒了拒絕的借口。誰知天無絕人之路,她竟恰在此刻被診出有孕,倒把南華郡主置於了尷尬之地。
"定是琥珀在郡主麵前又提了那事!"碧春恨恨地道。
以南華郡主的脾性,兒媳有孕是大喜事,一開心隻怕就將琥珀的事情忘到腦後去了,若不是琥珀自己跑去提醒,南華郡主大約一時不會再想起此事。等到回了京城,有江悟護在前頭,琥珀是無論如何也進不來的。
文氏默然片刻,道:"我隻裝身子不適就是了。郡主脾氣有些喜怒無常,但其實拗不過夫君的。琥珀這樣挑唆郡主,若一個不好惹得郡主心煩,隻怕她就要倒黴了。"南華郡主的喜怒無常可不隻是對著兒媳婦的,對下人們尤甚。琥珀倘若自恃得寵要求太多,未必就有好果子吃。
碧春聞言心裏也鬆了些,含笑道:"郡主對大少爺和二少爺的確總是沒什麽法子……"
文氏微微笑了一下,歎口氣:"你去吩咐廚房的人,那藥務必每日按時熬好請郡主喝了。另外,等二弟回來,請他過來一趟,也就是他能勸勸郡主。畢竟是出來尋郡馬的,在外遊玩也就罷了,這般打砸藥堂,若傳回京裏去,郡主自是不怕什麽,可夫君如今為官,那邊隻怕要受些影響。禦史台那些人,整日裏都睜著眼睛找人錯處,何況如此大的一個把柄呢。"
碧秋愣愣地道:"郡主最得太後娘娘寵愛了,誰敢參咱們家?"
文氏搖搖頭:"禦史台的人有不怕死的。何況這本是他們職責所在,即使皇上太後也不能讓他們因言獲罪,如何就不敢參?"她娘家是清流,自然知道讀書人有時候發起狠勁來,死且不懼,何況是貶職之類呢。
碧秋眨著眼睛道:"可是奴婢聽說,現在於家勢力可大了,人家都叫於半朝。還說現今朝廷上的官兒都聽於閣老的,既然這樣,哪會有人參咱們大少爺呢?"
"噓——"碧春急忙掐了她一下,"什麽於半朝,別胡說八道!朝廷上的事兒,幾時輪得到你我來說了。"
碧秋吃痛,不敢再說話。文氏眉頭深蹙,也道:"你自來都這般莽撞,前幾日才教訓了,今日又犯--"
話猶未了,碧秋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少夫人,奴婢知道會說錯話,所以這些日子在外頭都不說話,隻在少夫人麵前才說的。"
文氏也知道自惠山寺一事之後,碧秋這幾天的確都像鋸嘴葫蘆一般,比從前更悶了。到底是從小伺候自己長大的丫頭,她也隻能擺了擺手道:"你起來罷。記住你的話,在外頭若是不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就索性一句也不要說。都出去吧,我一個人歇息一會兒。"
兩個丫鬟一起退了出去。碧春將碧秋又責備了幾句,便自去廚房吩咐下人,留下碧秋在外屋等候文氏傳喚。
屋子裏安靜了下來,文氏倚著迎枕,哪裏睡得著。
碧秋是個傻丫頭,又隻聽到江家下人傳的那些話,是以隻知道後族勢大。的確,兩代君王登基都有於家助力,於半朝之名盡人皆知,說一句權傾朝野絕不為過。
可是文氏是翰林女,別的不知,史書是跟著父親讀過的。外戚勢大,遲早必有禍生。不說別的,今上並非太後親生,而是太後宮中一宮女所生,八歲時其母身亡,才被太後養至膝下的。
不是親生母子,而太後勢大,甚至連皇後都是太後的侄女。如此前朝後宮皆被於家把持,皇帝心裏,作何感想呢?
文氏平日裏不大想這種事,但今日連碧秋這個不知事的丫頭都能說出於半朝的話來,可見天下人皆知於而不知帝,這種情況,皇帝會甘心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哪怕是親舅舅都不成,何況還不是親的……
文氏覺得一陣頭痛,抬手按了按眉心。這兩日因南華郡主的病,鬧得她也沒休息好,如今想到這些,更覺煩躁,隻得又喚了碧秋進來按揉著太陽穴,這才朦朧有些睡意。
半睡半醒之間,文氏隱約聽見外頭有動靜,半閉著眼睛道:"什麽事?"
回答的是碧春:"少夫人放心,沒什麽事。是二少爺回來了,正勸著郡主用藥。二少爺還帶了一瓶什麽蘆薈油回來,給郡主搽在太陽穴上,說是清涼醒神的。郡主用了說好,二少爺還給少夫人帶了兩瓶呢。"
文氏睜開眼睛,見是兩個小小的白瓷瓶兒,打開塞子便有一種清幽微苦的氣息傳出來,不似一般藥油般嗆人,聞著倒是十分舒服:"二少爺又是從哪裏弄來的?也好,有他勸著,郡主心情總是好些。"
碧春也是如此想,笑道:"二少爺素來會哄郡主開心的。方才奴婢過去,瞧著郡主露了笑容,還說讓少夫人不必過去了,晚膳就在屋裏自己用便好。郡主那裏有二少爺呢。"
"既然二弟在,我也不好過去。"文氏舒了口氣,"你把那藥油也給我搽一點,頭脹得難受。瞧著今年這中秋是要在無錫過了,等過了中秋,郡主的病好了,我這胎也穩當了,還是快些回京城的好。"
不單是文氏主仆三個盼著南華郡主快些病好,就連回春堂乃至無錫縣衙裏頭一幹人等,無不盼著藥到病除,快些將這位郡主娘娘送回京城去。可惜天總不遂人願,五天之後,回春堂又被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