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譚家有錢, 家裏宅子修得自是十分精致, 單花園就有東西兩處。開桂花宴用的是西園, 裏頭種的是桂花和海棠, 一個春一個秋, 一個有色, 一個有香, 看著隨便,其實講究。
曹氏帶著桃華姐妹兩個進了園子,打眼看了一遍就有些失望。今日譚太太隻請了三五家人, 還都是跟譚家沾親帶故的,十幾個人在半春堂上擺了一席,每人麵前一個攢盒加四道熱菜, 貴精不貴多。
“昨兒莊子上送來了幾簍螃蟹。”譚太太滿麵春風地招呼曹氏, “正是吃蟹的好時候,雖說菊花這還沒開, 瞧著這幾枝桂花還能看看, 就請了你們過來。”
桃華抿嘴一笑:“伯母, 有沒有桂花沒關係, 有桂花酒就足夠了。”
譚太太直樂:“你這丫頭, 跟盈兒一樣,就惦記著我的桂花酒。今天不許吃醉了, 我給你備了一壇搬回去慢慢吃。”
“那就謝謝伯母了。我得叫人先把酒放到車上,不然被陸姐姐看見, 搶了我的怎麽辦?”
譚太太又是一陣笑, 轉頭問丫鬟:“盈兒呢?又跑哪兒去了?不是偷喝桂花酒去了吧?”
丫鬟是早就排演好的,馬上笑道:“表姑娘說那天在蔣姑娘處打雙陸輸了,正琢磨著怎麽贏回來呢。”
“這丫頭,多大了還整天想著這個。”譚太太笑著看向桃華,“桃姐兒幫我去把她揪過來。”
桃華痛快地起身:“您放心,保證揪著耳朵替您把人帶來。”
蔣燕華猶豫了一下,看譚太太並沒有讓她一起去的意思,抿了抿嘴又坐了回去。譚太太是個水晶心肝的玲瓏人,轉頭就對今天請來的另一位女眷使了個眼色。那女眷是照會好了的,會意地過來與曹氏說話,拉著蔣燕華讚了幾句,就將母女兩個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桃華由譚家丫鬟帶著,三繞兩繞去了一處小院,陸盈正在裏頭等著她,旁邊是一個麵色萎黃,瘦骨支離的女子,十分拘謹地坐在床邊,見了桃華,臉上就浮起一絲羞慚,用細得蚊子一般的聲音打了招呼,雙手絞著帕子就不知說什麽了。
陸盈拉著她的手:“表姐,桃華也是女子,你有什麽病都跟她說,可不能諱疾忌醫呀。”
譚香羅看輪廓原該是個十分秀美的少婦,隻是臉上那深刻的愁容讓她看起來有三十多歲的模樣,甚至比譚太太還要老相。她看上去很想用手上的帕子把臉蓋起來似的,但雙手都被陸盈拉著,就隻能側過臉去,根本不敢看桃華,低聲斷斷續續地說:“蔣,蔣姑娘還,還沒出閣……這些,這怎麽能,說給她聽……”
“在醫者麵前,無男女之別,無老幼之分。”桃華盡量放輕聲音,“我雖然沒嫁人,可醫書上讀過的東西多了,不必避諱的。你說得越清楚,我就越能準確地診斷你的病症,越容易開出有效的方子。或者——”她示意陸盈出去,又把床幃放下來擋住了譚香羅,“你就當是自言自語,是不是會覺得好一些?”
譚香羅半天沒說話,良久,床幃裏漸漸傳出了抽泣聲,以及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一邊抽氣一邊說,顛三倒四,桃華要非常用心地聽,才能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說我髒,說我一定是跟野男人——我沒有,我沒有!”譚香羅的聲音驟然放高,“鄭屠戶自家有娘子,不過是可憐我吃不到肉,時常給些豬血豬心。平日裏總是鄭娘子送來,隻那一日鄭娘子有孕不適,鄭屠戶從肉鋪回來,順便將豬血送了來……人家是一片好心,他,他怎麽能說我……我真的沒有,可我,可我也不知道怎麽得的這髒病啊!”
陸盈在外頭被哭聲驚動,推門進來:“表姐?”
譚香羅撲倒在床上,將帳子都扯了下來,為了壓抑哭聲,單薄的肩頭劇烈地抖動著。陸盈想要上前,被桃華阻止了,平靜地問:“劉秀才每次與你行房之前,可有先洗浴過?”
陸盈膽子再大也是個年輕姑娘,聽見行房二字羞得滿臉通紅,扭頭要往外走,卻被桃華拉住了,冷靜地說:“你也聽聽,多知道些總是好的。”
譚香羅不防桃華會問出這個問題來,勉強抑製著哭聲道:“家中,家中貧窮,婆母要節省柴禾,他,他不常洗浴……”
“既然如此,不是你髒,而是那劉秀才髒。”桃華語氣平靜,心裏卻有說不出的憤怒。譚香羅不是如她自己所說得了什麽見不得人的髒病,而是因為行房時不講衛生,導致的婦科炎症。
譚香羅猛地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直直盯著桃華:“你,你說什麽?”
“你這病,就是因劉秀才行房之前未曾沐浴才得的。”桃華重複了一遍,“是因他不幹淨,才使你得病。這也不是他所說的那種髒病,隻不過是——就如你身上被劃破一條傷口,卻沒有好好清洗,致使傷口出膿潰爛是一個道理。”
“什麽?”譚香羅簡直不敢相信,“就是說,就是說我並非得了髒病?”
“當然不是。那種髒病是傳染而來,劉秀才沒有得,你也不曾與有病之人有染,自然不會得。”
“可,可他說是。”譚香羅眼睛都亮了,卻還有些不敢置信,“我,我那裏有些,有些不好聞的味道,有時,有時還有血,他說,他說那就是髒病……”
“他懂個屁!”桃華終於忍不住爆了粗口,“你在劉家時,可請過郎中?”
“婆母不讓,說我敗壞門風,若請了郎中,傳出去劉家的名聲就完了……”譚香羅又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我聽說得了那種病,不治就是死。我不想死,我冤枉!我求人捎信回來,可是爹娘都不理。他們說劉家如今要發達了,不許我和離。我不想死,所以我,我寧願被休也……”她號啕大哭,仿佛是想把心裏的委屈和恐懼都哭出來。
陸盈眼圈都紅了,過去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撫慰。桃華緊握拳頭坐著,不然她怕自己就要破口大罵起來。這見鬼的世道!幾乎是絕大多數女子都隻在出嫁前夜才由母親處得到一點兒少得可憐的知識,大戶人家或許還有本圖冊,小戶人家很有可能就隻得到一句”由著新郎”的叮囑。至於如何保持清潔保護自身,恐怕隻有極少數人知道一些。就是這極少數的人群之中,可能還有一大半隻能清潔自身,而無法要求丈夫也一樣保持清潔。
如此一來,婦科病幾乎無法有效避免,隻能看各人的運氣和身體抵抗力了。而一旦得了病,婦人又往往羞於出口,更不必說郎中都是男人,根本不可能觀看患處,診治自然困難重重。
這些障礙已然麻煩不已,更有如劉家母子這般愚昧狠毒的人,兒子是一知半解就橫加指責亂潑髒水,老娘更是寧願兒媳病死,再加上譚家父母這等趨炎附勢不顧女兒死活的小人,在這個世間做女子,真是難哪!
譚香羅撕心裂肺般地哭了一會兒,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桃華又細細問了她一番話,診過左右手的脈,最後還看了她的身子,這才開始擬藥方。
譚香羅躲在床裏穿衣,臊得滿臉通紅,眼睛卻比方才一潭死水般的模樣好了許多。陸盈臉也紅到耳根,卻還忍不住要問桃華:“如此說來,豈不是,豈不是雙方……都該先沐浴?”
“沒錯。”桃華泰然回答,“這沒有什麽可害臊的,夫妻雙方都保持清潔,大有好處。不說別的,譚姐姐多年無出,就是與此病大有幹係。母體胞宮都不康健,如何能懷孕坐胎?”
譚香羅穿好衣裳,驚喜問道:“我不懷孕,是因為此病?不是,不是我不能生?”
桃華看一眼她瘦得下巴尖尖的臉,心裏一陣憐憫,放軟了聲音道:“你能不能生,還要等治好了病再看。不過就目前來看,你多年無出應該是與身上的病症有關。如你所說,嫁過去不出一年便有不適,自然極不利於有孕。”
譚香羅忽然苦笑了一下:“就算能生又如何?我是被休回來的,若不是大伯母憐憫,這會兒恐怕隻能跳河去了。今日我知道,這病不是髒病,我是清白的,這也就夠了。日後青燈古佛,在菩薩麵前我也是幹淨的……”
“胡說什麽!”譚太太從門外一步進來,“什麽青燈古佛,你才多大年紀呢,就這樣灰心!既這不是什麽難治的病,就該好生用藥,劉家那樣地方,離了正好。等你養好了身子,大伯母替你做主,再嫁個正經人家,好生過日子。”
譚香羅一臉淚水:“我已經帶累大伯母太多了……”
“你是我侄女兒,說這些做什麽。”譚太太幹脆利落地做了結論,轉頭看著桃華,“桃姐兒,這病,你看可能——”
桃華點點頭:“雖然病得久了,治起來有些麻煩,但並非什麽重症絕症,伯母隻管放心。”
“那我這侄女兒就交給你了。”譚太太一臉欣慰,“桃姐兒,你隻管開方子,無論要用什麽藥都成。”
譚香羅欲言又止。她出嫁時譚太太就添了一筆嫁妝,如今是從劉家淨身被趕了出來,在大房這裏吃穿用度又是一筆,倘若治病再花一大筆錢,她真是這輩子都不知如何報答伯父伯母一家了。
桃華看得出她的意思,微微一笑:“這病隻是瑣碎,但其實用不到什麽貴重藥物,倒是譚姐姐該放開懷抱,心胸一開朗了,自然病魔退散。”
譚太太笑道:“香羅,你聽見了?隻管乖乖吃藥,別的莫管。這人一輩子還長著呢,你年紀輕輕的才見過幾件事,遇著些磋磨就灰心喪氣,這怎麽成?聽大伯母的,先治好了病,以後好日子多著呢。”
譚大太太快人快語,幾句話就將譚香羅的淚水說了回去。桃華在一邊斟酌著已經開了方子出來,既有內服,又有用來濯洗的,邊上細細寫明了注意事項,又跟伺候譚香羅的丫鬟交待過一番,時間便已經不早了。前頭將要開宴,桃華便暫時與譚香羅告別,約定十日後再來,便與陸盈一起往前頭去了。
“桃華,你真能治好六表姐的病?”陸盈今天聽到的東西太多,已經有些把自己嚇著了。
“能。這本來也不是什麽絕症,倘若每次——先沐浴,你表姐根本就不會得這病。”
“那劉家太可恨了!”陸盈握緊小拳頭,“既然六表姐根本不是那個——那個病,那能不能要回休書,改為和離?六表姐的嫁妝都被劉家扣下了呢!”
桃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你要怎麽證明呢?請一群郎中來給你表姐診脈麽?就是能這麽辦,現在也晚了。若是在離開劉家之前倒還有用,可是現在……”時過境遷,劉家如果一口咬定是譚香羅被休之後治過病了,這要如何能證明呢?
“都是三房!”陸盈恨恨地說,“他們不但不為香羅姐做主,還不許她回家,要不然香羅姐也不會接下休書了。”
“好在現在已經離了劉家。”桃華也很憋氣。劉家固然可恨,可譚家三房卻更可惡,“讓你表姐治好病,今後好生過日子。至於劉家,遲早會有報應的。”雖然報應這東西實在太渺茫,而且姓劉的如今是進士了,日子恐怕會比從前還舒服,指望報應——也就是安慰一下陸盈了。
陸盈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桃華,你剛才說,那個病都是因為男子……那,那成親豈不是,豈不是很可怕?”
“可是我也說過,隻要夫妻兩人都注意洗浴清潔,就不會有事了。”桃華真沒想到會把陸盈嚇出結婚恐懼症來,連忙解釋,“你看成親的人這麽多,可也沒幾個人像你表姐這樣。再者,她初時覺得不適若是立刻就找郎中診治,也不會拖到如此嚴重。”
一說這個,陸盈又恨起來了:“劉家家裏窮,拿著六表姐的嫁妝過日子,還不給她吃穿。表姐一過門,嫁妝就被劉家那個,那個死老太婆拿走了。我偷偷聽了表姐跟姨母說話,老太婆隻說儉省,表姐整日連青菜豆腐都吃不飽,更別說請郎中看病了。那個鄭屠戶是劉家鄰居,是鄭家娘子看表姐可憐,才時常送些東西的。說什麽表姐跟鄭屠戶有私情,簡直是胡說八道!分明是他成了進士,就看不上表姐了!”
“富易妻。”桃華歎了口氣。有什麽辦法呢?譚家不過是鄉紳人家,譚家三房更是麻線串豆腐——提不起來。劉家抓著譚香羅的病大做文章,譚家三房不是去想辦法力證女兒的清白,而是不讓女兒回家,最終逼得譚香羅不得不接下休書才能有機會為自己治病。這世道,對女人何其嚴苛!
兩人拉著手默不作聲地走到前頭半春堂,客人都已到齊,譚太太的長媳譚大奶奶正陪著客人說笑。譚家想出的好主意——丫鬟們用盤子端了剪成小枝的新開桂花上來,年長的女眷們或佩在衣襟上,或納入隨身香囊裏,年輕姑娘們則插戴在頭上,一室的桂花香,好生熱鬧。
桃華入座,曹氏正跟旁邊一位太太說得興起,蔣燕華卻忙捧過來一小枝丹桂:“這是我給姐姐選的,瞧著正配姐姐這茜紅色的襖子。姐姐可喜歡這個顏色?”
桃華笑笑:“多謝妹妹了,這個顏色很好。”她膚色不如蔣燕華白皙,平日裏衣裳多是各種深深淺淺的紅色,今日也不例外。蔣燕華特地給她選了這枝橙紅的丹桂花,的確是有心了。
蔣燕華目光在她頭上手上打了個轉,半開玩笑地問:“姐姐臉色不大好,難道是和陸家姐姐吵架了不成?”
桃華被譚香羅的遭遇堵得胸悶,就沒注意到蔣燕華那打量的目光,隨口回答:“別提了。大概是這幾天繡花有些費眼,剛才跟盈兒說著話,忽然就一陣頭暈眼花,隻得在她房裏坐了半晌,喝了一碗茶方才好些。”
這解釋合情合理。蔣燕華這些天自己繡那百壽帳子也繡得眼累,頗有同感。再者桃華頭上手上都未添什麽東西,想來譚家也不是如上次蘇夫人那樣有事相求,遂把心思放下,小聲道:“繡花多了眼睛累,姐姐平時裏還要管著家裏的事,又要照顧柏哥兒,太辛苦了。若不然,還是讓母親把柏哥兒接過去住幾日,等姐姐得閑再送回去,也免得姐姐這樣操勞。”
桃華似笑非笑地瞥了曹氏一眼,見曹氏口中雖與旁邊人說話,耳朵卻豎起來聽著這邊,便道:“爹爹打算出了正月就動身去京城,算來也沒有多久了,不必換來換去的,反而麻煩。”
曹氏大失所望,蔣燕華聽到去京城,卻不由得興奮起來,忙道:“爹爹已經定了嗎?”
桃華笑著點點頭:“已經定了。若無意外,過了二月二就動身。那時路上暖和些,也好走。”
兩人說著話,譚大太太已然回來,隨即開宴。丫鬟們一道道的上菜上酒,座中又都是稔熟之人,說說笑笑,十分和睦。
宴罷,譚家請來的那幾家客人都曉得今日隻是來做個遮掩,早早便都陸續告辭了。曹氏因兒子要不回來,心下有些煩悶,多飲了兩杯,此刻便有些頭暈,多坐了一會兒,便落到了最後。
譚大太太派了軟轎,將三人送到二門,正要上馬車時,隻見一輛陌生的馬車過來,車裏下來一個打扮得十分體麵的婆子,一見譚大太太便滿麵堆笑:“給姨太太請安。”
“陸三家的?”譚太太看她一眼,淡淡道,“是來接盈兒回去過中秋的?今年怎麽勞動了你?”中秋和過年是團圓節,每年這兩個時候,陸家必派人來接陸盈,隻是從前來的都是陸盈母親身邊的人,這次這個陸三家的,卻是陸家管事的媳婦。
陸三家的笑得臉上像開了花:“是。奴婢這次接了姑娘回去,怕是就不能再來姨太太家了。咱們家姑娘的名字報上去了,明年開了春就要往京裏去呢。”
譚大太太臉色一變:“報上去?報了什麽?”
陸三家的嘴都合不攏:“當然是報了明年的選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