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醫
南華郡主自從那天賞了一堆東西之後, 就再沒了消息, 讓曹氏頗為失望, 還在桃華麵前吞吞吐吐地問了一次, 被桃華淡淡地應付過去了。
“奴婢看, 太太真是心有點大了, 莫不是還想著跟郡主來往呢?”薄荷一邊幫著桃華分線, 一邊閑聊。
“由她說吧,橫豎她也隻是說說而已。”桃華埋頭刺繡,並不十分在意。曹氏的脾氣她是已經摸透了, 要說讓她自己到南華郡主麵前去鑽營,她是根本不敢的,隻盼著別人出頭, 再拉她一把就最好了。這樣的人倒也有一樣好處, 至少沒人攛掇的時候,她闖不出什麽大禍來:“二姑娘在做什麽?”
“二姑娘聽說是在繡一幅百壽帳子, 這幾天正在搜尋各種壽字的寫法。”
這是要送給蔣老太爺的壽禮, 桃華現在繡的座屏也是一樣。女孩兒家, 送給長輩的禮物自然是以針線為宜。
“百壽帳子不好繡, 跟萱草說一聲, 如果二姑娘夜裏要趕繡,就多點兩盞燈, 回頭到賬上支燈油,別壞了眼。”
“姑娘這麽體貼, 隻怕……”薄荷說了半句, 把後頭的話咽回去了。
“不過是為了家裏和睦,讓爹爹過點舒心日子罷了。隻要她們不惹麻煩,這些都是小事。”
薄荷想起那玉雕水仙來,仍舊覺得意難平。
“爹爹現在已經知道這事,也敲打過太太了,諒來她也不敢再這麽著了。何況這件事,說起來還是曹五太太攛掇的,太太不過是個糊塗人。”桃華這話既是向薄荷解釋,也算是自我安慰,其實她也時時會想起那玉雕水仙,要不然至今見了曹氏都是淡淡叫一聲太太,再也不可能如從前那般了。
薄荷也歎了口氣:“奴婢知道,就是這心裏——”
“我何嚐不是呢。”桃華停下針,活動了一下有點僵的脖頸,向窗外點了點頭,“可這不是還有柏哥兒麽。我將來總歸要出門子的,將來能陪著爹爹的,還不是隻有太太。”
蔣柏華正在花園裏跟桔梗玩耍,咯咯的笑聲一直傳進屋裏來,薄荷往外頭看了看,也隻能不說話了。可不是,曹氏有一千樁一萬樁不是,卻是給蔣錫生了唯一的兒子,將來蔣家二房都要交到蔣柏華手上,就衝著這一點,桃華也不能對曹氏做些什麽。
“姐姐!”蔣柏華一頭汗地跑進來,就往桃華懷裏紮,“柏哥兒,想喝酸梅湯。”他已經快兩歲,說話很流利了,腿腳更是結實,跟個小炮彈似的。
桃華連忙把繡架挪開,免得針紮著了他:“酸梅湯可以喝,但是不能喝太涼的。”
桔梗在後頭拿著幹淨的帕子跑進來:“我的小爺,先擦了汗哪。”
桃華把幹帕子塞進蔣柏華的衣服裏,墊在後背上:“等汗幹一幹,給他拿熱水擦身,仔細別著涼。薄荷去做碗酸梅湯來,不要做得太多。”
蔣柏華扭著小身子撒嬌:“喝兩碗。”
“不成。”桃華點點他的小鼻子,“那個東西喝多了傷胃。你小人兒,身子嬌貴著呢。”
“嬌貴……”蔣柏華睜著大眼睛鸚鵡學舌,一臉不解。
“就是喝多了肚肚痛。”桃華嚇唬他。
蔣柏華馬上捂住小肚子:“不痛!”
“痛了可是要喝藥的哦,苦的。”
蔣柏華今年六月裏生那一場病,吃了好些天苦藥湯子,至今記憶猶新,聽見說要吃藥,頓時老實了,乖乖在桃華身邊坐下來,指著繡架上的圖案:“蜀葵。”
“喲,我們柏哥兒連蜀葵都認識了?真聰明。”桃華捏他的小胖臉,覺得手感真好。
蔣柏華嘻嘻地笑:“清熱解毒。”
桃華一陣驚喜:“連這個也知道?柏哥兒太棒了!”
“爹爹說的。”蔣柏華仰起小胖臉,,很得意地向姐姐得瑟,“柏哥兒記住了。”
“聰明!”桃華用力親了他一口,“那認不認識這是什麽?”
她打算繡一扇四折屏風,每折一尺高,半尺寬,屬於放在桌上的小桌屏,既能拆開來單用,又能合起來用。一般這樣的屏風繡的都是四季花卉,以梅蘭菊竹最多,或者也有桃荷桂梅的花樣。不過桃華打算,全部繡成藥草。
“玉蘭。”蔣柏華指著已經繡好的一扇屏風大聲說。
“入藥就要叫辛荑啦,可以散風寒。”桃華摸著他的小臉。春辛荑,夏蜀葵,秋丁香,冬蠟梅,都是能入藥的花。
蔣柏華很有興趣地跟著複述了一遍。桃華索性把幾種常見的花卉藥性都講給他聽,姐弟兩個一說一學,講得正有興致,就聽院子裏有人笑道:“喲,這是在講學哪。”隨即薄荷打起簾子,陸盈笑嘻嘻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先張手要抱柏哥兒,“柏哥兒又在學什麽呢?”
“學藥。”蔣柏華認得她,乖乖張了手讓陸盈抱。陸盈才掂了一下就趕緊放了下來:“又重了,我抱不動了,可別摔了他。”
兩人逗著蔣柏華玩了片刻,桔梗那邊燒好了熱水,將蔣柏華抱去廂房裏擦身喝酸梅湯去了,桃華才問:“你怎麽忽然過來了?”
陸盈罕見地躊躇了一下,桃華不禁有些稀奇:“有什麽話說就是,在我這兒還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桃華——”陸盈向前傾了傾身,小聲道,“你家世代都是行醫的,能不能幫我找一個女醫來?”
“女醫?”桃華皺起眉頭,“你要女醫做什麽?是你身子哪裏不舒服?”
“不是我——”陸盈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是我舅母家三房的侄女兒,我要叫表姐的,她,她被休回家來了。”
“為什麽?”
“她——”陸盈臉紅了紅,“說是生不出,生不出孩子來。”這樣的話,她一個未婚女孩兒說出來,話猶未了耳根子都紅透了。
不過陸盈是個藏不住話的,話匣子既已打開,便停都停不下來了。
她說的這位表姐叫譚香羅,是譚家三房的女兒,五年前嫁給一個秀才為妻。
譚家三房沒甚出息,家業遠比不得譚太太所在的大房,偏偏又連生了三個女兒才得一個兒子,因此兒子成了寶,女兒就成了草。
譚香羅上頭兩個姐姐,都是嫁出去換了大筆的聘禮,留下來補貼家用。
長姐嫁了個商人做平妻,如今那商人回了鄉,便把平妻也帶了回去。說是平妻,人在外頭還能叫個兩頭大,帶回家那就是個妾,日子過得怎樣,譚家三老爺三太太根本不過問。
二姐倒是嫁人做了正房,前兩年卻一病沒了,也照樣不見譚三老爺夫妻掉過一滴眼淚。
外人都說譚香羅在姐妹三人中要算運氣最好的,嫁了個姓劉的秀才,隻是秀才家窮,下不起什麽聘禮,譚香羅的嫁妝也就少得可憐,還是譚大太太看不過眼,給湊了兩抬嫁妝,才勉強像個樣子。
誰知這秀才讀書倒是有本事,前年秋闈去年春闈,竟然一路過關斬將,中了二甲第十八名進士,光宗耀祖。人人都說譚三姐兒熬出頭了。
哪知道闊易交,富易妻,劉秀才變成了劉進士,又得授官成了劉知事,這小門小戶的妻子就不中意了。更何況譚三老爺聽說女婿得了官,恨不得一家子都能扒上去沾點光輝,一封封的信寫過去,卻隻得了個女兒被休的結果。
“說香羅表姐無子,又頂撞婆母,且還有惡疾,就給休回來了。”陸盈氣得滿臉通紅,“香羅表姐出嫁前,我也見過幾次,說話細聲細氣的,最是個好脾氣,怎會頂撞婆母?可恨三房,香羅表姐被休回來,竟然不讓她進門。還是我姨母看不過,把人接回來的。可憐都瘦成一把骨頭了,說話還是那麽瑟瑟縮縮的。就這樣的軟性子,說她頂撞婆母,鬼都不會信!”
“無子,不孝,有惡疾?”桃華冷笑了一下,“七出之條占了三條了!所以你想要替她延醫?究竟是什麽病?”
“香羅姐她不說,隻是哭……”陸盈臉紅了一下,看看房裏隻有自己和桃華的心腹丫鬟在,便擺手示意她們都退到門外,趴到桃華耳朵上小聲說,“姨母一直問香羅姐,可她隻是哭。姨母不讓我聽,後來她跟身邊的媽媽說話,我聽了一耳朵,說是什麽婦人病。”
陸盈活潑爽朗,愛說愛笑,可並不是個沒心眼的傻大姐。譚大太太跟自己的陪嫁心腹說話,都是已婚婦人,說話便放肆些,陸盈聽到她們說這事怎麽好跟男人開口,就想到了女醫。
她在陸家的時候,聽到過祖母講古,說從前宮中有過女醫,給嬪妃們瞧病更方便,隻是女醫醫術不精,後來漸漸便不再用,還是用太醫們雲雲。故而譚太太說婦人病見不得人,她便想到了祖母說過的話。隻是既然連宮裏都不再有女醫,民間自然更難尋了,譚家是找不到的,或許蔣家這樣世代行醫的人家,能知道誰家有精通醫術的女眷。
“婦人病……”桃華暗暗歎了口氣。自來婦人與小兒兩科最為疑難,有極大一部分是因著病情不清。小兒患病是自己難以表達,婦人患病則是羞於講述,尤其是向身為男子的醫生講述。再說什麽醫者患者無分男女,這男女之別也還是有的。後世可以多培養女醫生來解決這個問題,可是這個時候,學醫的女子少之又少,連皇宮那樣的地方都難求一個女醫,更何況是平民呢?
“要是她願意的話,我去替她看看吧。”
“你能嗎?”陸盈眼睛頓時一亮,“我聽說那天你在藥堂裏,看出一張藥方開錯了,原來是真的嗎?你真能替人看病了?”
桃華笑了笑:“我也不敢保證就一定能治好,但女醫難尋,或許至少我可以聽聽她是什麽病,然後轉述給別的郎中,不叫人知道是她求醫就是。不過,這事兒可不能對外人說,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
“哎,我知道!”陸盈點頭如小雞啄米,“我這就回去跟我表姐說!不過,總得告訴我姨母一聲……”譚大太太是當家人,請醫熬藥總繞不過她去,不說別的,譚香羅現在身無分文,哪有錢自己抓藥呢。
陸盈上午回去,下午譚家就遞了帖子過來,說是譚家要開個桂花宴,請曹氏帶著兩個女兒後日去賞早開的桂花。
曹氏接了帖子自是歡喜。算算她在家裏憋了小半年不曾出門,譚家的宴飲又素來是極好的,列席均是本地有頭有臉的人家,讓蔣燕華多在這樣的場合露露臉大有好處,因此一接到帖子,立時就翻箱倒櫃地準備起來。
“幸好針線坊那邊手快,秋衣已經送了兩套上來,正好穿了去。”曹氏喜滋滋地拿著新衣在女兒身上比量了一下,“這個藕合色正襯你的膚色,就戴了郡主賞的金釵去罷。轉年你就十三了,也不要再梳那雙螺髻,娘給你梳個垂鬟髻,瞧著也是大姑娘了。說不準譚家會請了郡主,也讓郡主看看賞你的東西戴著是什麽樣兒。”
“娘,還是問問姐姐穿戴些什麽吧……”蔣燕華雖然也高興,到底還是比曹氏清醒些。
曹氏手一停,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茯苓:“你去問問大姑娘,明兒打算怎麽穿戴。”
茯苓自從來了曹氏的院子,雖說拿的是一等大丫鬟的月例,幹的卻是小丫鬟們的雜活。曹氏看她不順眼,也不要她貼身伺候,更不要她管自己的東西。她回家去哭訴過,被爹娘一起罵了,說她不知好歹,在太太院子裏做大丫鬟說出去名聲也好聽,將來嫁人都容易些。
茯苓不敢說自己是因為庫房的事被桃華貶了。一則父母都是蔣家世仆,最是忠心蔣錫不過,若知道她私自開了大姑娘的庫房,致使前頭太太的陪嫁被偷梁換柱,恐怕她就得先挨一頓好打。二則她丟了大姑娘的東西,大姑娘卻並未將她發賣或貶出院子做雜活,而是讓她繼續拿著一等丫鬟的月例,家裏父母弟弟的差事也都不受影響。這都是恩典,無論說到哪裏去,人都得說一聲桃華仁厚,她若再有什麽不滿,隻會被人說是不知好歹。
茯苓有苦說不出。她性子懶惰,當初管著桃華的庫房,月例銀子不少拿,活計又清閑,時不時還有點心帕子之類的零碎賞賜。如今進了曹氏院子裏,什麽活計都要做。曹氏這邊走了青果和宋媽媽,隻補了她一個,少不得要做的事就多了。白果要貼身伺候,那些眼睛看不見的粗活,自然都交給了她。曹氏看她不順眼,手又緊,額外的賞賜是根本沒有的。茯苓如今隻覺得自己仿佛從天到地,後悔不迭。
桃華的院子還是原來的樣子,茯苓一進門,就看見桔梗帶著蔣柏華在石榴樹下數那結的小石榴果玩。幾個月不見,桔梗兒身量又長了一截兒,不再穿小丫鬟們的青布衣褲,而是穿上了一等大丫鬟的檀色褙子,有些稀疏的頭發都規規矩矩梳了起來,全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茯苓心裏酸得跟打翻了廚房的醋壇子一樣,臉上卻隻得堆了笑容道:“桔梗妹妹,姑娘可在屋裏?”
從前她見了桔梗都是眼睛朝天,何曾帶過妹妹兩個字,桔梗都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道:“姑娘在屋裏做針線呢。姐姐過來,是太太那邊有什麽事?”
“是。”茯苓陪著笑往屋裏走,見桃華正伏在繡架上,忙上前行了禮,將曹氏的話說了。
桃華停針沉吟了一下,道:“郡主賞的東西貴重,還是留著過年或是去了京裏戴吧。二姑娘穿那個藕合色的衣裳很好,既要換了發髻,明兒我也梳垂鬟,就戴今年過年的時候打的那對金花鈿吧。”南華郡主是什麽身份,譚家不過是鄉紳人家,怎麽可能請得動南華郡主過去?
桃華猜得出來,譚太太隻是為了給她和譚香羅製造一個見麵的機會罷了,那桂花宴估計根本請不了幾個人,曹氏和蔣燕華若是打扮得太過隆重,到時候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過年的時候,蔣錫拿出自己攢的私房錢,給兩個女兒每人打了一對赤金如意靈芝花鈿,桃華的鑲了瑪瑙石,蔣燕華的鑲了綠鬆石。姐妹兩個梳一樣的發式,戴一樣的花鈿出門,也算是十分得體。大戶人家講究每次出門衣飾都不能重樣,桃華不覺得蔣家講得起這樣的排場,過年打的首飾樣式份量都很過得去,多戴兩次也無妨。
茯苓陪著笑應了,很想再說兩句什麽,桃華卻重新又穿針引線起來,不再看她。倒是薄荷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道:“茯苓姐姐還有什麽事麽?”
“沒,沒什麽事了……”茯苓嘴上這麽說著,腳下卻站著不動,過了一會撲通跪了下去,“姑娘,奴婢,奴婢是豬油蒙了心,才幹了那樣的糊塗事。求姑娘饒了奴婢,還許奴婢回來當差吧。”
桃華眼睛都不抬:“太太那兒當差委屈你了?”
“不,不是,奴婢不敢——”
“既然不委屈,那就好好當你的差罷。”桃華從來就沒打算再把茯苓叫回來。當初茯苓偷懶也就罷了,不過是看在她老子娘一片忠心的份上。可她這樣見風轉舵,那就根本不能留在身邊了。這樣的人,就算再讓她回來,下次有了什麽事,她還是會投到她覺得有利的那一麵去的。
茯苓跪了一會兒,見桃華刺繡薄荷分線,仿佛屋子裏根本沒有她這個人一樣,隻得爬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