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女帝絕色(三)
玉微再次睜開眼時發現眼前已經不再是一片耀眼到刺目的紅色,而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天藍紋雲帳幔。
她不可置信地坐起身體, 掃視了室內一周, 最終發現自己終於回到了元隋,這是她的寢宮。
念嫣端著梳洗用具走進寢殿, 揮手示意身後的宮女都擱下梳洗用具候在外殿, 自己走至內殿的屏風前恭敬地行禮:「殿下,辰時已至, 您昨日說今兒巳時要與皇後娘娘賞花, 可要奴婢侍奉您起身?」
陡然聽見念嫣的話, 玉微的神智像是突然回攏般,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未穿鞋,急匆匆地翻身下床,繞過屏風便走向念嫣,遲疑地問道:「母親……母后……她在等本宮賞花?」
她分明記得母親已經受了重傷, 如何會還在等她賞花?
念嫣見一向端莊守禮的公主殿下赤腳便跑下了床榻, 頓時也顧不得玉微可能會責怪她不知禮儀, 趕緊繞去床榻前拿鞋回來為玉微穿上:「朝曦宮來人傳話說皇後娘娘已是起身多時了。」
玉微像牽線木偶一般任由念嫣擺弄, 整個人還有些回緩不過神來, 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念嫣的話,她分明沒有積攢到1000點幸運之氣, 為何突然就回到了元隋?
她突然想起昨夜裴頤說的話, 他說救治母親的辦法有兩種, 但當時能救治母親的辦法卻只有一種, 所以如今是裴頤直接用另一種方式救了母親?
如果真的是這樣, 母親是不是真的尚且安好?
念嫣剛為玉微系好衣裳,便見玉微突然站了起來就往外跑,她趕緊追上去:「殿下,奴婢還未給您綰髮。」
早已經跑遠的玉微卻是完全沒聽見念嫣的話,她現在只想確認母親是否安好,只想知道母親是不是倒在朝曦宮裡的血泊中。
一路疾馳,朝曦宮的人只來得及看見一抹天青色的殘影,感受到面前拂過的風,完全未曾察覺到從面前跑過的是玉微。
玉微急沖沖地跑進朝顏殿,入目的便是雲皇后安然坐在鳳椅上品茶。
母親沒事。
玉微空洞的腦海里只閃過這個念頭,甚至因為害怕面前的一切都是虛幻,不敢再上前一步,就這般跌坐在了大殿之中。
她便是在夢中也未曾見到過母親安穩的樣子,從來都是滿身是血的倒在血泊中。
她就這般安安靜靜地跌坐在地上,周身縈繞的死氣卻是驚到了坐在高位上的雲皇后。
她本來見女兒突然披頭散髮地闖進來,還嚇了一跳,此刻見女兒失了魂一般的模樣,頓時拂開繞月的摻扶,急急忙忙地便從鳳椅上走了下來。
雲皇後顧不得姿態,直接坐在了玉微身邊,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盡量放低了聲音問道:「卿兒,可是誰欺負你了?」
女兒懂事乖順,從不會失禮於人前,哪怕是當初姬羲遇刺身亡,她也未曾這般失態過,此刻她卻是連身子都微微顫抖著。
聽見熟悉的溫柔聲音,玉微頓時側頭看向雲皇后,端莊柔和的面容一如往昔,她此刻滿是關切地凝視著她。
玉微有些獃滯地伸出了手想要撫上雲皇后的臉,想要觸觸她的臉是不是溫熱的,可剛抬起手卻又驀然地垂了下去,她開始低下頭使勁地擦拭手心。
那日母親嘴角溢出的血染紅了她的手心,彷彿怎麼也洗不掉,她的眼前突然變得猩紅,連鼻息間彷彿都嗅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玉微擦拭自己手心的力道越發加大,整個手心都被她擦得血脈不流通。
雲皇后看見玉微越發癲狂的神態,立刻抓住了她的雙手,稍稍揚高了聲音喚道:「卿兒,別再擦了。」
她若是再擦下去,只怕整隻手都要被她自己擦掉皮,她還不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顯然不是好事。
雲皇后把玉微攬進懷裡,眼中的擔憂幾乎滿得快要溢出來,她抬手撫了撫玉微還未綰起的秀髮,溫聲細語地安撫道:「別怕,一切都有母親在。」
玉微在雲皇后的手觸上她手腕時似乎陡然恢復了幾分神智,擦手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溫熱的。
她顫顫巍巍地抬手觸上了雲皇后的臉,剛觸上時甚至不敢感受指腹下的溫度,立刻捲起手指縮了回去。
雲皇后看見玉微想靠近自己卻又不敢靠近的樣子,頓時隱約猜到了幾分玉微如今的樣子應該與她有關,她抓住她的手覆在自己臉上。
玉微的手陡然完全地觸上雲皇后的臉,手下的溫熱讓她反應不過來,她僅是目光獃滯地望著面前凝視著她的雲皇后。
半晌,她似乎突然回過了神一般,感受著從手心源源不斷傳來的溫度,幾乎是愣愣地問道:「溫熱的?」
雲皇后聽見玉微似自言自語般的話,眼神一肅,捏著她的手越發用力,帶著她的手在臉上一寸寸撫過:「溫熱的。」
玉微僵硬著手指握住雲皇后的手,眼中的神色終於逐漸亮起來,眼珠開始轉動:「母親……我很想你。」
她很想她,害怕再也看不見她。
雲皇后擦去玉微眼角無意識中滑落的一滴淚,抱緊了她,柔聲道:「母親也很想卿兒。」
她撫著玉微綳直了的背脊,眼中滑過一抹若有所思,分明昨日還見過,而且女兒也並不似今日這般惶恐不安,一夜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女兒變得如此不安?
玉微深深嗅著雲皇後身上熟悉的馨香,沉默了許久,空白得如同荒蕪沙漠的腦海才逐漸恢復過來,也逐漸平靜了下來,她緩緩抬起手回抱住雲皇后。
殿內陷入長久的沉寂,靜謐中瀰漫著無形的寧靜,繞月恭敬地立在一側。
陡然響起的威嚴男音卻是打破了寂靜:「皇后和卿兒這是在做甚?」
眼角餘光里出現了一抹明黃色的身影,玉微擁著雲皇后的手收緊了一分,微微眯起眼。
雲皇后感覺到玉微身體下意識的緊繃,隱藏在鳳袍下的手略微移動,在玉微背心點上一個字,而後便鬆開了玉微站起身:「卿兒夢靨了,臣妾正安慰她呢。」
玉微感受到背心的「忍」字,也緩緩收斂了情緒,對皇帝施禮:「讓父皇見笑了,兒臣昨日里睡得不安穩,夢見了些不好的事情,有些害怕。」
皇帝扶起玉微,臉上是一貫的肅冷,語氣卻甚是溫和,眼裡甚至掠過一絲淺淺的笑意:「你瞧瞧你,都多大了,還因為夢靨來找皇后,也不怕被人瞧見了笑話。」
玉微順勢站起身,不滿地嗔了皇帝一眼:「父皇又調笑兒臣。」她略微一思索,學著皇帝把手背在身後,突然嚴肅地道,「而且……」
皇帝看見玉微的小動作,挑了挑眉追問道:「而且什麼?」
玉微眨眨眼睛,眼中飛快掠過一絲笑意:「這不是父皇你慣的嗎?」
聞言,皇帝頓時笑起來,轉過頭對站在他身側的雲皇后無奈地道「你看看,都是你給慣的,現如今還賴朕了。」
雲皇后卻是立刻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陛下,卿兒的性子可不隨臣妾。」
皇帝看雲皇后嬌嗔的模樣,頓時心情更加愉悅,笑道:「得得得,如今全賴朕。」
玉微挽住皇帝的手:「是父皇不跟兒臣計較。」
皇帝彈了彈玉微的眉心:「朕看啊,是時候給卿兒你召位駙馬好好陪陪你,免得你一夢靨就往朝曦宮跑。」
玉微挽著皇帝的手緊了緊,直到皇帝龍袍上的金線刮到了她的手心她才恍然回過神:「父皇忘記了?兒臣已經嫁人了。」
姬羲手中的權勢在他去世時盡數落入了她手裡,為了不引起皇帝的懷疑,她這些年一直裝出思念姬羲過度,想要孤寡終老的樣子。
皇帝雖然寵愛她,但也是在她對太子的皇位沒有絲毫威脅的前提下,一旦她危及太子的皇位,即便皇帝對母親寵愛有加,也很可能會重懲她。
畢竟母親本是先帝皇后,而她又是母親被皇帝封后七個月便早產生下的公主。母親後來雖是在驗血時做了手腳,瞞下了皇帝,但皇帝心中到底有沒有懷疑,她卻拿捏不準。
皇帝瞧見玉微驟然暗淡下去的神色,抬手撫了撫玉微垂著的發,沉聲道:「聖王世子已經去了三年,你還要為他守孝多久?總不能一輩子不再嫁吧?」
玉微小聲嘀咕道:「不再嫁怎麼了?」
皇帝見玉微不以為意的模樣,頓時嚴肅地道:「朕當初依了你的心意,讓你為聖王世子守孝三年,如今三年孝期已過,也是時候為你擇一位駙馬了。」
玉微被皇帝陡然嚴厲的眼神看得不敢抬頭,卻還是不肯鬆口:「父皇,兒臣不想再嫁人,還請父皇……」
皇帝板著威嚴的面容訓斥道:「這一次別說叫父皇,叫母后都沒用,過幾日的賞花宴你必須去,要是敢不去,朕立刻下旨把你的名字從姬家族譜里剔除,你再也不是聖王世子妃。」
玉微頓時蒼白了臉色,雙腿一軟,跪了下去,雙手緊緊拽住皇帝的龍袍:「求父皇不要把兒臣從姬家族譜里摘除,兒臣想留在姬家,守著夫君,求父皇成全。」
看見自己女兒害怕的樣子,皇帝心裡到底是心疼佔據了上風,但想想若是一直依著她,她可能真的就要孤獨後半生,頓時又狠了狠心,語氣卻是莫名地軟了下來:「你聽朕的話,過幾日去賞花宴,正好檀兒也去,你們姐妹倆選好中意之人同一日出嫁,倒是不失為一樁喜事。」
檀兒?玉檀?
玉微垂下眼瞼,遮住眼中的暗色,略微一思索,方才想起玉檀已經及笄了,也到了該成親的年齡。
皇帝見玉微垂著頭,始終不肯說話,略微蹙了蹙眉。雲皇后察覺皇帝的不悅,立刻走到他身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斟酌著道:「陛下,臣妾也希望卿兒早些尋到良人,可卿兒與聖王世子感情深厚,不願意再嫁臣妾也能理解,不若再讓她緩些時日如何?」
皇后的溫柔體貼讓皇帝頗為受用,他心裡那點細微的不悅頓時煙消雲散,反握住雲皇后的手,笑道:「還說卿兒的性子不是你給慣的。」
他知道自己這個女兒重情重義的性子是隨了皇后,當初同意姬羲與她的婚事本是為了她好,卻沒料到沒過幾年姬羲竟然就死在了一場刺殺里。
雲皇后順著皇帝的話道:「臣妾敢這樣慣著卿兒不也是因為陛下的默許?」
「你啊,罷了罷了。」皇帝扶起跪在地上的玉微,嘆息道,「不是父皇要逼你,只是朕和你母后都希望你今後能有個依靠,我們終究不能一直陪著你,有駙馬替我們照顧你,我們也安心些,只是你若實在不願意,便再緩些日子。」
玉微臉上重新露出笑意,彷彿逃過一劫般鬆了一口氣:「謝謝父皇。」
皇帝依舊板著臉色,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玉微:「別高興太早。」
聞言,玉微剛愉悅的心情頓時又沉了下去,連臉色都暗下去了幾分。
皇帝卻是突然笑了,轉頭對雲皇后道:「你看這孩子,一提起選駙馬就和朕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雲皇后牽著皇帝就要往殿內走:「陛下就別和卿兒計較了,不若進去嘗嘗御膳房剛送來的梨花軟糕,據貴妃妹妹說很是可口呢。」
皇帝挑眉:「貴妃也說好吃?」
雲皇后溫聲細語地道:「可不是嗎?今兒貴妃妹妹還特意說起了梨花軟糕。」
皇帝頓時對梨花軟糕起了好奇心:「那朕可一定要嘗嘗,貴妃那般挑挑揀揀的性子都說好吃,看來是真的不錯了。」但沒走兩步又想起玉微,頓時停下腳步,對玉微吩咐道,「過幾日的賞花宴你還是要去,能找到中意人最好,若是找不到,你去幫你妹妹瞧瞧也是好的。」
「兒臣知道了。」這一次玉微沒再沉默,而是乖順地點了點頭。
皇帝滿意地頷首,又問道:「卿兒可要隨朕進去嘗嘗梨花軟糕的味道?」
玉微搖搖頭:「兒臣還有事,就不打擾父皇和母后了。」
皇帝也不再多勸,日常吩咐了玉微一句后便隨雲皇後進了殿內。
皇帝攜雲皇后離開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玉微凝視了早已經看不見人影的方向須臾,轉身離開。
念嫣一直在外候著,見玉微出殿,趕緊迎了上去:「殿下,回扶雨宮嗎?」
扶雨宮是玉微未嫁給姬羲之前在皇宮的寢宮,便是玉微出嫁之後,皇帝也因為偏愛她,為她把整座宮殿都空了下來。
她昨日會歇在扶雨宮是因為回宮來探望雲皇后,雲皇后又讓她留下今日一起賞花,只是如今看來,這花是賞不成了。
「不必,回聖王府。」
她自嫁給姬羲之後便甚少回皇宮,一直住在聖王府,便是姬羲去世之後也未曾離開。
念嫣遲疑地看著玉微尚且披散著的長發,提醒道:「殿下,您還未綰髮,不若先行回扶雨宮,奴婢為你綰好發之後再回王府。」
玉微搖頭:「回王府吧。」
她只是發上未簪珠玉,過分素凈了些,倒也不至於失禮於人前。
「是。」
玉微離開之前,迎著光看了看巍峨大氣的朝曦宮,這座宮殿囚困了母親的大半生,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她必須要加快速度才是。
……
爻雲山
玉微負手立在雨中,她本是想回聖王府,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便調轉了方向,來了爻雲山。
爻雲山是元隋開國皇帝賜給聖王府的墓地,埋葬的都是歷代聖王和聖王妃。
如今她站的墓前便是姬羲與她的墓,只是姬羲躺在墓里,而她還安穩地站在墓外。
姬羲是為了護她而死。
她虧欠他的,已經永遠也還不完。
聖王並非普通的親王,是隨開國皇帝征戰沙場,打下江山的一代功臣。開國皇帝視聖王為手足,賜給聖王數不盡的奇珍異寶,更是給了聖王府無上的爵位榮耀。
六百年來,便是世家之間各種相互傾軋掣肘,聖王府卻始終處於不衰不敗之地,歷代帝王也從不猜忌聖王,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一般,每一代聖王都是天子近臣。
聖王府代代單傳,姬羲是上一任聖王唯一的子嗣,然而她與姬羲卻尚未誕下子嗣,他便因為她而死在了一場荒謬的刺殺之中。姬家延續六百年的榮耀,就這般終止在了她手上。
玉微緩緩闔上眼,任由雨水砸落在她臉上,便是她一開始選擇嫁給姬羲就是為了他手中的權勢,但他毫不猶豫地為她擋下刺殺的那一刻她卻無法不動容。
她到如今都還清楚地記得那一日的場景。
姬羲點了她的穴道,把她藏在河道里,自己卻是以一敵百地殺了無數刺客,她怕嗆水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她眼睜睜地看著水面被血水染成血紅色,最終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姬羲的血還是刺客的血。
突然,落在臉上的雨停了,鼻息間是熟悉的淺淡佛香。
玉微顫了顫眼睫,睜開了眼。
並非是雨停了,而是裴頤執一把玉骨傘站在她身側,為她遮住了雨。
他不再是一襲青衣,而是熟悉的勝雪白衣,清冷的容顏一如往昔。
玉微舔了舔滑落至唇角的雨水,開口問道:「你怎麼來了?」
裴頤的目光淡淡地掃了面前的墓碑一眼,把手中的傘完全傾斜向玉微:「我需要回裴氏一段時日。」
她已經回到了元隋,他也能稍稍安心一些,回一趟裴氏,用千年寒蓮治療折損的隱脈。
裴頤的語氣完全像是要出遠門的丈夫在和妻子交代行程,只是比較簡短,但習慣了裴頤寡言少語的玉微也不甚在意,她眼中的光芒略微閃了閃,點頭道:「你不必擔憂我。」
裴頤把手腕上的披風搭在了玉微的肩上,而後單手為她整理著披風,低聲吩咐道:「我不在的這段時日,你萬事小心。」
玉微笑笑:「放心,我不會輕舉妄動。」最多只是篡個位。
裴頤看清玉微眼中的漫不經心,知道她根本沒聽進去他的話,便也不再多言,直接展開她的手,把召玄令放入她手中:「召玄令能調動裴家所有的勢力,你若是需要,便用它。」
她一向不愛聽他的話,總喜歡逆其道而行之,他卻偏偏把她無可奈何,若不是他身上的傷的確無法再拖下去,也不會出此下策。
但他也了解她,知道她不會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之下動手,只是到底是擔心她。
玉微垂眸看向手中似乎是以玉琢而成的小巧令牌,令牌上的暗紋繁複而又古樸,像是刻下了某種咒語一般。
她正想把它捏在手裡,手心的召玄令在她合上手的前一瞬化為了一股薄到幾近透明的霧色,下一刻直接消失在她面前。
玉微詫異地道:「它消失了?」
裴頤攤開掌心,一團越來越濃郁的霧色在他手心緩緩凝聚成一塊令牌,正是召玄令。
他道:「召玄令平時會化作無形的霧氣跟在你身旁,你若是需要它,攤開手心,默念它的名字即可。」
玉微驚訝地挑挑眉,跟著裴頤說的做,召玄令果真出現在了她的手心,她拿起召玄令,放在光線下仔細端詳,就是這樣小的一塊令牌,竟然可以用它調動整個裴家的勢力。
忽然想起什麼,她狐疑地問道:「這樣說來,豈不是只要知道如何使用召玄令就能號令裴家?」
這樣的話,推翻裴家現任家主也太容易了。
玉微好奇地擺弄召玄令,披在她肩上的披風因為沒有繫上,此刻又散了開來。
裴頤鬆開手上的傘,微低下身子,仔細地為玉微繫上披風的系帶:「召玄令一共兩枚,皆是認主,家主的召玄令只有家主和家主夫人可以命令它,這一枚是我的召玄令。」
玉微在玉骨傘浮動在兩人頭頂時便仰起頭,百無聊賴地觀察著似凝固在了空中的傘,驀然聽見裴頤的話停了下來,她疑惑地微低下頭,旋即唇瓣便觸上了一片溫涼。
裴頤精緻的五官近在眼前,她立刻反應過來唇上柔軟的觸感是為何,瞬間便想推開他,卻被他握住了手,反帶入了他懷裡,他清冷中糅合了溫潤的聲音低低地擦過她耳畔:「只有你和我。」
玉微獃滯得忘記了推開裴頤,就這般緊緊地被他抱在懷裡:「裴頤你……」
良久,等裴頤已經離開,她才反應過來裴頤口中的「只有我和你」的一重意思,他在告訴她,他的召玄令只有他和她可以號令。
玉微鬆開手中被她捏得溫熱的召玄令,召玄令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她卻知道它會跟在她身邊。
她沉默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又在爻雲山靜立了片刻才離開。
……
元隋的賞花宴向來在三月至四月之間,由皇後主持,皇帝可能會去。
說是賞花宴,實則不過是變相的相親宴,元隋民風較為開放,對女子的要求沒有那麼嚴苛,女子出門也不需要蒙面。
每年賞花宴都是京中達官貴人的子女參加,若是男子看上了參加賞花宴的某家千金,便贈她一朵花,若是女子收下,便表示她也對男子有意。
賞花宴的前一日玉微便回了扶雨宮暫住,她本是只想去走個過場,去看玉檀會鬧什麼幺蛾子就離開,結果等第二日她到賞花宴時才知道了脫身到底有多難。
因為今年的賞花宴皇帝也來了。
再結合前幾日皇帝警告她的話,玉微不用腦子也知道皇帝是因為她才來的賞花宴。
玉微認命地坐在位置上,看來是要硬著頭皮坐完整個賞花宴了。她以手支著下顎,戳著留白藏得只剩下一條的尾巴。
裴頤回裴氏卻沒有把留白帶走,留白也就一直跟著她。但好在留白基本並不需要她操心,還偶爾能讓她開心。
玉檀坐在玉微左側,見玉微始終沒個正型,還把一隻畜牲抱來了賞花宴,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輕蔑。
這個時辰還是在欣賞歌舞階段,並沒有世家公子和小姐能自由的賞花,但男眷和女眷席位之間沒隔著屏風,相當於是皇后默許了世家公子和小姐可以相看中意之人。
因此,不時便頻頻有世家公子往女眷席這邊望來,玉檀的坐姿頓時更加端莊秀雅,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
她趁皇帝不注意時靠近玉微,提醒道:「皇姐,別再逗狐狸了,父皇總是轉過頭看著你呢。」
即便是稍稍偏著身子,玉檀的坐姿也標準得如同教科書,優美高貴。
玉微的坐姿與玉檀的標準坐姿不同,自始自終都是慵懶地坐著,一手搭在椅背上支起下顎,一手逗弄著扒在她腿上的留白。本應該是有些失儀的動作,但玉微做來卻是自帶一股端方大氣。
聽見玉檀的話,玉微撫在留白身子上的手一頓,轉眸看向了偏過頭來的玉檀,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今兒的主角是皇妹,父皇定是在瞧皇妹。」
玉微輕笑起來,周身彷彿籠罩了一層疏離的面紗,將原本的三分神秘悠遠添足了十分,她的美不僅在於容貌,更在於周身那種似危險又似疏離的風韻,讓人忍不住為她而駐足。
一時間,看過來的世家公子更多。
玉微雖是嫁過人,但這等千秋絕色,便只是娶回去擺著也是分外賞心悅目,更何況她還是皇后唯一的嫡女,又頗得聖心。
元隋沒有尚了公主不得擔任朝廷命官的習俗,娶一位得皇上寵愛的嫡長公主回去百利而無一弊。
世家公子心間已是轉了幾個圈,看向玉微的目光也越發躍躍欲試。
坐在高位的皇帝見世家公子大多的目光都落在玉微和玉檀身上,頓時龍心大悅,對身旁的皇后道:「朕一定給卿兒選一位最好的駙馬。」
雲皇后看向似乎完全脫離事外的玉微,又看了看在低頭與她私語的玉檀,柔聲回道:「陛下,四公主已經及笄多時了,今兒主要該為四公主注意夫婿人選才是。」
「皇后說的是,瞧朕這記性。」皇帝輕輕一拍手,似乎才想起今日主要是為玉檀擇駙馬。
坐在下首的玉微有內力,聽到了皇帝和雲皇后的話,頓時對玉檀微微一笑:「皇妹今兒可要好好為自己挑一位駙馬。」
若不是上一世玉檀在婚宴上趁亂殺了裴頤,她也不會知道原來自己看似乖巧的皇妹竟然一直愛慕著裴頤。
不過細細一想倒也不奇怪。不說裴頤的身份,便說他的容貌和氣勢,世間應該沒有多少女子可以抗拒得了。
眼前的玉檀不就是一個甚至僅以為裴頤是一介白衣也甘願嫁給他的例子?
她若不是從小認識裴頤,下意識里將他當作了長輩尊重敬畏,想必也很難逃過他的吸引。
不過她倒是也因為有上一世玉檀的刺殺,才知道原來自己這個皇妹心裡那般扭曲,得不到就要毀滅。
思及此,玉微看向玉檀的眸光更加柔和,本來玉檀心狠也不關她的事,畢竟她是住聖王府,不是住海邊。只是玉檀這一世敢聯合太子玉懿宸控制重傷的裴頤,還找人裝作裴頤的樣子傷了母親,她必不會放過他們便是了。
玉檀莫名感受到一股冷意,看玉微卻又沒看出任何異常,玉微臉上的笑一如往常,她略微羞澀地低下頭:「皇姐又取笑我。」
玉微無心與玉檀過多糾纏,此時歌舞也已經歇下,她便抱著留白站起身:「不打趣皇妹了,我帶留白去賞賞花,春日正好,皇妹可別辜負。」
言罷,玉微不再看玉檀,直接起身離開。
不能離開,她準備去尋個角落睡覺,但沒想到她還沒找到安靜的角落,便被一位又一位的世家公子纏住。
等好不容易脫身,她剛喘了口氣,身後卻是又響起年輕男子的聲音:「微臣參見公主殿下。」
玉微轉過身,說話的是一位俊雅的男子,相比其他錦衣華服的男子,眼前這位著一襲藍衣的男子就顯得清雅很多,帶著幾分溫文爾雅的氣質。
「起身罷。」
玉微說完便要離開,卻聽得藍衣男子苦笑道:「殿下可也是在躲賞花宴?」
「嗯?」玉微頓住腳步。
藍衣男子作揖道:「冒犯公主,微臣也在躲賞花宴,若是公主覺得不喜賞花宴,不妨與微臣同行,微臣不會打擾公主清凈。」
玉微頓時來了興趣,饒有興緻地看著藍衣男子,他在套路她?
兩人同行的確可以避免許多狂蜂浪蝶,但也最是容易讓人誤會,她可不傻。而且從藍衣男子對她的稱呼也可窺見一斑,他喚她為公主,而不是世子妃。
她在藍衣男子面前站住,板著臉,一本正經地道:「你倒是大膽,敢在本宮面前說不喜歡母後主持的賞花宴,就不怕本宮治你的罪?」
藍衣男子見玉微板著臉的樣子非但沒有被嚇退,反而更加心旌盪.漾,板著臉的玉微並不顯得凌厲刻薄,而是把身上那股疏離發揮到了極致,似梨花,矜貴而優雅。
他笑道:「公主不也不喜賞花宴嗎?」
玉微看見緋紅桃樹后那一道墨色的身影,沉吟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那就同行吧,你別過多打擾本宮便是。」
言罷,她轉身欲去尋安靜的角落,卻是又突然被藍衣男子叫住:「公主,你發間有一朵桃花。」
玉微狀似疑惑地道:「發間?」
她就知道藍衣男子是在故意套路她,竟然說她發間落了桃花,她抬手撫了撫髮鬢,而後臉上的神色更加困惑:「本宮為何沒摸到。」
藍衣男子真誠地道:「倘若公主不介意,微臣可以替公主將桃花取下來。」
「那就有勞了。」玉微走上前一步,略微傾下了頭。
藍衣男子靠近玉微,抬手在她髮鬢上一拂,然後把手心攤在玉微面前:「就是這朵桃花。」
玉微可以肯定自己頭上沒有桃花,因為她其實並沒有經過桃花林,而是繞的湖上小亭過來,只是最後在桃花樹邊停留了片刻。
她看了一眼那株緋紅的桃樹,那抹墨色的身影還在,她輕輕笑了笑,並沒有戳破藍衣男子的謊言,抬手就要接過藍衣男子手裡的桃花,若有所思地道:「看來是本宮經過桃樹林時沒注意,多謝公子。」
眼見著玉微就要接過藍衣男子手裡的桃花,溫潤的聲音卻是突然響起:「皇妹,莫小侯爺。」
玉微抬起的手驀然收回,轉過眼眸看向緩步走過來的玉懿宸。太子玉懿宸在人前一向溫潤如玉,但卻又不是書生一般的書卷氣,而是溫和中隱隱透露威嚴的氣勢。
禮節性地施禮之後,她調侃似地笑道:「皇兄怎麼也來了賞花宴?」
玉懿宸看清玉微眼中的揶揄,無奈失笑道:「父皇讓本宮來挑太子妃,皇妹和莫小侯爺怎會在此?」
玉微直言不諱地道:「恰好遇上了,就閑聊了兩句。」
藍衣男子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只差一點,玉微就要接過他手裡的花了,他掩蓋住眼底的神色,躬身對玉懿宸行禮:「微臣路過,恰好遇見了公主。」
玉懿宸的目光似不經意地掠過藍衣男子的手,溫和地道:「既是如此,本宮有些事和皇妹商議,便先和皇妹先行一步。」
藍衣男子躬身施禮:「恭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玉微在玉懿宸的眼光示意下,也不再看藍衣男子,抱著留白便直接跟在他身後離開了。
……
玉懿宸走得不快,像是在特意迎合她的速度一般,但玉微卻是故意不跟上去,就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一步。玉懿宸似乎也沒有在意,便一直在前面走。
玉微見路越來越偏,似乎是她想找的,可以偷懶睡覺的角落,頓時也沒再注意與玉懿宸之間的距離,開始打量起四周的景色來。
比起方才的繁花似錦,這裡倒是綠樹成蔭,鵝卵石涌成的小道兩旁都是或高或低的古樹。
她在皇宮住了這麼多年,似乎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到底是她太懶還是皇宮太大。
一直在往前走,但目光卻是打量著四周的玉微絲毫沒注意到已經走到了盡頭,更沒注意到距她一步之遙的玉懿宸已經停下了腳步,甚至轉過了身。
玉懿宸就看著玉微一步步靠近,也不避開。
等玉微反應過來時,已經撞上了站在她前面的玉懿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