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主為母
丹菲身上都是皮肉傷,加上她本身意誌堅強,又年輕體健,再在床上躺了兩日,便能下床走動了。
如今已距當日過了六日了。帝後也已掃興地離開了九成宮,回到了大明宮。當日韋亨氣焰囂張地指控宮婢行刺一事,說的話其實也禁不起推敲。李崇出麵反駁,泰平公主又找聖上求情,此事便揭過了。
至於那個險些葬身虎腹的宮婢,誰還在意她的下落?張美人母子逃過一場風波,也不敢再提段氏的名字。
丹菲如今所居住的,並不是泰平長公主的府邸,而是公主府後巷的一間別院,也屬於泰平的產業。這宅子叫碧園,布置得極其雅致,先主人是一位文人雅士。泰平買了下來,專門來安置一些投奔而來的親戚女眷。
丹菲在碧園裏住了十來日,每日隻見到服侍自己的兩個婢子,連小院門都不能出。日間時常會聽到園中別處傳來絲竹和女子歌聲,婉轉柔美,引人遐思。
丹菲詢問婢子:“這園中是否還住著其他人?”
婢子隻笑了笑,道:“是幾房遠親孤女罷了。公主和駙馬慈善,有投奔的,一律都接納安置在這裏。”
什麽樣的皇親孤女,還會吹拉彈唱這等伎人的玩意兒?
那個女管事姓武,做事細心周全,卻也是個精明老練之人,從來不說多餘的話。她麵上溫和帶笑,眼底卻總是有著一股倨傲冷漠之色。丹菲試探著問過自己進公主府的緣由,武娘子隻道是泰平公主的旨意,多的話半個字都不說。丹菲便強迫自己心平氣和,老實安分地養傷。
反正長公主勞神將自己救下,又細米參湯地養在府中,總不至於是為了殺著好玩的。
說道養傷,也讓丹菲納悶不已。
她那日挨了棍棒和鞭打,幸而沒有傷著骨頭,但是身上遍布皮開肉綻,算得上是毀了容。丹菲並不是嬌養的細皮嫩肉的貴女,農人獵戶之女,哪個身上又沒有點傷,所以她也不甚在意。
後來大夫給她用的也不知道是什麽妙藥,傷口先是火熱發癢,愈合極快。傷疤幾日就落了,露出來一塊塊粉肉,肌膚平滑如新。之後配合著藥油推拿、藥膏熱敷,又熬了個各種補湯、藥膳給丹菲吃。別說早年在段府中,就連在宮中,看張美人的吃用都沒有這麽好。
十日後,那些粉肉顏色也漸漸褪去。不但一身的傷痕就此慢慢消失,渾身肌膚也變得光滑細膩,猶如羊脂軟玉,白皙柔潤。隻有丹菲肩頭那處舊箭傷時日太久,又傷得太重,最後還是留下一塊粉紅色的痕跡,看著像是一朵小巧的海棠花。
這時已經立秋,天氣開始涼爽。丹菲沐浴出來,婢子已經準備了一套撒金石榴裙,並金玉頭麵一整套。丹菲站著發愣之際,便被婢子拉過去換上了這套精美綺麗的宮裝,又按坐在銅鏡前梳妝。
丹菲頭發烏黑厚密,挽個墮馬鬟,都不需要用義髻。嵌著寶石珍珠的金釵華生插在發間,流蘇垂在少女光潔飽滿的額頭上。香粉撲麵,胭脂暈紅,婢子再輕嗬一口氣,把桃紅的花鈿貼在丹菲額角眉心。
鏡子中,一位清豔秀美的華族少女麵帶驚疑之色,勉強笑了笑,長眉鳳目被脂粉和華服一烘托,於英氣之中顯露出一份渾然天成的矜貴端莊之氣。
“段娘子果真天生麗質、姿容脫俗!”武娘子在旁邊讚歎,“本擔心這衣裙太過富麗,娘子又年少,怕穿著顯老沉。不料娘子氣質華貴,壓得住這些金玉之光。”
丹菲看著鏡中那個明豔的華服少女,定了定神,緩緩站起來,笑道:“娘子過獎。我這就可以去拜見公主了吧?”
武娘子眼神一閃,笑道:“段娘子過很聰慧機敏,公主沒有看走眼。公主正在府中等著。你隨我來。”
終於到時候了。
丹菲低眉垂眼,安靜溫順地隨著武娘子離開了碧園。
她們走過長長的夾道,過了幾道門,走進了一個花草繁茂、景色精致的庭院之中。這庭院極大,院中有小湖,湖邊有水榭,亭台樓閣掩映在樹叢之後。水榭上傳來陣陣清雅的絲竹之聲和男女說笑聲。
武娘子領著丹菲進了水榭。
水榭四周垂掛著單絲薄簾,正隨風輕飄。四、五個少男少女坐在席榻上,手執樂器,一旁有數名婢子執扇奉茶。在場不論少女還是婢子,皆穿綾羅,戴珠玉,全都生得麵如皎月、秀美風流。那幾名年輕男子則都眉清目秀,身材健壯。
丹菲在大明宮中浸淫一年多,立刻就能感受得出此處空氣中的淫靡之氣。她不動聲色,緊跟著武娘子。
朝東側的榻上,一個宮裝豔婦斜靠在一個俊美的男子身上,笑吟吟地看著丹菲。
丹菲知意,朝她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段氏五娘叩謝長公主救命之恩,此生願結草銜環、肝腦塗地以報之。”
泰平公主笑著直起身,手一擺,身旁男寵連同其他少年男女都退了出去,水榭隻留武娘子伺候。
“果真是人要衣裝。小娘子這麽一打扮,我都險些認不出來了。”泰平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就是還羸弱了些,需要多養幾日。傷可都好了?”
丹菲低頭道:“多虧公主慈愛照拂,奴的傷都好了。奴感激不盡。”
泰平道:“別太拘束了,起來坐著說話。我同你父親曾有過幾麵之緣,對他很是敬重。刺史和你兄長都是精忠愛國的忠勇良將……可惜了……”
丹菲在一旁席榻上跪坐下,依舊低垂著頭。
“當初見你嚴刑拷打之下還拚死不認,頗有幾分將門氣概,如今怎麽反而怯了?”泰平抿嘴笑,“可是被那事嚇怕了?不用擔心,你已是我府上之人。韋家人已不敢再拿你如何。”
丹菲忙作感激狀,俯身磕頭,話語哽咽,道:“奴的命就是公主的。”
“苦命的孩子。”泰平歎了一聲,“你本是高門貴女,卻因為朝堂政黨傾軋,連累得落入塵土之中。這些年來沒入掖庭的官家女郎不知幾多,你卻與眾不同。我看你神氣清貴、勇氣過人,這才動了憐惜之心。你這樣的女子,當是有大造化的,若是陷落掖庭,死在韋家人手裏,實在可惜了。”
丹菲終於抬頭朝泰平公主看去,眼裏含著淚,道:“奴是卑賤之人,能得公主賞識,已是三生有幸。隻求能好好侍奉公主,不求什麽造化了。”
泰平望著她,美目裏精光一閃,道:“你就不想為你段家洗冤了?”
丹菲微微一頓,道:“家門之冤,奴永世不忘。無奈小女子勢單力薄,有心申冤,卻是無力回天……”
泰平笑著搖頭,“若我同你說,你兄長沒死呢?”
猶如一道天雷劈中,丹菲渾身猛地一震,神智差點都要飛散開來。
泰平公主知道段義雲沒死?
丹菲下意識就想掩飾自己的震驚,旋即一想,自己應當並不知道段義雲沒死之事,理應當驚愕才是。於是她一臉驚喜和置疑,大聲道:“公主何出此言?我大兄……他沒死?”
泰平抿了口果露,才慢悠悠道:“口說無憑,怕你也不能信我。等過些日子,你兄長就該回到長安了。我會安排你們兄妹見一麵,到時你便知道。”
丹菲心中的恐慌卻是逐漸擴大,渾身都忍不住發抖。
段義雲名義上還是罪臣,詐死一事若是被韋家人知道,為了遮掩當年醜聞,定會再度下手斬草除根。朝政都已被韋皇後把持,那不論段義雲立下再多軍功,隻要身份被識破,他的處境都會萬分危險。
泰平公主是如何知道段義雲的事?又想用此事來做什麽?她為何好心救下丹菲?
丹菲一肚子的疑問,都不知道從何清理起。她隻有依照段寧江該有的反應,驚疑道:“我大兄真的沒死?可是朝廷已當他死了。他若回來,朝廷是否會再度抓他?”
泰平安撫笑道:“你兄長隱姓埋名,用的是化名,隻有極少的人知道他真實身份。”
丹菲隱隱已經摸清了來龍去脈,捂著臉哭道:“我段氏一門,祖父為相輔佐先帝,殫精竭慮。家父赤誠忠心,鎮守邊關十數載。外敵來襲,父兄二人守城殉國,為天子盡忠,死而後已。怎料高安郡王老奸巨滑,反誣我父兄通敵,害得他們二人死後還要身敗名裂!公主,奴不過一介賤婢,人微言輕,卻也知天地公道、人間正氣一說。奴堅信我們段家冤屈終有血洗一日!”
泰平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我就知道將門出虎女,你不是一個懦弱之輩。放心,你兄長確實未死,還已建功立業。你們兄妹二人有這番毅力和誌氣,必定能達成夙願。你放心,我敬重你父親,自然不會去揭發你兄長。相反,我還已決定助他一臂之力,鏟除韋氏孽黨,還我李家天下一個清淨!”
丹菲低頭抹淚,心在胸膛裏狂跳著。
先武皇後時,泰平公主權勢滔天。今上登基後,韋氏一黨排擠泰平公主,兩派人自然不和。所以泰平說要助段家對付韋家,其實就是要段家支持她與韋家奪權。但是段家真的能從中得到多少好處,那就要兩說。
畢竟若是一旦事敗,段家怕是要再次經曆破敗之禍。
泰平緩緩道:“我知你不同其他官家女郎,你智勇雙全、心性堅韌,且是個細心縝密之人。我也不同明白人繞圈說話。你段家若想洗冤,絕對少不了我的助力。而我若想清洗韋氏,也少不了你兄長手中的兵。”
丹菲呼吸一窒。泰平此話已是說得極明白。
“我大兄他……”丹菲卻不能把話說得一般明白,她須得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大兄近況,奴也不清楚。但是大兄若是知道公主救了奴的性命,必定也會對公主感激涕零,傾力回報的。”
泰平笑,扶著武娘子的手站了起來,緩緩踱步。
“我先救下你。過個幾日,再將你母親和弟妹也一道接出宮來。我當初一見你就喜歡。我那大女兒若是還活著,也差不多和你一般大了……”泰平歎了一聲。
丹菲越發覺得古怪,卻機靈地接道:“奴生母早逝,卻是早不記得她的模樣了。”
泰平走到丹菲身邊,低頭看她,溫和笑道:“你不若認了我做義母罷。”
丹菲渾身一緊,終於明白這些日子以來的不安源自何處了。長公主要認人做義女,怎麽能容人回絕?她救她,醫治她,給她華服美食,告訴她兄長的訊息。這是不容拒絕的施舍,也是強勢的要挾!
丹菲哆嗦了一下,惶恐道:“公主乃是金枝玉葉,天子之女,奴做牛做馬伺候公主……”
“你是忠臣義士之女,我怎麽能讓你為奴婢來折辱你?”泰平打斷了丹菲的話,“五娘,你的苦日子到頭了,有我在,沒人會再傷害你。別怕。”
真是棍棒家蘿卜,教人不認也不行。
丹菲一副感激涕零的神情,含淚磕頭道:“能得公主青睞,願認奴為女兒,是奴三生修來的福分!”
泰平滿意一笑,“還自稱為奴?”
丹菲改口,重重磕頭道:“女兒拜見母親!”
泰平彎腰將丹菲扶了起來,拿了帕子給她抹淚,也親熱慈愛地喚了她一聲:“阿江吾兒,你受苦了。”
丹菲半是做戲,半是哀悼自己逃離刀山又落入火海,淚水長流地撲進泰平懷中,大哭了起來。
泰平認了段寧江做義女,即可以聯合段義雲對付韋家,又可以鉗製段義雲。她捏著段義雲身世的秘密,丹菲也不得不聽從她的指派。
丹菲越想越煩悶,三分真情成了七分,好好的大哭了一場。邊哭邊把韋家眾人暗暗咒罵了一通,甚至忍不住也將段義雲捎帶上。又罵自己當初怎麽就腦子一發熱,趟了渾水,現在越發不能抽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