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避暑
北地的大捷終結了長達兩年的戰爭,也讓大周上下萬萬民眾心中久懸的巨石終於落下。遠去征戰的戰士們即將回歸故裏,家人們可以重新團圓,朝廷也不用再負擔著巨額的軍資,賦稅徭役也會減輕許多。
所有的人都在為這個好消息歡欣鼓舞之際,聖上卻是病了。
這年夏天比往年要酷熱許多。聖上貪涼,多飲用了冰鎮的果露,夜晚又和寵愛的美人在含涼殿的露台上賞了半夜的星星,早上起來,便有些頭重腳輕,繼而臥床不起。
韋皇後怒罰了當值的宮人,將那美人關進了冷宮。聖上雖然心中不舍,可無奈皇後積威,他也不敢反抗。那美人挨了打,沒幾日就香消玉損,倒是以身作則,震懾了一番宮中那些新進來的不知好歹的新後妃們。
聖上失了新寵,愈發傷懷,整日唉聲歎氣。韋皇後也不想和夫君撕破臉,便退讓了一步,陪同著聖上去九成宮消暑,並且讓後宮裏有生育的後妃和幾個新寵伴駕。估計等到天氣轉涼的時候,段義雲他們也已經押解著瓦茨大汗回到了長安。
去九成宮的指令一下,整個大明宮就開始忙碌起來。張美人母子自然要隨駕,丹菲作為近侍宮婢跟隨前往,而段八娘和姚氏母子則繼續留在大明宮裏。
九成宮始建於前朝,依山而建立,山林環抱,曆來就是皇家鍾愛的避暑離宮。
張美人母子進來重新得寵,終於不用像往年一樣被安置在偏僻的殿中,而是緊挨著賢妃住在後殿裏。
高慶公主年初生了個兒子,如今正帶著孩子回來探望母親,也順便在九成宮小住。張美人帶著兒子去給賢妃請安的時候,正碰見賢妃在逗外孫。
那小孩子有四、五個月大,生得粉雕玉琢,肥圓憨厚,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流轉。張美人送了一個長命金鎖,誇道:“小郎正是一副聰明伶俐的模樣,眼神多靈呀。不似我兒,長老大了還是個呆呆憨憨的。”
賢妃被人稱讚了外孫,大悅道:“晉王忠厚,聖上也極誇獎。天家孩子,太機靈了也不是福,還是憨傻些的好。”
張美人深以為然,不住點頭稱是。
去年聖上嫁了三個女兒,高慶是唯一一個生育的,又一舉得子,不免得意。想她自幼事事都被長寧壓一個頭,如今長寧和盧駙馬關係越發交惡,她卻和駙馬感情日漸深厚,生活美滿。難怪她阿娘總叫她忍氣吞聲,待將來再比。這女人要一較高下,還真得等到婚後。
賢妃和女兒母女連心,想到了一處,道:“長寧也來了九成宮,一來就去皇後那裏哭訴了。”
“可是駙馬待她不好?”張美人問。
賢妃嗤笑道:“盧駙馬可是個極好的孩子,成婚以來,對長寧百依百順,身邊從不置婢女,也不出門交際,隻專心在家讀書。偏偏長寧不知惜福,對盧駙馬動輒咒罵。盧駙馬有個堂嫂,出身鄉紳之家,其實也算是書香門第。偏偏長寧看不上,不肯和她做妯娌,鬧著要盧家那個郎君休妻。那個娘子已是兩子之母,又守過公公的孝,夫家怎麽肯修她。長寧就和盧駙馬大鬧,還動手打了駙馬。此事鬧得太大,那娘子為著夫家和兩個孩子,自己懸梁自盡了……”
張美人捂胸哎呀叫了一聲,急忙念佛,“這娘子性子倒是剛烈。可惜了……”
高慶一邊哄著兒子睡覺,一邊冷笑道:“此事一出,盧駙馬再好的性子也給磨沒了,當即和長寧大吵了一場,卷著鋪蓋就離開了公主府,去盧家書堂裏住下,怎麽都不肯再回去。長寧把夫家上下得罪了幹淨,這下才慌了。今日她來,就是找皇後給她出主意的。”
賢妃不住搖頭,“將個溫柔敦厚的丈夫逼至此,他們夫妻之情怕也是到了盡頭了……”
丹菲一邊給晉王扇著風,一邊止不住心裏發涼。盧修遠精明世故,當然和敦厚二字無緣,但是看他待劉玉錦,卻是個溫柔有愛之人。想不到他婚後竟然過得如此不幸。也不知道劉玉錦聽到了,會有多傷心。
賢妃她們又聊到了別的,道:“再過個把月,北征軍也就要回京。聖上給將士們論功行賞是其一,聽聞其中有不少年輕將士都還未婚配。今年怕又有不少喜事要操辦了。”
張美人打趣道:“賢妃可後悔早早嫁女兒了?”
賢妃和高慶都忍不住笑。賢妃道:“聽說那立下赫赫戰功,生擒了瓦茨可汗的文默將軍,就還未成親。長安城裏不少夫人們都在打他的主意呢。”
丹菲手一頓,才繼續搖著扇子。正在拆一個九連環的晉王疑惑地抬頭看了丹菲一眼,道:“我就想拜在文將軍帳下學武藝,將來也向他一般做個大將軍。”
賢妃和張美人笑,並未把他的話當回事。
“說起來也怪。”高慶道,“這文將軍自稱是文氏一族子弟,但是之前卻是默默無名。外麵都傳他是文家外室子呢。”
“公主怎麽知道?”張美人問。
高慶道:“我夫家還有兩個小姑子未嫁,婆婆和兩個嫂子早就拿著北征軍那幾員大將的八字和家譜研究了幾百遍了。”
眾人又笑。
高慶道:“都說文將軍怕是要得封個XX將軍了。就算他出身不大好,衝這份功名爵位,也多得是人家願意將女兒嫁與他。想他父母雙亡,嫁了他就可做當家祖母,多自在。我那兩個小姑子都仰慕他得緊,將來將不準還真要為爭嫁他打起來。”
賢妃和張美人都笑得抹淚。
晉王半天解不開九連環,氣餒地丟在一邊,看向丹菲道:“阿江,你不舒服?怎麽臉色不好?”
丹菲淡淡笑了笑,道:“殿中涼爽,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說罷放下扇子,拿起九連環,擺弄了一番,竟然嘩啦啦地全解開了。
晉王驚呼,忙奪過去研究。高慶也不由得多看了丹菲幾眼,想起來道:“你是段家的女兒?”
“正是奴。”丹菲欠身。
“你模樣變了不少。”高慶笑道,“昔年你又瘦又黑,看著可憐。如今倒是個俏生生的美人了。”
宮婢長得太美有時並不是什麽好事,更何況晉王隻比丹菲小三、四歲,再過兩年晉王知人事了,情況就不同了。皇子總會有一個年長的女人,旁人於是總當丹菲是張美人為兒子預備下來的。
丹菲將頭埋得更低了,道:“奴一介賤婢,不過是草芥浮雲一般的人物,朝生夕亡罷了。”
高慶笑笑,不再多言,又和賢妃她們聊起了東宮瑣事,無非是對衛佳音扭到腳的事幸災樂禍。可見衛佳音也不得人心。
在九成宮裏住了幾日,聖上身體好轉。恰好七夕來臨,韋皇後便舉辦了宮宴,率領後妃宮人們乞巧拜月。
這七夕宮宴極其熱鬧,到處可聞歌舞聲。內侍在高台上放煙火,火樹銀花不夜天,絢爛奪目。舞姬揮著水袖在紅毯上翩翩起舞,粉顏帶笑,歌聲如鈴,撒向人間。遍地歡騰,一派天祥人和的景象。
張美人如今和賢妃交好,宴會上也湊坐在一處。丹菲自然隨侍。那些受邀入宮的官家貴女們身穿華美羅綺,高鬟上插金戴玉,鬢邊別著碗大的各色牡丹,襯得容顏華貴嬌媚,令人目眩。年輕的公侯郎君們猶如蜂蝶一般,殷情地簇擁著女郎們,說笑嬉鬧。
若是段家沒有被抄,丹菲繼續假扮段寧江,如今或許就是這些華族女郎們中的一人。
不過若段家沒事,段義雲歸來,就是她的兄長。他不會是那群追求者中的一員。
劉玉錦隨著外祖母襄城公主也上了九成宮,隻可惜和丹菲她們坐得遠,隻在開席前打了個照麵,連話都沒能說上一句。
劉玉錦這一年來變化也很大,因為瘦了不少,顯得個子高了些。她失去了朦朧的初戀,還來不及怎麽悲傷哀悼,就被襄城大長公主約束起來學習淑女之道,惡補那些她缺失的功課。沉悶的生活讓她性格變得穩重了不少,人也成熟了許多。她越發明白自己當年有多麽天真,也有多麽幸運,於是更加珍惜她和丹菲之間的情誼。
長寧的變化是最大的。她削瘦、尖刻的麵容越發酷似韋皇後,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狂躁的戾氣,讓人退避三舍。她如今可臨淄郡王妃韋氏走得極近,好得就快和親生姊妹一般。
臨淄郡王妃自去年兒子夭折後,就再未有孕。臨淄郡王李崇去年中納了一個良家女子為妾,郡王妃也沒再吵鬧。那姬妾懷孕,一個月前生了個女兒。算起來,正是崔景鈺長女夭折的那個時候。
丹菲遠遠地望了李崇一眼。他和郡王妃貌合神離,拜見過帝後之後就分開,離愁都不多看郡王妃一眼。郡王妃淒涼地望了望丈夫,隻得去了女眷席上。
這天下怨偶真多。崔景鈺和孔華珍倒算是一對佳偶,可惜上天又不太眷顧他們。
太子帶著太子妃和長女也來了。小郡主正在學走路,活潑好動,最愛揪聖上的胡子。聖上抱著孫女笑開懷,十分縱容寵溺。小郡主容貌酷似美豔的太子妃,十分精致可愛,為此也頗得太子喜歡。太子妃借著女兒受寵和衛佳音受傷,又重新抓回了太子的心,如今也正春風得意。
這時一陣虎嘯傳來,壓住了殿上歌舞之聲,嚇得女眷們驚叫。
原來今日有突厥使節來訪,帶來了不少奇珍異獸,和戲耍人。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鐵籠中關著的一頭雪白黑斑的巨虎。這是突厥人自西邊高山絕壁上獵來的雪山虎,特此送來黑天可汗。
這白虎乃萬獸之王,又是雪山靈獸,如今被困在囚籠中,狂躁不安地來回繞圈,時不時咆哮,撞擊著籠子。虎奴們兩股戰戰,斥喝聲都有些發虛,喂食都隻敢拿著長棍將肉丟進籠中,根本不敢靠近。
宮廷歌舞對晉王這樣的孩子吸引力不大,別的王孫小郎們過來找他出去看虎,張美人拗不過兒子,隻好讓丹菲跟著一道去。
一群半大的少年笑嘻嘻地圍著老虎籠子蹲著,又是害怕,又是向往。白虎餓了許久,兩口就吃完了那塊肉,盯著籠子外的一群小子,尋思著哪個的肉最多最嫩。
老虎不咆哮了,少年們覺得有點無趣。一個少年小郎便尋了一塊石頭,朝白虎扔去,啪地一聲砸在老虎身上。
老虎皮毛厚實,不痛不癢,連眼睛都沒眨。
“哈,厲郎,它不怕你。”旁的小郎哈哈笑。
少年們見老虎沒反應,紛紛來了興致,全都撿著石頭去砸老虎。虎奴奔出來擺手道:“使不得!郎君手下留情。這虎是要現給天可汗的,傷了可不好!”
男孩子們玩起了興,哪裏理他。大大小小的石塊不斷地隔著欄杆打在白虎身上。
虎落孫山被犬欺,白虎被困牢籠,拿這些小猢猻無法,氣得連連咆哮,在籠中左衝右撞。少年們反而開懷大笑,玩得越發興起。
丹菲隱隱覺得不妙,忙將晉王拉住,道:“大王別去湊熱鬧了。萬一真傷了虎,聖上怪罪下來,頭一個就要拿皇子們是問。”
晉王也怕皇帝老子,乖乖聽話,丟了手裏的石子,打算返回殿中。
就這時,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震撼了山穀。
戲虎的少年們全都嚇得麵無人色,跌坐在地上。原來不知道是哪個小子失了準頭,又或是手起太好,把一顆尖銳的石子砸中了老虎的眼睛。老虎吃痛,終於發飆。
龐大的身軀猛的撞擊牢籠,整個籠子都被撞得東搖西晃,拴著籠門的鐵鏈哢嚓一聲,竟然有了鬆動。
虎奴見狀,驚叫一聲,抱頭鼠竄。
“虎要破籠了——”
“金吾衛何在?”
“弓箭手——”
“快跑!”丹菲大叫一聲,拉著晉王就朝大殿。
那幾個闖禍的少年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逃走。
巨虎咆哮連連,瘋狂地撞擊鐵籠。隻聽嘩啦一聲,竟然真的將鐵鏈撞斷。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
巨虎出籠,一躍落在地上,大地振動。它舒展著雄壯的身軀,而後利爪抓地,仰天長嘯。那聲咆哮猶如一柄巨斧劈下,地動山搖,林鳥驚飛,山風乍起。
丹菲臉色劇變,已顧不得那幾個腿軟跑不動的少年,隻管拽著晉王已經朝大殿奔去。
十來名身穿皮甲的金吾衛從宮殿台階上衝下,手執弓箭,對準了白虎。白虎在原地咆哮,還未傷人,又是突厥供物,金吾衛們也一時拿不準要不要殺。
就這時,一陣風過,白虎似在風中聞到了什麽,猛地朝這邊望過來。金吾衛們見有變,大喝之下,輪弓放箭。
可此時已經遲了。白虎乃是雪山靈獸,哪裏畏懼區區弓箭。它身子一滾,粗大的尾巴將射來的箭唰唰掃落,然後一聲長嘯,縱身一躍,直直朝丹菲他們撲過來。
巨虎的身軀霎時遮住了月光。丹菲眼前一暗,轉頭就見巨大如山的黑影撲來。她反手猛地一把將晉王推倒在漢白玉的欄杆後,自己滾倒在地。
驚恐慌亂的叫聲徹底響徹九成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