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生變
楊六家的雅苑裏,依舊靜謐清幽,隻是今日水榭裏沒了美人彈琴,顯得有幾分寥落。窗下一株芍藥正怒放,粉白的花朵上帶著還未消散的晶瑩露珠。
李崇情不自禁伸手碰了碰那嬌嫩的花瓣,水珠低落,打濕了他的指間。
廂房的門拉開,李崇猛地回過身去,脫口道:“阿萱?”
一個高瘦的男子站在門口,麵帶譏諷笑意,道:“讓郡王失望了。佳人失約,在下來陪郡王喝酒可好?”
李崇嗤笑一聲,抱著手站起來,道:“韋亨,你小子臉皮越發厚了。我一擲千金來此,要的是倚紅偎翠、濃香軟語。若要尋幾個粗漢一同吃酒耍樂,我早就去千牛衛營地了。”
“罪過,罪過!”韋亨半真半假地賠笑,道,“今日在下買單,定保證讓郡王玩得痛快。”
“少廢話了。”李崇不耐煩,“萱娘在何處?”
“哪個萱娘?”韋亨裝不知。
李崇冷笑,“那我換個說法。楊六家的萍娘,人在何處?可還活著。”
“當然,當然!”韋亨嬉笑,“萍娘這等絕色美人,在下也舍不得傷她分毫。不過是聽聞萍娘擅長琵琶,請她去府中教教我那群愚笨的樂伎罷了。過一、兩日,在下必然將她送回,保證一根汗毛都不少。”
李崇目光陰森地盯著韋亨,道:“她不過是個故人。若想用她威脅我,大可不必了。”
“郡王說笑。”韋亨嘻嘻道,“確實是在下仰慕萍娘才華……”
李崇打斷他的話,“有事直說,說完就滾吧!”
韋亨依舊嬉皮笑臉,道:“郡王定也聽說北地戰事順利,捷報在望。”
李崇哼了哼,“聽聞你那兄長親自率兵,勇猛殺敵,倒是比你老子和你這弟弟有個正經人樣。”
“我大兄是世子,自當做表率。我做弟弟,自愧不如。”韋亨笑眯眯,道,“在下還聽聞一個消息,說是有人聲稱手裏有我父親高安郡王私通瓦茨、賣國求榮的罪證。郡王可知道?”
李崇趺坐,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酒杯,譏笑道:“我一不管刑部,二不管大理寺,你找我說這事做什麽?”
韋亨提著酒壺給他倒酒,道:“如今謠言紛亂,郡王聽過一笑即可。若是較了真,可就有些不好辦了。”
“有何不好辦?”李崇端著酒並不喝,隻冷眼看他。
韋亨嘿嘿笑道:“若把謠言當真,可要給無辜的人憑添許多煩惱。對了,郡王可是知道和親瓦茨的宜國公主吧?”
李崇猛地握緊了酒杯,抿唇不語。
韋亨道:“在下這裏也聽聞一個流言,說宜國公主改嫁了當今的瓦茨可汗後,煽動可汗揮兵南下,攻占北地。”
“是麽?”李崇淡淡道,杯中的酒微微泛起細碎的波紋,“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裏能幹涉朝政。這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韋亨拍手道:“我也這麽說!可是聽北地傳來的流言,說得像模像樣。甚至還說……”
“說什麽?”
“說宜國公主當年勾搭了還是北院大王的可汗,毒死了丈夫,這才改嫁……”
“韋亨,”年輕的郡王語調陰沉且尖銳,好似暴雨來臨前的陰雲雷電,“宜國公主是聖上親封的和親公主,尊貴顯榮,怎能由你汙蔑?”
“家父也是聖上親封的郡王,我姑母還是大周皇後,一般尊貴顯榮。我們又怎能容段家汙蔑?”
“公主之事口說無憑。而你韋父親做的好事,卻是有目共睹。就算瞞,又能瞞到何時?”
韋亨嗤笑,從懷裏抽出一張書信,丟到李崇麵前,“郡王可還記得宜國公主的筆記?在下記得您同她可是知交,過從甚密,就連她這遠房堂姐萱娘你都認得。她的字跡,不該忘了那麽快才是。”
李崇撿起書信,展開來。隻看了幾行,他的臉色就已經大變,先是蒼白,雖後變得鐵青。
李崇深吸了一口氣,將書信揉做一團,丟開道:“仿得倒是像個樣子。可惜假的始終做不了真。你們就這點本事?”
韋亨吃酒,也不理那團紙,嗬嗬笑道:“郡王不認得宜國公主的字不打緊,她父兄姊妹認得就行。到時候人證物證俱在,她能如何賴賬?若是連瓦茨可汗都親口指控她,你說她還如何自處?”
李崇坐著一動不動,麵上甚至還帶著淺淺笑意,仿佛韋亨說的不過是個無關的流言蜚語。他一貫是個風流瀟灑的富貴郡王,眾人都道他爽朗和氣,不拘小節。即便是在他被威脅之際,他也不會允許自己有半分失態。
“韋亨,連瓦茨可汗都聽你韋家指派,你還教人怎麽不相信你父親和他勾結?”
“這自有我父親操心。郡王隻需要想想宜國公主的處境就是。”韋亨又吃了口酒,道,“這場仗打下去,勝負可望。這宜國公主沒準還要再做一次寡婦。若是瓦茨新可汗俯首稱臣,你說聖上會不會讓宜國公主再嫁一次?”
“韋亨!”語氣裏已有明顯的警告。
韋亨見好就收,道:“郡王可考慮清楚了?”
李崇轉著手中的酒杯,道:“你想要什麽?”
“拿到段家手裏那份東西。還有,若我們對段家出手,郡王你最好不要幹涉。”
“這是兩個要求。”李崇道,“我能力有限,隻能幫其一。你自己選吧。”
韋亨挑眉,“若戰事結束後,把宜國公主迎回長安呢?”
李崇沉默,半晌後道:“我怎知你們拿到了東西,就會放過宜國公主?”
“宜國公主自然清楚我父親與可汗的交情。我們韋家和她一損俱損,自然能不反目是最好的。可若段家的東西交出去,我們韋家倒台了,也不會讓宜國公主討得半點好。郡王,你好生斟酌吧。”
韋亨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朝李崇一拱手,揚長而去。
李崇捏著手中酒杯,急促喘息,突然猛地將酒杯擲在地上。
楊六娘本想進去伺候,忽然聽到裏麵一通劈裏啪啦的打砸之聲,夾雜著男子的怒吼,猶如一隻受傷的公獅,狂怒而不甘。她嚇得不敢再上前。
李崇將屋裏擺設都砸了個遍,眼角掃到地上的紙團,心中抽痛,沉重地閉上了眼。
再度張開眼時,裏麵已布滿了血絲。
眼角掃到楊六娘忐忑不安地跪在屋外的身影。他大步走出去,摘下腰間玉佩丟進楊六娘手中。
“等萱娘回來,叫她不用再接客了。”
楊六娘捧著這塊價值不菲的寶玉,連聲應著,抬起頭來時,李崇已經走得隻剩一個遠遠的背影。
孤傲、決絕的背影。
段老夫人昏迷了兩日,終於轉醒。可惜人雖然是回過一口氣,卻是徹底風癱,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這下誰都知道老夫人時日不多了。
老夫人的身後事是早就在辦著了,如今也不用慌張。段家兩房商量過後,在崔姑母和幾個叔伯的公正下,終於將家分了。老夫人的嫁妝按照她之前吩咐過的,除了留給崔姑母的外,其餘均分成了兩份。
分家那日,家裏所有兒女都聚集在正堂外等候著。除了四娘還在禁足中,就連出嫁的大娘也帶著夫婿兒女回來了。
大娘夫婿是是吏部官員,一來便憂心忡忡地和嶽父小舅子們低聲議事。八娘人小耳力又好,偷聽了回來,對丹菲道:“五姐,出大事了。聽說朝廷裏在商議廢太子呢!”
劉玉錦平素愛打聽宮闈秘辛,聽了後不以為然道:“廢太子一事都已經說了幾年了,有什麽好稀奇的?皇後一心想扶楚王做太子呢。可是現在的太子並無過錯,宗室百官都不同意廢他。”
丹菲遠遠打量了一下段家男人的神色,道:“這次似乎不同往常。現在的朝堂,說白了還不是韋皇後的一言之堂。她若狠下心,沒有辦不到的事。”
“太子敦厚英明,極得百姓擁戴,韋皇後這可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丹菲嗤笑,低聲道:“好似他們韋家之前純良如白兔似的。”
八娘道:“我去年見過那楚王一麵,看著也是個英姿颯爽的兒郎,性子也並不驕縱。別的貴家子弟騎馬踏上了路人,他還解囊相助呢。”
“管他誰做太子,與咱們有什麽關係?”劉玉錦道,“帝王將相的興衰榮辱,又分不得我們絲毫。”
有族裏叔伯作證,分家文書很快就弄好。姚氏本想帶著孩子們搬去城外自己的莊子上居住,隻是那莊園屋子需要修葺,於是還是暫時住在段府裏。
出了四娘一事後,大夫人有了借口打壓庶女,分到大房嫁妝自然又均分給了二娘和三娘。然後二娘和鄭家的婚事也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來。
兩家對過了八字,鄭家挑了個良辰吉日過來下定。因著老夫人一日不如一日,怕二娘要守孝,於是婚期就定在了七月初三。那時大房幾個侄女也已出了孝。隻是因為急著出嫁,鄭家略有些拿喬,聘禮不免微薄了些。二娘為此十分不滿,沒有少抱怨鄭家小氣。
二娘被拘了起來繡嫁妝後,平日難得碰到她,丹菲頓時覺得耳邊清靜了許多。大夫人又投身到張羅三娘的婚事中,似乎還對盧家念念不舍。盧夫人在分家後又來探望了老夫人一次,卻是沒再帶著盧十二郎。
關於廢太子之事,在長安城裏又傳得沸沸揚揚,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聖上病了。
端午節那日,聖人貪嘴多吃了一個粽子,便犯了積食之症,一連數日都不思茶飯,然後引發了痼疾,臥床不起。
若是聖上就此一病不起,太子即位,必然要叫一直垂簾聽政的韋皇後讓位。韋後同太子關係勢同水火,一觸即發。韋皇後自然先下手為強,想廢了太子,擁立自己親生的楚王,好保證韋家利益萬年長青。
段員外郎覺得複職無望,便因為不再關心朝堂紛爭,隻每日逗弄長孫習字念書為樂。
姚氏順利分了家,又無女兒急著嫁人,神清氣爽,氣色比往日好了許多,對著丹菲和劉玉錦,都是一副標準的慈母模樣。
丹菲卻沒法像她這樣輕鬆。如今已過去了七、八日,崔熙俊那裏卻再沒了消息。
莫非那日真的被她踢傷了,在家臥床不起?
丹菲惡意地揣摩著,回想那日自己的神勇,不禁笑出聲來。
大概是崔熙俊冥冥之中聽到了丹菲的取笑,為了證明自己身體健康,終於有所行動。
崔姑母每日都上門來探望老夫人,後來還帶來一個姑子一同過來。那姑子掐指算了算,對幾位夫人道:“貴府裏有一位娘子生辰八字極旺老夫人。若她能去南山佛寺為老夫人做一場法事祈福,老夫人如今重病之險就有望化解。”
段府裏嫡出庶出一共八個女孩,隻有寫著段寧江八字的紙張被姑子挑了出來。
大夫人生怕老夫人等不到二娘出嫁就咽氣,急忙就安排丹菲出門去南山做法事。丹菲為表孝心,當然在所不辭。次日就收拾整齊,準備出門。
二娘帶著姊妹們來給丹菲送行,一見麵,丹菲就挨了二娘幾記狠狠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劉玉錦拉著她往旁邊走了幾步,看到了站在人群後的崔熙俊。她這才明白過來。
崔熙俊穿著一身利落的青衫,頭戴白玉冠,豐神俊秀。見到丹菲,他甚至還勾著嘴角,做出一個看似溫柔的笑意。
“表妹,我送你去南山佛寺。”
“有勞表兄了。”丹菲欠身行禮,上了牛車,身姿如行雲流水,羅裙輕擺,頭上一支素雅的銀蝶簪抖動了一下。
二娘咬著牙,對大夫人撒嬌道:“阿娘,五妹上次出城就差點走丟,我不放心。我陪她去可好?”
大夫人怎麽不知道她的心思,自然不準,道:“你五妹有熙俊陪著,還帶了那麽多家丁,怎麽會再出事?你都要嫁人了,怎麽好總是往外跑。讓你婆家知道,還不是說我們段家少家教。”
崔熙俊翻身上了馬,朝舅母和表妹門一拱手,動身出發。
車剛剛出了段家大門,就聽見沉悶而又急促的鍾聲驟然響起。
此刻已是辰時五刻,早已過了晨鍾的時間,且這鍾聲敲得十分怪異,聽著人心惶惶。鍾聲自東南方向響起,一路向東北方向的大明宮傳去,越發急促。寺廟高塔裏鴿子被驚動,撲騰著翅膀漫天亂飛。
丹菲不安地掀開車簾往外瞧,街道上的路人也都紛紛麵麵相覷。
“四表兄,這是怎麽了?”
崔熙俊青著臉一拉韁繩,沉聲道:“城中有亂,這是禁行閉坊的警鍾!”
段家人也驚慌地追了出來,道:“五娘快回來。怕是出事了,今日走不了了!”
車夫又匆匆把牛車趕回了段家。可憐丹菲期盼了那麽久的出遊,隻在家門口三丈內轉了一圈就告終結。
崔熙俊見丹菲進了門,馬也沒下,揚聲道:“表妹自去。我身為千牛衛備身,該去營地和同僚匯合。”
丹菲一臉關切不舍地追了兩步,高聲道:“表兄身體不適,切勿勉強,定要平安歸來!”
崔熙俊策馬奔出老遠了,才想明白那句“身體不適”是何意思,一張俊臉頓時氣得一陣紅一陣青,隻狠不能折返回去掐斷那小娘子的細脖子。
段家三郎君身為金吾衛,也立刻換了甲胄奔赴營地而去。段家隨即大門緊閉,兩房人都集中在了正堂。眾人聽著一陣緊過一陣的鍾聲,心都高高懸了起來。段員外郎此刻倒是極其慶幸自己賦閑在家。
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城東北方向突然火光衝天,隱隱有殺聲傳來。
城東北住著著的全是親王貴胄,再往北就是大明宮,如今帝後都在宮中。段員外郎見狀,嚇得連聲道:“有人謀反?是何人如此大膽?”
到是丹菲和劉玉錦經曆過蘄州屠城,反而顯得鎮定從容許多。
又過了兩刻,段家三郎君派了手下小兵回來報平安,道:“太子率左右羽林軍起兵逼宮,已殺了武相父子,此刻兵至玄武門了。”
段員外郎驚道:“太子此舉何故?”
小兵道:“說是要殺韋皇後與安樂公主,以清君側。”
段員外郎一頭冷汗,直道不妙,“簡直是以卵擊石!”
到是二娘悄聲對三娘道:“若是太子殺了韋皇後,長寧公主沒了靠山,再想強拉四表兄尚主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三娘道:“都這時候了,你還記著這事?”
“我們段家和韋家又不是一派,自然不操心了。”
丹菲在旁邊聽了,苦笑不已。
眾人惶惶不安,午飯都是聚在一起用的,隱隱約約的廝殺聲和空氣裏彌漫著的煙火氣息成了下飯菜。
過了醜時,廝殺聲漸歇。三郎的小兵又來通報,道:“聖人親臨門樓斥退叛兵,千騎王倒戈,太子兵敗,已逃出長安!聖上已下令趙將軍前去追捕。”
大夫人鬆了口氣,“菩薩保佑,聖人無恙!”
段員外郎長長歎息了一聲,肩膀垮了下來。
此刻,在滿屋子女眷的歡喜中,大概隻有丹菲能理解段員外郎心中的恐懼與擔憂。
太子失敗,韋氏一族必定借此機會大肆清除異己。段家怕是名列榜單前列。那一份沒送出去的書信,現在已經失去了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