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爭鋒(6.20小改)
老夫人的壽堂裏燈火明亮,外間裏,家裏的孩子們都安靜規矩地坐在席榻上,大氣不敢出。這還是自丹菲入府家宴後,第二次看到家中所有的成員,姊妹兄弟、嫂嫂侄兒,就連出嫁了的姑母也同崔家姑父趕了回來。此刻,幾位長輩都在內間裏,守著太醫給老夫人施針。
空氣中的氣氛沉重得幾乎要凝結,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心上。誰都知道,若是老夫人熬不過這關,不僅全家都要守孝,且分家之爭也會愈加複雜。就算丹菲和劉玉錦不在乎段家內部的家務事,也不想再跟著辦一場喪事,勞神傷力。
二娘惡狠狠地瞪著四娘,活似想要把她剝下一層皮。四娘麵色慘白,短短幾日就已瘦了一大圈,已有形銷骨立之態,昔日秀麗的容顏隻剩一個輪廓,缺乏血色的臉頰上卻印著一個紅紅的巴掌印。
內間的門終於打開,幾位長輩疲憊地把太醫送了出來。大夫人喚來婢子隨太醫去開藥,又吩咐婆子打點了一份厚重的診金。
“父親,阿婆的病……”三郎焦急地問。
“暫時穩住了。”段員外郎抹汗道。
兒女們都長長鬆了一口氣。
眼看送走了太醫,大夫人不再忍耐,當即指著四娘道:“把這個不孝奴給我拖出去,不準她出現在孝堂裏!”
兩個精悍的婆子衝過去就把四娘像抓小雞仔一樣抓起來,往外拖去。
四娘驚恐地大叫:“母親饒命!父親救我!阿婆!阿婆你醒醒呀!母親要殺了我啦!”
大夫人氣得麵色發紫,跺腳道:“還不堵住這丫頭的嘴,讓她胡言亂語,驚醒了老夫人可好?若是讓老夫人見了她再氣出病來,便是把她活剮了也抵不了!”
婆子急忙拿帕子塞了四娘的嘴。
崔姑母皺著秀氣的眉頭,道:“大嫂,雖說你管教兒女,我也不該插嘴。這是四娘這丫頭平素乖巧,不知是犯了什麽事,惹得母親急怒傷心?”
大夫人抹淚道:“小姑是不知道,都是我們平素看四娘乖巧,才對她縱容了些,讓她險些犯下大錯,辱沒了段家清譽。”
說罷,就將前幾日發生的事,說給了崔氏夫婦聽。崔姑母聽著頻頻皺眉,低聲道:“大嫂做得對。盧家這本是義舉,若真去攀親,倒弄得像是我們段家有心算計他們似的,能不丟臉?隻是四娘不是閉門思過,怎麽會跑來和母親說了此事,還要母親做主去議親?”
大夫人狠狠掃了滿臉愧色的段員外郎一眼,道:“這事你可要問你大兄。”
原來是段員外郎去探望愛女,被四娘母女花言巧語加淚水漣漣打動了,允許了四娘來給老夫人請安。結果四娘一進來,就撲到老夫人膝上大哭,要老夫人給她做主。
段老夫人也一向喜歡這個漂亮又伶俐的孫女,便詢問了一番。沒想四娘撒謊,騙老夫人說是盧十二郎推她落的水。老夫人自然勃然大怒,叫來兒子媳婦訓話,要他們給個交代。大夫人肺都快氣炸了,快言快語地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又把二娘、三娘和幾個當時在場奴仆叫來作證。
四娘見此計不成,就一味大哭,說現在外麵已經傳得滿城風雨。若盧家不給個交代,她這個壞了名節的人是再也嫁不出去,要不做姑子,要不就隻有一根繩子吊死了。
話沒說完,四娘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老夫人扇完了她,就捂著胸口昏厥過去,隨後便是一番兵荒馬亂。
段員外郎此刻也悔恨得不行。許姬過來求情,都被他一腳踢開。三郎來為生母和妹妹說話,也挨了他一記耳光,被罰到外麵跪著。
崔姑母聽完,不便當著晚輩們的麵指責兄長,隻好不住歎氣。崔姑父見大舅子羞愧難當,便將他拉走了。
姚氏看了看屋裏的孩子們,道:“鬧了一場,連晚膳都沒用。如今坊門已經落鎖,小姑和姑爺今夜就歇在家裏吧。讓孩子們都回各自的院子裏用飯吧。”
大夫人點了點頭,擺手讓孩子們退下,又吩咐婆子道:“四娘那裏不得送飯!”
“母親……”三郎叫了一聲。
大夫人厲聲道:“你再多言,我連許姬也一並餓著。我看她們就是吃飽了撐著才有力氣胡攪蠻纏!”
崔姑母也訓斥道:“三郎是男兒,當好生當差效力才是,休要管內宅之事。”
三郎媳婦趕緊把丈夫拉走了。
這時,壽堂的院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一個矯健的身影奔了進來,差點把三郎夫婦撞著。
二娘眼睛一亮,叫了一聲:“四表兄!”
崔熙俊看都沒看她,衝進了堂屋裏。
“四郎可來了。”崔姑母拉住他,道,“你外婆已經睡下了,別去驚擾了她。”
崔熙俊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神色變換,極迅速地恢複了他一貫的沉穩鎮定。他整了整衣袍,向大夫人和姚氏行禮。
二娘見了崔熙俊,怎麽都不肯走了,又折返了回去。崔熙俊一身脂粉酒香飄到她鼻端,她不禁尖聲道:“表兄這是打哪裏來?”
崔姑母不禁皺眉。自己兒子已經及冠,就算吃酒耍樂,與二娘何幹,她管什麽閑事?
大夫人一見小姑不悅,訓斥女兒道:“你阿婆還病著,你大聲嚷嚷什麽?趕快帶著妹妹們回去,安分呆在院裏,不可亂跑。”
二娘舍不得崔熙俊,對母親撒嬌道:“女兒想陪著阿娘,一起伺候阿婆。四表兄也一並留下來用飯吧。”
崔熙俊朝院中望去,就見丹菲隔著的半個院子朝他淡漠地望了一眼,然後轉身就走出了院門。清瘦窈窕的身影轉眼就被濃濃的暮色吞沒。
“外甥去尋父親和舅父。兩位舅母和母親伺奉外婆,切勿太操勞了。”崔熙俊說罷,轉身朝外走去。
二娘氣得咬牙,當著崔姑母的麵,又不好再追過去。
丹菲和劉玉錦回了院,已經是餓得饑腸轆轆。阿竹張羅著擺飯,兩人飽餐一頓,這才順過氣來。劉玉錦吃得有些撐,便拉著丹菲去後院散步消食。
暮色濃濃,院中樹影重重,隻有頭頂還留有天光。星子稀疏,一輪皎潔的圓月掛在樹梢。草叢裏,夏蟲正歡快地鳴叫著,水池邊螢火蟲飛舞,點點螢光如夢似幻。
兩個女孩慢悠悠地走在石橋上,蘆葦從裏傳出零星的蛙叫聲。夜風送爽,霎時吹散了積累了一整日的鬱熱。
“也不知道四娘將來會如何。”劉玉錦低聲說,“她雖然是算計過了頭,但平日裏對我們倆還挺好的,還時常幫著我們地方二娘。”
“不用替她擔心。無非關她一陣子,等除服了,再給她找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嫁了罷了。”丹菲不以為然,“大伯還是最疼愛她的,不會看她受委屈。隻是盧家這樣的高門,她是不用再想了。”
劉玉錦苦笑,“以前還在蘄州的時候,我其實打從心底羨慕官宦之家的女郎,一心向往過這種鍾鳴鼎食的生活。可等真的進了段家,發現不過爾爾。親人冷漠,姊妹不睦,嫡庶糾紛,而且就連這富貴的生活,其實也是朝夕不保。”
丹菲笑道:“劉家人口簡單,日子自然過得輕鬆。你還記得那張家,也是一大富戶。家裏妻妾成群,子女眾多,也還不是成日鬥得雞飛狗跳的?”
劉玉錦輕笑起來,“我也記得那張六娘平日裏把庶出的妹妹當奴婢使喚。結果那庶妹因為貌美,居然嫁了一個秀才,羨煞了她。”
丹菲也笑了笑,忽然問:“阿錦,你可曾怨過我?”
“怨你做什麽?”劉玉錦驚訝。
“如果不是我答應了幫段寧江,不會把你牽扯進這些事裏來。”
劉玉錦堅決地搖頭,道:“這是關係到家國大義之事,你做得對。我隻恨我自己太無能,幫助不了你,反而要拖後腿。”
“我最近越來越覺得不安。”丹菲道,“我原來想得很簡單,交了東西便可離去,沒想會弄巧成拙,把我們兩人都陷在這裏。說到底,我太高估自己了。我終究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小女子,憑借一己之力,所能做的太過有限。”
“阿菲你已做得很好了。”劉玉錦笑道,“就連你的脾氣,都比以前好了許多。”
“那是因為你有長進了,我不用再整日罵你了。”
劉玉錦吐舌頭,笑嘻嘻地挽著丹菲的手,兩人走下石橋,沿著石子路朝假山走去。
剛繞過一株桂樹,就見對麵一個淡色衣衫的男子靠在石壁上,正望著月色出神。
崔熙俊剛沐浴過,半濕的頭發用絲絛束在腦後,衣衫輕薄,麵色如水。大概沐浴著月色的關係,少了幾分冷峻,多了些閑散慵懶。
丹菲站住,迎著崔熙俊清明的目光不語。她自然不會以為他們是湊巧碰上的。
崔熙俊收回了目光,繼續仰頭望著樹梢的圓月,道:“牛掌櫃已死,你可有什麽打算?”
丹菲緩緩地朝他走了幾步,把身影遮在了假山後,道:“我已經派人送去了撫恤銀錢。”
“看來那東西你已經拿到手了。”崔熙俊譏諷道。
丹菲笑了笑,“我不明白崔郎在說什麽。”
“怎麽不叫表兄了?”
“你可當我是你表妹?”
兩道目光在空中碰撞出了火花。崔熙俊站直了身子,冷聲道:“現在隻有我能幫你了。”
“我不信你。”丹菲直言,“有人告訴我,要我不要信任任何人。”
“那你就信任他?”崔熙俊挑眉。
“我自有信他的理由。”
崔熙俊抿了抿形狀優美的唇,“現在可不是你拿喬張致之際。”
丹菲哼了一聲,自顧繼續朝前走去。
崔熙俊一步跨過來,攔住了她的去路。男子高挑挺拔,寬大的背影一下就將月光遮擋住,將女孩籠罩在了身下的陰影之中。
丹菲抬頭向他望過去。男子秀美的鳳目裏閃爍著精明銳利的光芒。
“強迫我也沒用。”丹菲堅定道,“你並無資格拿到這個東西。”
崔熙俊退了半步,帶來的壓迫感也隨之消減了些,“段員外郎是段家當家人,也沒這個資格。那你做這判斷,憑借的是什麽?”
“你無須知道。”丹菲伸手推他。
崔熙俊敏捷地抬手一抓,男人寬大的手掌輕而易舉地就握住了女孩細瘦的手腕,掌心的溫度傳遞了過去。
“放手!”丹菲低聲喝道。
劉玉錦見狀,也奔了過來。丹菲急忙朝她叫道:“別過來,不幹你的事!”
劉玉錦進退不得,急得直跺腳。
崔熙俊沉聲道:“段家如今已經沒有退路。如果不扳倒韋家,那韋家必然要報複。段家舉家覆滅也不過是遲早的事。若是交出那份東西,還有一線希望。瓦茨節節敗退,對高安郡王極為不滿。北地已有高安郡王通敵的流言。韋家還不至於冒天下之大不韙來保韋鍾,所以更想提前把此事扼殺。既然找不到證據,不如先下手為強。你當最近那些說段刺史通敵的謠言都是無中生有?朝中已有禦史上書要求徹查此事了!”
“你當這些道理我都不懂?”丹菲譏笑,“我隻是不信憑借一份書信就可以扳倒韋家罷了。你也不過是一個千牛衛備身,你的保證能值幾個錢?”
“我自然不是赤手空拳。”
“那麽,比起你們,我有更信任的人。”
丹菲掙紮。男人不耐煩地一把將她拉扯過去,按在了假山上,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堵住了她的退路。
“別仗著自己有點小聰明就把旁人玩弄指間。”陰冷惡劣的話語,同男子俊秀如玉的麵孔格格不入,“你以為自己這是忠義之舉,在我看來不過是投機取巧。將東西交出來,我不會揭穿你。你大可分了屬於段寧江的嫁妝,帶著你那同夥遠走高飛。”
丹菲直視著崔熙俊,忽然嫣然一笑。就在崔熙俊困惑之際,她猛地屈起膝蓋,狠狠擊中男人胯下那個名門淑女絕對不會知道的部位。
崔熙俊便是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個看著秀雅瘦弱的女孩出手會如此狠辣,當即痛得悶哼一聲,身軀蜷縮起來,半晌都不能動彈。
丹菲狠狠把他推開,冷笑道:“崔郎用不著恐嚇我。我自死人堆裏爬出來,躲著韋家的追殺,都還能安然無恙的來到長安,進了段家。你這些小伎倆,還不夠我下酒吃。你大可這就去揭發我,讓段家將我趕出去。你若當我稀罕這些浮華的富貴,那你可大錯特錯了!”
說罷,招來驚愕不已的劉玉錦,大步離去。
崔熙俊咬牙忍著疼,道:“若我猜得不錯,東西也並不在你手中。我可以幫你找它。”
丹菲停了下來,扭頭看他,“崔郎別是被我踢傻了吧。奇怪,我沒踢著你的頭呀。”
崔熙俊苦笑,心裏將這小娘子已是恨得牙癢,“你根本出不了段家的門。我能幫你取得這東西,至於是否交給我,你再自己做決定。”
丹菲斟酌了片刻,道:“牛掌櫃還未下葬。他長子在外地,正往回趕。他出殯之前,我必要見他的遺孀一麵。”
“行!”崔熙俊終於熬過了疼痛,吃力地直起身來,麵上冷汗潺潺,“何時?”
“越快越好。”丹菲道,“不過我倒好奇,崔郎你這般吃苦耐勞,是為誰奔波。”
“不勞你操心。”崔熙俊咬牙,臉色難看至極。
丹菲又把崔熙俊這狼狽的模樣打量了一番,挖苦道:“四表兄可還撐得住,可要妹子幫你去叫人?”
崔熙俊再也沒了風度,低喝一聲:“滾!”
丹菲撲哧一笑,拉著劉玉錦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