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懷心機(6.3改)
姚氏看了大驚,喝道:“是誰欺負了你?快與阿娘說!乳娘何在?”
乳娘馬氏跪在門外,不住叩首,道:“夫人息怒!七郎今日在私學裏,和五郎、六郎起了些爭執,撕打了起來。五郎拿竹簡敲了七郎的頭。”
段七郎扯著姚氏的袖子,啜泣道:“阿娘,他們說我們壞話,說阿爹和大哥是窩囊廢,死了不說,還拖累了全家人,害得大伯也被聖上責令禁閉。他們還說我們一家本來是鄉下窮親戚,進京來是吃閑飯的。”
姚氏聽罷,氣得渾身發抖,麵色漲紅,道:“簡直欺人太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們身為兄長本就該友愛弟弟,怎麽還仗勢欺人?先生何在?”
乳娘道:“先生也斥責他們無兄友弟恭,把三人都罰了打手板。”
姚氏急忙拉著兒子的手看,隻見嫩嫩的手心已經被打得紅腫,她心中更是疼痛難忍,含淚罵道:“什麽糊塗先生?分明是我們七郎被兄長欺淩,怎麽連這他也要一起罰?”
段八娘這時才冷冷開口,道:“弟弟到底與他們撕打成一團,扯壞了紙張,摔破了硯墨,要罰自然一起罰咯。再說先生是大伯請來的,偏心大房子弟也無可厚非。”
“你這沒心沒肺的!”姚氏罵女兒道,“他是你弟弟,他被打,便是我們母子三人被打了,你有什麽好幸災樂禍的?我倒要去問問那先生,怎麽如此偏心不公,真當我們二房虎落平陽了不成?”
“女兒不過說的實情,阿娘不愛聽,不聽便是。”段八娘哼了一聲別過臉去,“阿娘也該好好教一下弟弟,凡事多忍耐幾分。別讓堂兄們隨便撩撥幾句就揮拳相向,坐實了我們二房少教養。”
姚氏氣得抓起一個繡墊就朝女兒扔去,罵道:“你給我滾出去。我沒有生你這麽一個吃裏爬外的賤奴!”
合歡和段八娘的乳娘急忙撲過去,一個護著八娘,一個攔著姚氏,齊聲道:“夫人息怒。八娘也少說幾句吧。”
段八娘哭道:“阿娘隻知道寵著弟弟,才真是糊塗了。如今是咱們耀武揚威的時候嗎?阿娘尋先生的不是,就是在打大伯和大伯娘的臉。您還真當他們不夠厭棄我們不成?咱們又沒分家。或者母親又想像當初一樣,帶著我們姊弟倆回外祖家去?阿娘可知道,就算在外祖家,我們住著也別扭。舅娘嬸嬸們私下也說我們母子三人是累贅,說阿娘是出嫁女,還帶著兒女回來吃娘家!阿娘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我和弟弟想想。我可過兩年就要及笄了,總該住在自己家裏!”
姚氏緊抱著兒子,喘氣不停。心中雖然有怒火,卻也明白女兒說的話有禮。
“什麽家?你阿爹和大哥都死了,我們就是孤兒寡母,寄人籬下,哪裏有什麽家?”
段八娘抹了眼淚,仰頭站起來,不屑地瞪了一眼弟弟。段七郎被姐姐的目光嚇得一個勁往母親懷裏縮。
段八娘眼神更加鄙夷,道:“阿娘,我們二房名聲已經如此,求阿娘看清形式,謙讓著大伯娘一點,別再和她掐尖了。咱們如今本是寄人籬下,勢不如人,擺這些空架子給誰看?我和弟弟將來還都靠大伯一家張羅。隻要將來能好,如今低聲下氣一些又如何。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姚氏聽了淚如雨下,道:“阿娘我何嚐不知道勢比人強?隻是短短數月,這際遇就如雲泥之別,阿娘不甘心呀!”
段七郎從母親懷裏鑽出來,大聲道:“阿娘不哭,阿姊也不哭。七郎將來考狀元,做大官,讓阿娘和阿姊享福。”
“我的好兒郎!”姚氏抱著心肝寶貝的兒子,親了又親。
段八娘也冷靜了下來,過來坐在母親身邊,給母親擦臉。姚氏忽然看到女兒手指上也有不少紅腫的針孔痕跡,驚訝道:“你這手又是怎麽了?”
“無事。”段八娘不以為然道,“二姐央我給她繡一柄團扇罷了。”
“這等事,她就算自己不做,也有針線奴婢,怎麽要你來做?”姚氏道。
“她說我蝴蝶繡得好,比針線上的奴婢還巧幾分。”段八娘哼道。
姚氏明白,這分明是大房的二娘在女女兒當婢女使喚呢。她怒火衝天,又想大罵,隨即想到剛才女兒對自己的勸導,真是句句泣血,滿腔怒火又化作了淚水湧出來。
姚氏不免想到亡夫。丈夫活這時,雖形同虛設,但是到底無人敢這麽欺淩他們母子。如今人去茶涼,連至親之人都這般涼薄。
母子三人依偎在一起哭了一陣,七郎哭得睡著了,夢裏還念著“打死你”。姚氏讓乳娘把兩個孩子帶下去歇息,自己也回了寢堂。
合歡絞了帕子給姚氏淨臉,孫婆子則給姚氏重新梳頭。
姚氏看著銅鏡裏自己蠟黃幹枯的臉,和紅腫的眼睛,幽幽開口,道:“五娘……她生母文氏雖然死得早,但是文家外祖和舅舅們都在,也都有官在身……”
孫婆子明白了姚氏的顧慮,道:“可是文家並不在京城,鞭長莫及呀。”
“可是說出去……我名聲始終不好……”
“夫人,”孫婆子道,“若是五娘自己要嫁,說是她主動犧牲,挽救段家,那就另當別論了。”
“你看她像是個傻子?”姚氏搖頭。
“先觀察著,也許有轉機也說不定。”孫婆子道,“再不行,使點小計,要她不得不嫁!”
“不得……不嫁?”姚氏思索著,臉上浮現出一個苦澀的笑意,“反正,害了誰,都不能害到我的兒女就是了。”
臨淄郡王大張旗鼓地把段家五娘護送回來的消息,不過一炷香,就已經傳得滿府皆。奴仆們免不了議論紛紛。
快至午時,段家二房掌廚的婆子等了半晌也不見內堂來人傳膳,正考慮叫個婢子去詢問,就見段家二夫人身邊的大婢女合歡進了院子。
合歡不過二八年紀,一貫靈動機敏,很得姚氏喜愛。她開門見山道:“五娘回府一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夫人的午食照舊,就擺在側堂,隻是要多做一桌席麵,好好給五娘補補身子。”
婆子一麵吩咐手下送膳,一麵打聽:“五娘可有什麽喜好和忌口?夫人可與五娘一道用餐?”
合歡嘴緊得很,隻道:“應該沒有什麽忌口,頂多少些油膩,不用酒水罷了。午食送去臨風院就是。五娘勞累,先要歇息一陣。你們動作快些,準備兩副碗筷。錦娘如今和她住在一處。”
婆子知道那錦娘是五娘的結拜姐妹,也不多問。她讓手下的婢子撿了一盤早就蒸好的炊餅,一盤剛出爐的胡麻餅,一盤各色酥餅糕點,再裝了兩盅羊肉湯褒,一盤炙羊肉,再用一個紅漆食盒裝著醋芹、清蒸菘菜、拌菠菜,連著兩碗剛從井中取出來的冰鎮乳酪,尋了倆個穩妥的婆子提著,給臨風院送過去。
臨風院是靠著後花園邊上的一個四合院,小巧別致,白牆烏瓦,窗戶裱糊一新,院中還種了兩株茶花,正綻放得熱鬧。這裏平素收拾整齊,供遊園累了的客人休憩用的。丹菲和劉玉錦隻是暫住兩日,倒也能湊合。
院中已有幾個婢子在灑掃,看到娘子們來了,放下手裏的活過來見禮。給丹菲她們引路的青衣小婢名叫曇兒,不過十一、二歲,很是機靈聰慧。她把婢子們指給丹菲,道:“這兩個大婢子是貼身服侍兩位娘子的。其餘都在外間伺候。五娘如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她們。倉促之中隻收拾出了這間小院,委屈兩位娘子了。”
“不過暫住,我又在孝期,本不用講究吃住穿戴。”丹菲笑著往曇兒手裏塞了一小串錢,“你是個乖巧的,拿去買糖吃吧。”
曇兒滿意地掂了一下,脆生生道:“曇兒謝五娘賞!京城裏惜時王福家的麻糖最有名,待會兒婢子讓下麵的人給五娘送些上來。啊對了,待會兒還會有針線婆子過來,給娘子們量身裁衣。娘子可以挑些布料。”
“守孝之人,粗布素衣就好。”丹菲不在意道。
說話間,廚房就把飯菜送了過來。
丹菲和劉玉錦其實早已經餓得饑腸轆轆,見了這豐盛的飯菜,都不由得暗暗咽口水。
段家送來的飯菜雖然不算精致,卻十分可口,尤其是那羊肉湯,熬得香濃入味,配上烤得金黃的胡麻餅,讓人胃口大開。各色糕點看似簡單,卻入口即化,齒間留甜。乳酪更是酸甜適中,冰涼香甜。
到底初入段府,丹菲吃得斯文克製。倒是劉玉錦,原本的斯文作派在逃難途中被丹菲調教沒了,現下一時改不回來。於是因為吃相不佳,被丹菲瞪了好幾記白眼。
待有八分飽,丹菲便放下了碗筷,又掃了劉玉錦一眼。後者也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
兩個大婢子是一對姊妹,姐姐叫阿竹,妹妹叫阿菊,都比丹菲她們年長一兩歲,訓練有素,做事有條不紊。
阿竹老沉文靜,卻是個有心思的,丹菲知道劉玉錦是降不住她的,便把她挑來服侍自己。妹妹阿菊活潑好動,話又多,一臉精明都寫在臉上,和劉玉錦這缺心眼的丫頭倒正合適。
正如曇兒所說,很快就有針線婆子送來了新衣。隻是因為段府有孝,新衣也都很素淨,可衣料卻都是上品,且十分合身。丹菲和劉玉錦灰頭土臉地過了三個月,今日終於洗盡塵土,挽起了秀發,穿上衣裙,做回了女兒。兩人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阿竹見丹菲出浴,粉麵紅唇,長眉鳳目,身軀雖削瘦,卻修長勻稱,別有一番颯爽英姿。她不禁讚道:“五娘生得真好,若做男裝,果真難辨雌雄。京中貴女尤興男裝,奴還沒見誰有娘子這麽好顏色。”
“阿爹生前倒是長說我不夠文雅貞靜呢。”丹菲客氣幾句,猛然想到這話是段義雲和她說的,一時不禁黯然。
丹菲換下來的舊衣已經被拿走,想必是拿去丟了。幸好她之前留了個心,銀鐲一直戴在手上,沐浴的時候就放在一旁凳子上。她隨身還帶著那一袋子金裸子和飛錢,阿竹不敢亂動,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妝台上。
丹菲一直隨身攜帶的弓箭和匕首,卻都放在了萍娘處。不然教段家人看見,她費勁功夫才裝出來的柔弱溫婉,怕是要被揭穿了。
阿竹喚了一個媳婦子進來給丹菲梳妝。
那媳婦問道:“五娘可喜歡什麽發式?如今京中正流行高鬟,娘子頭發又黑又濃密,怕都不需要義髻呢。”
“梳個圓鬟就好。”丹菲道,“就插那支白梅銀簪,用刨花水,不用香粉。”
這時,一個婢子上門來道:“二夫人要婢子告知五娘,說老夫人用了藥,還睡著,五娘不用急著過去,先在屋裏好生歇息一下。”
阿竹便對丹菲道:“老夫人用了藥後總要睡一兩個時辰,娘子不如先歇個午覺。”
丹菲奔波折騰了一整個上午,又經曆極度緊張的拷問,早就累得腦袋發暈,剛才就差點在浴桶裏睡著。她聽了這話,大大鬆了一口氣,打發走了梳頭的婢子,倒在床榻裏,一閉眼就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