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之苦(6.3改)
段員外郎坐在丹菲對麵,麵孔在黯淡之中顯得有些模糊,唯獨目光灼灼如炬,想是要把丹菲這層假皮燒掉一般。丹菲埋頭跪坐著,手緊拽著裙子,手心的汗水已經浸濕了布料。無需假裝,就已經是一副真真切切的膽怯模樣了。
沉寂之中,聽段大官開了口,道:“五娘這一路,恐怕也是險象環生吧?”
丹菲深吸了一口氣,規規矩矩地跪坐在軟榻上,姿態優雅端莊,溫婉靦腆,麵色雖然蒼白憔悴,卻不失大家閨秀的隱忍矜持。
“讓大伯擔憂了。剛逃出城的時候,確實過得有些艱難。後來遇到了恩人搭救,便一路平安上京了。”
丹菲說著一口帶著蘄州口音的官話,語言柔軟,顯然受過極好的教導。一舉一動,全都符合段家嫡出女郎的尊貴身份。
段員外郎看在眼裏,斟酌片刻,道:“我知道你喪父失兄,現在必定悲痛欲絕,隻是我之前收到過你父親寄來的家書,其中提到了一點事,心中有些疑惑,還要詢問一下你。”
丹菲點頭,“大伯請問,阿江知無不言。”
段員外郎盯緊了她,一字一頓道:“崔家四郎,五娘可還記得。”
丹菲耳朵裏嗡地一聲響,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來。腦子裏,段寧江臨終前的一幕幕,飛快地掠過。
段員外郎死死盯著她,道:“崔四郎後來聽到蘄州淪陷的消息,又匆匆北上去尋你。他並未尋著你,卻是尋到了你一個舊友,姓衛。你可認得。”
一滴汗珠順著額角滑落,丹菲狠狠咬了咬嘴唇,道:“衛女郎確實是侄女舊時同窗。我們出城後就失散了,得知她安然無恙,我這下也放心了。”
段員外郎冷笑一聲,“衛女郎同崔四郎說了一個事,很是蹊蹺。她竟然說,你已經死了?”
段員外郎其實生得相貌堂堂,很有一股文人雅士的風流氣韻,可是此刻他麵色陰冷,目光咄咄逼人,就像一條毒蛇盯緊了獵物一般,散發著冰冷寒意,吐露著帶著毒的氣息。
丹菲後頸手背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緊張到了一定程度,反而整個人又猛然放鬆了下來。她猛地抬起頭來,迎上段員外郎的目光,道:“沒錯,我並不是段寧江!”
段員外郎渾身一震,麵色鐵青,定定看了丹菲片刻。
“好,好!竟然還承認了!”他拍案而起,就要揚聲喊人。
丹菲飛快道:“段公不想知道我為何冒充段寧江麽?”
“有何可問?”段員外郎喝道,“還不是你看中段家富貴,想冒充五娘,借機行騙!”
丹菲搖了搖頭,道:“段公可知道段寧江是怎麽死的?”
段員外郎哼道:“崔四郎都與我說了。是個曹姓女子謀財害命,將她殺害。”
“非也。”丹菲淡定道,“段寧江被高安郡王的人追殺,身負重傷,不治而亡。”
段員外郎膝蓋一軟,跌坐在了軟榻上。
“你……你造謠誣陷高安郡王……”
“段公心裏其實有數的,是吧?”丹菲打斷了他的話,“段刺史遭了無妄之災,還連累得您也被停職。小女不信您就沒私下打探過。”
段員外郎怔怔無語。
丹菲壓低了聲音道:“段公不信小女不要緊,段寧江信我就足夠。她臨終前交給我一樣東西,要我將它交付給您。此物據說和蘄州淪陷有關。”
段員外郎雙眼一亮,“是什麽?”
丹菲卻是抿嘴一笑,“段公,小女若把東西交給了您,你立刻就喊人將我小女拖出去亂棍打死,我小女可怎麽辦?”
段公哼道:“你冒充管家女郎,本就罪大惡極!”
丹菲道:“那是因為韋家人當街捉拿小女。他們也想要這個東西。小女出於自保,不得不聲稱是段寧江,求那位郡王將我救下,護送來了段府。”
段員外郎咬牙道:“那你想如何?”
丹菲恭敬地欠了欠身,道:“小女因為受了阿江所托,千裏送書信,以及她的骨灰來京,單純隻是為了全同窗之情,沒想惹下殺身之禍。小女如今所受之苦,全都拜段家所賜。所以想請段公念及報恩積德之情,暫時將小女認下,保全小女一條性命。待到事情過去,小女自會離去,返回故裏。”
段員外郎站起來,背著手在堂中踱步,道:“我怎麽信你不會將此事說出去?”
丹菲苦笑道:“說了,小女就更沒命了,不是麽?我冒充阿江,實屬情非得已。我本可直接將那東西交給韋家,換取重金酬謝。可是小女在蘄州長大,牢記段刺史守城殉國的忠義之舉,不想叫他們父子在九泉之下還蒙冤。段公是段刺史之兄,有是段家族長,肩負著段家興衰重任。段公難道能見家族受辱而獨善其身?”
“段家聲譽由我來操心,不用你一個小女子置喙!”段員外郎沉聲道,“要段家收留你們姊妹倆是個小事,可我怎麽知道你沒有已將東西交給了別人?還有,這事怎麽和韋家扯上關係?”
“段公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麽嗎?”丹菲問。
段員外郎搖頭。
“那您也不知道為什麽高安郡王韋鍾想要這個東西了。”
“自然!”段員外郎有些不耐煩,“莫非是刺史得罪了高安郡王。”
“不止。”丹菲訕笑,“段公,小女這樣說吧。若我已將東西交給了韋家,那我絕對不會冒名進段家。我早就遠遠逃開,隱姓埋名地躲得起來,不和你們段家牽扯上半點關係!”
段員外郎緊咬牙關,重重哼了一聲,道:“到底是什麽東西?”
丹菲伸手,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厚紙包,遞到段員外郎手中。
紙包很輕,邊角都已磨損,但是火漆封印完整無缺。
段員外郎掂了掂,留丹菲在原地,自己推門走了出去,轉頭鑽進耳房裏。
大管事跟隨過來,遞過來一把裁紙刀。段員外郎沒接,直接用手撕開了紙包。幾張紙落在了榻上。這些紙張,有的是來往書信,有的賬冊殘葉……段員外郎越看越驚心,出了一頭大汗,麵色蒼白如紙。
這竟然全都是高安郡王私鑄錢幣和兵器的憑證!
段員外郎雙腿發軟,一屁股跌坐在了塌上。
“大官,此事怎麽辦?”大管事知道事情嚴重,忙把這些書信都收整起來。
“二弟呀二弟,你究竟闖了什麽大禍?”段員外郎欲哭無淚,“你……你自己死就死了,又何必要拖累我們一家呢?韋家也是你能招惹的?”
“大官!”大管事搖著他,“此事事關重大,卻是可以給二官洗刷罪名!”
“洗刷罪名?”段員外郎苦笑道,“這東西一拿出去,我怕是這輩子都別想再做官了。不但如此,若韋家報複,我怕還要身敗名裂……就像二弟一樣!哈哈哈哈!我總算明白他為什麽會落得這個下場。從小他就是最謹慎正直,襯得我庸碌無為。如今可好,他的正直害得他和義雲丟了命不說,還害得我也落到這般田地。”
“那大官有何打算?”管事問道。
段員外郎抹去了眼角淚花,從管事手裏接過那疊紙,放在燭火上點燃了。火苗迅速就把紙張吞噬殆盡。
“大郎……這恐怕……”
“我是庸碌之輩,不像二弟一心想建功立業、千古留名。我隻求一世和樂安康,子孫平安。如今段家還留著一個底子,好歹還能維持門楣。若是招惹了韋氏一族,我們段家就完了!”
段員外郎含淚長歎,“二弟,你盡可怨我膽小怕事。我卻笑你愚蠢。就連太子都不敢和韋後做對,你哪裏來的膽子?豈能因你一人,累及段氏滿門?”
說罷,打開窗戶,風將燃燒殆盡的灰燼吹散。
段員外郎返回正堂時,丹菲依舊安靜地跪坐在席墊上,低垂著頭,恭謹溫順。段員外郎剛有點心軟,可又猛地想到她帶來的一連串的噩耗,看向她的目光頓時滿是厭惡。
丹菲微微皺眉,隱約感覺到了這股惡意。這時,一陣風從屋外吹進來,帶來了段員外郎身上的熏香,以及一股淡淡的焦糊的味道。
有誰燒了什麽東西……
電光石火間,丹菲明白了過來!
這一瞬間,她心跳如鼓,汗流如漿,後背陣陣冷意襲來,仿佛要將她四肢百骸都凍結住。
段員外郎燒了書信,這意味這一點,便是段寧江臨終前的擔憂,終於發生了!她這個大伯,果真不可靠!
丹菲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慶幸自己留了個心眼。她並沒有去取那個寄到京城的包裹,那張郵驛憑券依舊藏在她手上的鐲子裏。她交給段員外郎的,是她當初撿來的送給張齡玉將軍的包裹。段寧江說過,那份書信裏的東西並不重要。所以丹菲才拿它來一賭。
現在,丹菲都不知道自己是賭贏了,還是賭輸了。
段員外郎聲音沙啞地開了口,道:“這東西,你可看過。”
丹菲搖頭,“阿江說過,此事我知道的越少,對我越安全。小女貪生怕死,寧可少知道點。不過,我眼看著阿江慘死,又被高安郡王的人追殺過,所以多少也能猜出大概。段公無需擔心我說出去。我空口無憑,也沒人信我,不是麽?”
段員外郎沉默片刻,道:“你想要段家庇護並不難,但是你得在此發誓,此事永遠都不能為外人道!”
“我以亡母之名發誓,絕不對外人說一個字,否則暴屍荒野,做個孤魂野鬼。”丹菲指天發誓,很是利索。
如今段員外郎不可靠,就隻有那個崔家表兄了。崔四郎既然已經見到了衛佳音,沒準也知曉此事了。便是不知道,她是段寧江指名之人,也算不得外人。
段員外郎補充道:“此事我也不會告知家裏人,你可以放心做你的段家五娘。隻是必須遵循家規,尊敬長輩,不得給段家抹黑!”
“段公……大伯放心,侄女謹遵教誨。”丹菲伏地謝道。
段員外郎麵色慘白地長歎一聲,道:“你去見你伯娘和你娘吧,讓她們帶你去見老夫人。”
“謝大伯收留!”丹菲重重磕頭,起身離去。
等走出了正堂,涼爽的春風襲來,吹著她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通體生涼。
京城的天空明媚如洗,遠遠的天際浮動著幾片白絮,春鳥兒歡快的鳴叫著,從上空掠過,飛向遠處高高的寺廟佛塔。悠揚的鍾聲傳來,莊嚴綿長,一聲聲回想著。
丹菲想,從此刻起,她就不再是曹丹菲,而是段寧江了。
她必須在這個繁華絢麗,又充滿危機與陷阱的京都裏,以另外一個女子的身份,努力存活下去。
丹菲由一個青衣婢子引著,走到段府西院,段家二房所在之處。大夫人當家,已被管事請去理事去了。二夫人則拉著已經換了衣服的劉玉錦,坐在內堂裏閑聊著。
見到丹菲回來了,劉玉錦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顯然剛才被姚氏纏著問了不少問題,夠她焦頭爛額。
丹菲給姚氏行了禮,跪坐下來。姚氏看她舉止從容大方,端莊斯文,眼裏又多了讚美之色。
段二夫人姚氏今年三十出頭,因正在熱孝之期,穿著墨藍色高裙,上套一件麻白色短襦,高髻上隻插了兩支銀簪,鬢邊別著一朵白絨花。服飾雖素淨,衣料卻華貴,簪子上綴著的南珠也足有拇指大,可見段家如何富貴。
她生得長臉細眉,高鼻薄唇,容貌隻能算端莊。又因才死了丈夫,做了寡婦,不施脂粉的麵容越發顯得蒼白憔悴,神色也懨懨的。
“我才和錦娘說了,認她做義女。她父母雙亡,無處可去,不如就留在段家與你做伴。”姚氏端詳著丹菲,笑道:“十年不見,阿江果真長成大姑娘了。你可還記得我?”
丹菲挑著動聽的話說:“阿娘的模樣不大記得了,倒是一直記得有個夫人牽著我的手,教我走路。我問過阿爹,他說就是阿娘。”
姚氏聽了有些感動。其實她和這繼女也不過是麵兒情。但是聽丹菲這麽一說,想到自己剛嫁到段家時,也的確花了心思撫育過這個小女孩,不免生出了許多慈母之情來。語氣便更和善了些。
“先讓合歡帶你去梳洗一下,換身衣衫。等用過午食,我再帶你去見老夫人。唉,老夫人自從得知你阿爹和義雲陣亡的消息,就臥病不起,現在眼看著快不行了。若是見了你,她心情一高興,病能好些就好。”
“阿婆病了?”丹菲露出擔憂之色,“那這些日子來,阿娘照顧阿婆一定辛苦了。女兒既然回來了,就自當好生服侍阿婆,為阿娘分憂。她老人家是有福之人,必能轉危為安的,更是能體會阿娘的一片孝心的。”
姚氏見繼女談吐得體,心中更加滿意,道:“你那一雙弟妹,七郎在家學裏跟著先生念書,八娘也正在閨學裏跟著幾個姊妹一起學些女紅。”
段家居然也辦了閨學。丹菲有些驚訝。
這時一個婆子進來道:“二夫人,給兩位娘子的院子已經收拾妥當了。”
“你們先去歇息一下吧。”姚氏對丹菲道,“倉促之中,隻來得及收拾了一個小院子,供你們暫住。你們的大伯娘已經叫人在靠著其他幾個娘子的院子邊收拾一個正經的大院子出來。到時候你們再搬過去。”
丹菲道了謝,帶著劉玉錦,由一個青衣小婢女引著離去了。
等兩個女孩走遠了,孫婆子端來一杯烏梅桂花漿,奉給姚氏,道:“夫人原來還擔心五娘在那偏冷之地長大,有失教養。而今看來,五娘端莊得體,絲毫不必二娘、三娘差多少。”
姚氏滿意地喝了一口果漿,點頭道:“聽錦娘道,她們一直在女學裏讀書,女先生又是個有名望的,連我都聽過她的名諱。夫君本也是個嚴厲之人,不會嬌慣寵溺孩子。我還擔心五娘若是舉止像個村婦,我們二房也少不了跟著丟臉,現在倒是放心了。有這麽一個姐姐,也可以給八娘做個樣子,省得她天天毛毛躁躁的,沒半點閨秀的樣子。”
孫婆子笑道:“夫人,八娘年紀還小,活潑些是正常。五娘算起來,上個月就已經及笄了,可不得端莊穩重麽?”
姚氏歎息道:“她這孩子看著柔弱靦腆,倒有幾分勇氣,竟然帶著個姐妹就千裏迢迢尋到了京城。這番作為,還真有幾分她父親之風。”
說罷,又想起了亡夫,不禁一陣黯然。
她十八歲那年嫁給段家二郎做填房,一進門就做了一個四歲男孩和一個半歲女孩的母親,新婚剛過,就又跟著丈夫赴蘄州上任。三年後,她帶著一雙兒女回娘家,夫妻一分別就是十二年。本想著等段刺史回京續職時會再相見,不料噩耗卻先到了……
“夫人,”孫婆子輕聲道,“夫人別再傷心了,當心身子。七郎和八娘還指望著您呢。”
姚氏歎氣道:“我今日去看過老夫人,依舊起不來床,雖然能進些湯水,可氣色卻越發晦澀。大嫂都已著人準備壽衣,又把放在宗廟裏的那口金絲楠木棺材運進京來。可盡管如此,老夫人還日日念著五娘。如今五娘是回來了,可是你也看得出來,那是個有自己主意的孩子,和我再親又能親到哪裏去?現在看著倒溫順和氣,將來如何,誰說的準?”
“自古繼母難為,夫人真是受苦了。”孫婆子也歎氣。她是姚氏的乳娘,算是姚氏最信任的心腹,兩人也無話不說。
“五娘已經及笄,卻偏偏碰到父喪,婚事又還沒個著落。”姚氏苦著臉道,“大房本來隻給二娘議親,現下好像要把三娘的婚事也一同操辦了,就是怕萬一老夫人熬不過去。斬衰之期三年之久,二娘已十七,三娘已十六,都耽擱不得。”
“竟然如此久?”孫婆子也小聲議論道,“老奴打聽得京城別家多是守完一年便可婚嫁,怎麽段家要守足三年?”
姚氏鄙夷冷笑,道:“段家自詡詩禮世家,最是古板迂腐,把教條當金典律法一般守著。不過我看大嫂對此也有非議,或許不會依。不過就算隻用守一年,親事也該現在就定下來的好。”
她說到這裏,就想到亡夫就是段家家教下的典範。偏偏姚氏是家中幺女,父母開明,兄姊寵愛,養成她不受拘束的性子。所以她和段刺史婚後感情不合,她覺得丈夫刻板不解風情,丈夫覺得她不夠貞靜嫻雅,兩人三天兩頭爭執冷戰。生了兒子後,姚氏就當完成了任務,痛快地和丈夫分居了。
丈夫和長子殉國而死,段家沒得半點嘉賞,還被聖上訓斥了一番,怪段刺史拒敵不利。姚氏和兒女本可因為丈夫長子殉國,得朝廷撫恤厚賞,現下自然什麽指望都落了空。不但如此。做父親和兄長的被聖上責備,剩下三個兒女都受影響。
姚氏越想越愁,站起來在屋裏踱步,道:“孃孃,可知道我今日為何當著孩子的麵就和大夫人起了爭執?並不是我無理取鬧,而是有個事,讓我如鯁在喉,實在是忍不下去。孃孃你可還記得盧家的十二郎?”
孫婆子略一想,道:“可是來祭拜過主人與大郎的那個盧家郎君?老奴記性不好,卻也記得是個高大肥壯,麵色黝黑的,腦子似乎還有點傻。”
“就是他!”姚氏恨恨道,“他是盧家四房嫡出的幺子,甚得父母長輩寵愛,八歲的時候病了一場,就成了半個傻子。如今腦子時常犯渾不說,因長輩不管束,愛和婢女戲耍,這才剛滿二十歲,婢生子都滿周歲了。就這樣的一個傻子,盧家竟然有意向我們段家提親!”
孫婆子忙問:“求的是二娘還是三娘?”
“盧家倒是有自知之明,想要求個庶女就夠了。但是我們二房沒有庶出兒女,大房裏也隻有四娘是大伯寵姬所出,年紀又正合適。隻是許姬聽到了風聲,也不知怎麽在大伯哪裏吹的枕邊風。大伯把大嫂訓斥了一番,說她不慈,苛待庶子女,弄得大嫂在麵前好沒麵子。我本以為這事就算了。哪裏知道,昨日好端端的,大嫂忽然請我小坐,和我提了這事。她竟然把這盧十二郎誇獎了一番,隱隱有讓我的八娘嫁過去之意。”
孫婆子大驚,“大夫人好生自私!大房連個庶女都舍不得,我們的八娘可是真真嫡出的女郎,怎麽就該去嫁那癡奴?”
姚氏氣得麵色發紫,道:“我自然當場就回絕了,說八娘還小,起碼還要多留個三、四年再嫁。你猜大夫人如何說?她笑道,盧家阿郎可是刑部員外郎,又是正統山東名族嫡係。就算刺史若還在,這門親事也是我們高攀。如今刺史已經不再,七郎又還小。八娘別錯過這個好機會。”
姚氏說完,伏在憑幾上哭起來。
孫婆子為她擦淚,道:“盧郎如此不堪,大夫人為何非要與盧家做親?”
“大伯這員外郎的官職眼看是不保,聽說即使外放,也隻能得個無實權的清水官做。盧公為吏部侍郎,吏部尚書即將告老,他眼看著就能升任尚書了。大伯想在京外外謀個好實缺,盧家便提出家中十二郎未娶。大嫂之意,似乎是若八娘肯嫁,籠絡了盧家。作為回報,大房自當好好照拂七郎的前途。”
孫婆子唾道:“大夫人真會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段字,他們身為大伯和伯娘,照拂侄子侄女本是天經地義,怎麽要我們拿八娘的終生來換?隻聽說有親身女兒割肉還父母,沒聽說侄女舍身嫁個傻子救大伯的。大房不是還有幾個庶女麽?就算年紀小,也可以先把婚事定下呀。”
“可不就是這麽個理?”姚氏痛哭,“大嫂後來直說道,大伯本是被夫君牽連的,我們這是將功補過!當年我就厭惡大伯大嫂為人自私冷漠,夫君還說我小人之心。我倒恨不得把他從地下搖醒,要他看看他的親親好大哥大嫂,在他生後是怎麽待我們孤兒寡母的!”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孫婆子也急得哭起來。
姚氏深吸了口氣,道:“大嫂說得也有理。將來七郎讀書做官,有父兄惡名在前,又會有什麽好前途?就算八娘不嫁盧郎,她與大房的七娘與八娘同歲,到時候這三姊妹定是要一同議親的。到時大房的姊妹嫁入了華族高門,我家八娘卻隻得將就寒門小戶。這叫姊妹之間怎麽相處?高門聯姻,本就是為結兩姓之好,彼此互為助力。若娘家無權無勢,大姓家又怎會樂意挑八娘為媳呢?”
孫婆子安慰道:“夫人別怕,不是還有外家麽?”
姚氏嗤笑,道:“大哥去年辭官歸野,二哥則連一官半職都無,隻知成日與那些文人墨客吟詩作畫,遊山戲水,都快不惑之年了,眼看是不會再有什麽大長進。五弟若說給八娘添妝,他們定會十分大方。可你看二哥家的三娘就不過嫁了個七品小官的次子,家境也平平。他們自家女郎都隻能找到這樣的婚事,又能給八娘牽什麽好姻緣?”
大婢女合歡在旁邊聽了半晌,鬥膽插嘴道:“可奴聽聞那家人待三娘極好,三娘生了小郎君後,夫君還許諾不納妾,把家中原有的一個姬都送走了。”
“傻丫頭。”姚氏不以為然,“她們成婚才兩載,日子還長著呢。你如今看著人家花好月圓,待過個十年八年再瞧瞧。女子人老珠黃,男人哪個不另尋新歡嬌顏,誰還記得當年誓言?這天下男子,大都相似的,偶有例外,那也未必就給我們碰得上。與其指望著那捉摸不定的機遇,倒不如踏實收心,尋一華族高門,錦衣玉食,尊享華榮。橫豎都要孤零零地依闌看斜陽,朱門總比柴門好。”
合歡訕訕。姚氏又揉著一方絲帕落淚,道:“我是一口回絕了大嫂的提議。可是沒想今日五娘竟然回來了!”
“夫人的意思是,大夫人估計會要五娘去嫁盧十二郎?”孫婆子道。
“還有比五娘更合適的嗎?”姚氏冷笑,“既不是她親生的,無需心疼,又是段家真真嫡出的女郎,人品相貌、教養舉止又這般好,盧家必定一萬個樂意!況且父兄雙亡,母親又是後娘,管不了事,剛好可以給她操控。”
孫婆子斟酌了片刻,道:“夫人,不是老奴狠心。可老奴覺得,犧牲了五娘,卻是可以換得無數好處。若大官官複原職,或是謀了個好缺,段家門楣可以撐起來,將來七郎進學做官,八娘議親,都不用愁了。”
姚氏瞪她道:“我雖然是後娘,可也不是那等黑心爛肚的後娘。五娘小時候,我也抱過親過。她叫我一聲阿娘,我也總要像個母親一樣,為她想想。若盧十二郎隻是模樣醜點,或者人平庸一些,都還好說。可他明明是個癡漢呀!我要是把繼女嫁了個癡漢來換大官平步青雲,我的名聲還要不?別的高門華族如何議論我?娘家人不知如何唾棄我。有我這樣一個母親,八娘還怎麽嫁人?”
孫婆子訕訕,不好再說什麽。
忽聽外麵傳來孩子的聲音,而後有婢子在簷下報道:“夫人,七郎與八娘回來了。”
七郎與八娘就是姚氏親生的一雙兒女。他們自幼在姚家長大,與祖母不親。姚氏如今沒了丈夫,自然要討好老人,不但自己在床前侍疾,讓兩個孩子也成日都陪在祖母身邊。往日孩子們都要侍候老夫人用過晚飯才回來,今日卻回來得早了。
曇兒打起竹席,兩個孩子就一前一後地奔進了屋內。衝在前麵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郎君,滿臉通紅,一頭就撞進了姚氏張開的懷抱裏。
“哎喲,阿娘的千裏奴,這是怎麽啦?”姚氏抱著最心愛的小兒子,迭聲叫著孩子小名。
八娘段寧淑見慣母親偏寵弟弟,隻不屑地撇了撇嘴,坐去一邊的席上,低頭喝果漿。
七郎段義霄抹著眼淚從母親懷裏抬起頭,露出額角的一塊紅印子,道:“阿娘,兒不想再去私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