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段府(6.3改)
三郎猛地拉住韁繩,目光如劍般朝那小娘子望去。
武侯眼見生變,急忙拉著丹菲就要往回走。丹菲死命掙紮,發簪鬆脫落地,一頭烏黑秀發披散了下來,襯得雪白的麵孔隻有巴掌大,沾滿淚水,雙目裏寫滿悲憤與恐懼,倔強之下更有一股楚楚可憐之態
三郎心中猛地一震,大喝一聲“住手”,隨即驅馬上前。
綠衣郎們見他神色不對,也紛紛收斂了笑意,緊跟過去,逼得金吾衛連連後退。
丹菲見狀,知道自己這個賭沒有押錯,更加用力掙紮,嘴裏哭喊著:“求郎君救命!求郎君救救我們!”
武侯拉著她不知是進還是退的好,正猶豫之間,馬鞭夾著風襲來,啪地抽在他們手上。對方使足了力道,頓時抽得他們皮開肉綻,慘叫著鬆開了手。
丹菲被鬆開,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三郎隨即跳下了馬,拔出腰上的小銀刀,割斷繩索,給她鬆了綁。丹菲側頭望過去,就見男子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憤怒之色。她還來不及細想,身上就一鬆。
丹菲一得自由,顧不得道謝,衝去劉玉錦身邊,把她搶了過來,幾下扯掉了她身上的繩子。劉玉錦撲進丹菲懷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阿……啊!”腰上被丹菲狠狠擰了一把,到嘴邊的“阿菲”二字變成了一聲慘叫。
街使已是急得一頭的汗,卻又不敢阻攔,不住作揖道:“中郎,使不得!這兩個娘子確實是韋家要的人……”
三郎慢條斯理地把匕首插回腰間,譏笑道:“韋鐸若是來尋你麻煩,便讓他去大寧坊找我,朝來庭坊第一家就是。”
街使一時想不出那是哪家,副官匆匆附耳嘀咕了兩聲。街使神色大變,立刻跪了下來,道:“小人不知是郡王駕臨,請郡王恕罪!”
郡王?
丹菲愣了一下,朝三郎望去。
臨淄郡王李崇笑得頗有幾分玩世不恭,一邊輕輕用馬鞭拍著手掌,走到了丹菲姊妹兩人麵前。他麵容俊朗貴氣,眉飛入鬢,一雙桃花眼含著脈脈笑意,一個眼神就可教娘子們心神蕩漾。
可惜丹菲心裏正發著慌,哪裏有功夫研究與他眉來眼去?
她拉著劉玉錦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頭,道:“多謝郎君援手之恩。”
李崇白費了一番功夫,人家小娘子根本不領情。他隻好尷尬地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道:“小娘子說你是段家女郎,可有什麽憑證?”
丹菲定了定神,從懷裏摸出了段寧江的玉佩,奉了上去,道:“這是小女玉佩,段家人必定認得的。小女和義姐一個時辰前才到的京城,有車夫為證。我們根本就沒去過什麽韋家,更不認得韋家的人。也不知是什麽誤會,讓武侯們將小女們錯當逃奴。”
李崇看那玉牌做得很像回事,扭頭質問武侯們,“你們怎麽說?”
街使得了個台階,隻得咬牙接下,道:“或許是小人認錯了人,還請娘子恕罪。”
丹菲朝他略欠了欠身,並不回答。
“原來是一場誤會,倒教我們看了笑話。”李崇身邊一個白麵俊秀的郎君笑道,“街使還是快快去抓真的逃奴吧,別放跑了美人,讓韋郎獨守空床。”
眾郎君們又是一陣哄笑。街使帶著手下武侯們在笑聲中匆匆離去。
丹菲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她後背都已經被汗水打濕,一陣風來,吹得通體生涼。
眼前忽然伸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丹菲抬頭順著望去,李崇一張俊臉已經近在眼前,笑得溫文爾雅、脈脈含情,“段女郎快快請起。你們受苦了。”
丹菲楞楞地被他扶了起來,心裏道,自己這下可真是作繭自縛,不得不硬硬著頭皮把這個新身份給認下了。她腦子裏一團混亂,使勁低著頭,結結巴巴道:“郡王……郡王救命之恩,小女……不知如何報答的好。”
李崇見她披散著烏發,麵孔雪白精致,惶恐不安又茫然無助,就像離巢的小鳥,或是被人遺棄的小貓一樣惹人憐愛。李崇熱血沸騰,語氣溫柔得都快滴下水來,道:“娘子莫怕,有我在,他們絕對不敢再回來了。兩位娘子可是要去段家?不如讓我送你們一程?”
旁的綠衣郎君們都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丹菲也打了一個哆嗦,揖了一個萬福,謝道:“有勞郡王了。”
兩個女孩戰戰兢兢地重新上了驢車,啟程繼續前行。李崇率領著諸千牛衛士兵隨行護花。陣容如此大,惹得一路行人側目。
車裏,劉玉錦提心吊膽湊在丹菲耳邊低語,生怕被外麵的人聽了去。
“阿菲,你……你認做了段……以後可怎麽辦?”
丹菲苦惱地翻了一個白眼,把手一攤,“事急從權,我也沒有法子。”
“那等見了段家人,你怎麽說?”
“當然也隻有繼續冒名了。待到私下再對段家人說明就是。打不了被他們當騙子轟出去,也總比被韋家抓去,不聲不響地弄死的好。”
劉玉錦指了指外頭,道:“那……他怎麽辦?”
丹菲嗤笑,“天知道還能不能再相遇。普通人一輩子能見幾個王公貴族?”
劉玉錦卻有幾分不舍,“這郡王倒是古道熱腸,絲毫沒有架子,模樣也好……”
丹菲譏笑,“才保住命,就開始動春心了?可要我幫你去問問,肯收你做妾不?”
“做妾?”劉玉錦大驚。
“怎麽,我們這身份,還想做王妃不成?”
劉玉錦撇嘴,不吭聲了。
丹菲叮囑道:“暫時在人前改口叫我阿江。若怕叫錯,就叫我妹妹好了。”
劉玉錦記下。
兩個女孩緊緊依偎著,聽著車外傳來的馬蹄聲,渺茫的前途讓她們都陷進一個充滿焦慮與緊張的泥沼之中。
驢車又行了一刻,便到了永寧坊。段公生前是三品大員,可自家在坊牆上開門。隻是如今非比尋常,大門緊閉,門外隻列著兩排戟架,也無奴仆甲士守門。因為有孝事,門側還貼著的白封。那白條下部鬆脫,風一吹,就搖搖欲墜地晃著,平白給段府增添了一股衰敗之像。
李崇帶著人繞到側門。門房遠遠就見一隊千牛衛護送著一架車而來,還當有貴人來訪,連滾帶爬地去通知管事。
管事奔出來一看,竟然是臨淄郡王,驚得冷汗潺潺,噗通跪下來磕頭,又吩咐奴仆去通知段家大官。
段員外郎正在停職家中思過,每日除了在母親病榻前盡孝,就是關在書房裏練字作詩,哀歎自己時運不濟,家族名譽受汙。這日他剛寫塗抹了兩句好詩,拈著胡子反複吟著,洋洋自得,就見大管事慌慌張張跑進院中來。
段員外郎手中的筆啪嗒掉在案上,心道完了,老母過世了,他又要丁憂了。這下怕真的複職無望了。
正在醞釀淚水之際,就聽大管事上氣不接下氣道:“臨淄……臨淄郡王來了,還……還送五娘回府了!”
“五娘?”段員外郎驚得起身,“是二弟的女兒,阿江?”
“正是寧江。”大管事抹汗,“已經把人請往正堂了。”
“快,給我更衣!”段員外郎跳起來就往外衝,“請大夫人出來,二夫人也請來!”
段府過去曾是宰相府,宰相因墨貪被抄,則天皇後將府邸賜給了段家老太公。這前宰相府自然修得富麗堂皇。段家搬進來前,已將違製之處修改過,可依舊無損庭院樓宇的富貴之氣。
正堂裏有些幽暗,散發著一股撲鼻的異香,地上鋪著厚軟的宣城地毯。一架紫檀裝嵌的屏風放置在北麵,錦麵上繡著一幅怒放的牡丹彩蝶圖。屏風前放置著一張寬大的紫檀坐榻,鋪設著錦緞繡墊。因還在孝期,屋內陳設大都是藍褐二色,很是素淨,瓶中插的花也都是淡雅清秀。
丹菲此刻正和劉玉錦緊挨著跪坐在軟榻上,手緊握著,兩人手心裏都是汗。丹菲已經用一塊帕子把頭發束了起來,麵孔依舊蒼白,卻鎮定了許多。雖然身穿布衣,卻難掩一股優雅明媚之色。
李崇背著手在堂內踱步,倒是不動聲色地把丹菲兩人都打量了一番。這段女郎清豔秀雅,劉娘子則溫婉嬌弱,真是各有千秋。李崇越看越喜歡,心裏已經盤算著等段寧江安置下來,他定要找個機會將這兩個小美人認作義妹。想到自己眾多紅顏知己中又要多兩朵花,他便不由得歡喜地笑起來。
“阿……阿江……他不是傻了吧?”劉玉錦瞅著獨自傻笑著的李崇道。
丹菲忍著才沒翻白眼,道:“別管閑事。”
李崇笑著正開心,忽聞外麵一串雜亂的腳步聲。段員外郎提著衣袍匆匆而至,兩位素衣婦人也跟著湧進了正廳裏。
段員外郎帶著女眷先給李崇行了禮,這才轉身去看丹菲她們。
丹菲按著劉玉錦,自己先站了起來,上前一步準備下跪磕頭。膝蓋剛彎下去,就被一個婦人一把抱住了。
那婦人嚎啕大哭道:“我的阿江呀!你活脫脫就是你阿娘的翻版呀!我苦命的兒呀!你可終於尋回來了!”
這婦人生得十分豐滿,丹菲本就削瘦,被她摟在懷裏一頓揉搓,差點喘不過氣。
段員外郎看不下去,道:“夫人別把孩子嚇住了,弟妹還在旁邊呢。”
段大夫人這才終於鬆了手。丹菲深吸一口氣,準備再被段二夫人揉搓一次。不過這段二夫人大概因為是繼母的關係,要生疏一些,隻拉著丹菲的手,一邊打量她,一邊落淚,不住道:“像!真是像!與畫像裏的阿姊像極了。好孩子,你真是吃苦了。”
大夫人在旁道:“我看她眉宇卻是像二弟,很有幾分英氣,不愧是我們段家女兒。”
段員外郎也抹了抹眼睛,道:“是像二弟。唉,當初你被你阿爹帶去任上時,還在繈褓之中,轉眼就這麽大了。”
丹菲被幾個長輩左一句右一句地說得抬不起頭,差點都要以為自己沒準在繈褓裏被掉了包,真的是段家的種。
李崇見功德圓滿,笑嗬嗬地起身告辭。臨走之前,還依依不舍地多看了丹菲兩人幾眼,道:“小妹和兩位娘子年紀相仿,等二位出了孝,可以常來府中走動。”
丹菲頭皮有點發麻,嘴上應下了。又和劉玉錦給他磕了個頭,段員外郎親自把李崇送出了大門。
這頭,丹菲拿出了玉牌,給段大夫人李氏過目。
李氏對這種段家子孫人手持有一塊的玉牌十分熟悉,仔細端詳了一番,指著上麵一處小缺口道:“不錯。這裏是你乳娘失手摔的缺,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說要重新再做一塊,是你阿爹說不用,說有個缺口才好辨認真假。”
說罷,又拉著丹菲的手,細細詢問蘄州的情況起來。
丹菲努力回憶著當初段寧江和自己說過的話,道:“圍城後,我們被困了好幾日。阿爹在城裏抗敵,阿兄則在城外帶了援軍來救。但是瓦茨軍人數眾多,阿兄帶的軍隊全部覆滅……後來破城之際,我們和一群百姓逃出城。阿爹和阿兄則……”
大夫人李氏哭得很是傷心,道:“想二弟一生忠勇,最近盡落到這般田地。雲郎更是年少有為,卻早早地就不在了。真是段家的不幸呀!五娘可知道段家已經挨了聖上訓斥的事了?二弟可真是晚節不保!”
二夫人姚氏一直站在旁邊抹著淚,不大吭聲,忽然聽大夫人這麽說,眉頭擰起來,搶道:“大嫂,話可不能這麽說!分明不知哪個奸佞小人在聖上麵前造謠生事,汙蔑二官,竟然說他失責,將蘄州淪陷的指責全推到了他頭上!我們二官一生清廉忠孝,兢兢業業苦守蘄州十四年,一直都平平安安的。哪裏會想瓦茨十萬大軍突然南下,蘄州一城之兵,怎麽能敵人家一國之力?刺史分明就是替罪羊!”
大夫人訕訕,看了丹菲一眼,朝姚氏輕言軟語道:“朝堂上的事,你我婦人知道什麽?逝者已矣,幸好五娘還活著。咱們別把孩子嚇著才好。她千裏迢迢上京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想著我就心疼。弟妹是不知道呀,我自打聽說蘄州出事後,就沒有睡一個好覺。直到今天見了五娘活生生站在眼前,這才鬆了一口氣。”
姚氏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把丹菲拉了過來,道:“嫂子關心侄女,我也關心女兒呢。我雖然不是阿江的親娘,可也養育了她三年。夫君和大郎君都已不在,我自會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般照料。”
這個姚氏,就是段寧江的繼母,段刺史的填房妻子。
“瞧弟妹這話,說得多見外。”李氏捂嘴笑道,“我是想,二官和大郎君都已不在了,若五娘再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二房……先弟妹文氏的骨血,可就一個都不剩了。我們可怎麽和文家交代。”
姚氏一聽“文氏”兩個字,臉色就黑了幾分,道:“文公和老夫人若真關心這兩個孩子,怎麽不見他們出來為二官申辯幾句?就連大伯和大嫂,明裏暗中也沒少抱怨我們二房拖累了你們吧?”
這話連丹菲聽了都微微皺眉。看來著姚氏真是個口直心快的火爆性子。
“哎喲!”李氏誇張地叫起來,“都是一家人,弟妹說這樣的話可就真有點誅心了。二弟和雲郎陣亡,大官傷心得徹夜哭泣,好幾日都吃不下飯,頭發都花白了大半,有眼睛的人可都看著的。這可是段家骨血,至親的兄弟侄子呀,弟妹沒法感同身受,可也別置疑他人的血肉真情不是?”
姚氏是繼室,段義雲和段寧江不是她親生的,她自己又和段刺史感情不合,早早就分居。李氏分明就是指責她一無血親,二無恩愛,和段家人不是一條心。
姚氏氣得麵色紫紅,渾身顫抖道:“嫂子口齒伶俐,我一貫辯不過你。隻是你也不該在五娘剛回家之際,就挑撥我們母女關係?我雖不是她親娘,可七郎君和八娘是她嫡親的弟妹呢。我們可是一家人。”
“沒人說你們不是一家人,弟妹誤會了。”李氏賠笑,道,“倒是弟妹自二弟去世後就有些思慮過度,存了些心病。唉,我也是好說歹說,隻求弟妹你放下心防,不要讓孩子們也跟著生分了……”
姚氏冷哼一聲,自顧攬著丹菲在懷,不肯再開口了。
丹菲頭暈腦脹地聽了一通,大致明白這兩個婦人在吵什麽。家族之內無非如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隻是大多數人都是可以同享福,卻不能共患難的。又或者姚氏如今已是草木皆兵了。
正思索著,就見段員外郎送客回來。他黑著臉進了堂裏,掃了一眼兩位夫人,然後把目光落在丹菲臉上。他先前的那些激動和慈愛就像跟著麵具一起揭掉了似的,現在一張臉上隻剩著陰鬱之色。
丹菲心裏咯噔一下,覺得有點不妙。
姚氏似乎沒看出段員外郎神色不對,道:“大伯,五娘終於回來了,得帶去讓老夫人看看。興許老夫人見了她,病就好了也說不準。”
段員外郎陰森森地盯著丹菲。丹菲膽怯瑟縮地低著頭,朝姚氏懷裏鑽了鑽,一副擔驚受怕的柔弱之態。
段員外郎沉吟片刻,道:“弟妹和夫人先去收拾一下,我還有話要問問五娘。至於那位……”
眾人看向被忽略依舊的劉玉錦。她急忙道:“小女姓劉,是阿……阿江的同窗。”
丹菲小聲道:“我和阿錦一路相依為命逃難,便結拜了金蘭。”
“好孩子。”姚氏和善地朝劉玉錦招招手,“大伯要同五娘說話,那我和大嫂先帶著這孩子去收拾一下院子好了。”
劉玉錦忐忑不安地就被姚氏拉走了,臨走前還朝丹菲投來求助的目光。丹菲眼睜睜地看著她,朝她輕輕點了點頭,給予了一點微薄的安撫。
待到女眷們走後,段員外郎扭頭吩咐管事把多餘的奴仆都遣散了出去。厚重的雕花木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緩緩合上。隨著沉重的砰地一聲,大門將春光隔絕在外,堂中霎時昏暗了下來。
丹菲的心也跟著一沉,預感此事有些不能善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