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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娘援手(改)

  鬆山縣是離秦關十多裏處的縣城,隸屬高安。縣令姓趙,年逾不惑,上任以來奉行中庸之道,並無什麽建樹,自然,也並無什麽過錯。


  之前瓦茨大軍攻進高安地界,攻占了郡府,還差一點就打到鬆山,卻被張將軍截住,趕了回去。趙縣令眼看不用殉國,剛鬆了一口氣,就又被一個小娘子嚇得直抽筋。


  “你……你說有人在鬆山地界上,綁架了國子監祭酒衛公的兒女?”


  丹菲跪在堂下,道:“在何處綁架的,小女不知。但是衛女郎與我們走散前,確實說了此事。”


  “這衛女郎,確實是國子監祭酒之女?她怎麽在這裏,不在京城?”


  “衛女郎自幼被過繼給了衛家長房,隨父母住在蘄州。”


  “那她弟妹是……”


  “是長房的一雙兒女。”


  原來不是國子監祭酒的親兒女,隻是侄子罷了。趙縣令鬆了口氣,心道我差點被這小丫頭嚇出病來。


  雖然說隻是堂侄,可到底是國子監祭酒的堂侄。若此事是真的,人有報到麵前,他也不得徹查一番。


  送走丹菲後,趙縣令回了後堂與師爺商量此事。師爺摸著胡子對趙縣令笑道:“張公,多慮了。蘄州和高安都已經亂作一團,別說丟了兩個稚齡小兒,就是大人,也都多有走散的。如今來報的又不是衛家女郎本人,而是個不相幹的小娘子,何以見得此事是真的?”


  趙縣令苦著臉道:“萬一是真的,我可不就落個瀆職之罪?”


  師爺道:“張公派衙役去尋找一下,或是到人販窩裏問問即可。將來若衛祭酒問起,也有了交代不是。畢竟衛家大房住在蘄州,又不是我們鬆山。”


  趙縣令覺得這注意不錯,遍依法吩咐下去。


  師爺又道:“聽說那個小娘子拿著段家的玉牌求見的?”


  趙縣令道:“我也認不得段家玉牌,那玉倒是好玉。”


  師爺若有所思,不再多言。等轉身回了房,他立刻動筆寫了一張小紙條,放在鴿子腿上的信筒裏。鴿子撲騰著翅膀飛上了天空。


  丹菲騎著馬走在前方,劉玉錦騎著驢緊緊跟在她身後,一路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


  “丹菲,你說那縣令會不會去找衛家的弟妹?”


  “不知道。”


  “他信不信你的話?”


  “不知道。”


  “那你說衛佳音會去找官府嗎?”


  “不知道。”


  “那我們幹嗎急著趕路,不在縣城裏休息一晚?”


  “不知道。”丹菲說了,終於又補充了一句,“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心裏有點發慌,想著早一日到秦關的好。”


  劉玉錦撓了撓頭,道:“我們已經連著趕了十來天的路了,再不洗澡,我怕都要長虱子了。等到了秦關,一定要找一家像模像樣的幹淨旅舍,包兩間上房,湯池裏泡一泡,再好好吃一頓。”


  丹菲斜睨她,“就算咱們有錢,如今你我都在孝期吧?這麽快就忘了你阿爹,隻記著吃喝玩樂了?”


  劉玉錦的臉垮了下來,眼睛又紅了。


  丹菲從未說過自己身上有錢,但是她算準了劉玉錦不可能空著手。果真,劉玉錦身上也有劉百萬塞給她的一把飛錢。她被丹菲一審問,就十分老實地把錢交了出來。丹菲一數,竟然有三千貫之巨,還有地契若幹。她隻兌了五十貫做零用,其他的都讓劉玉錦自己收好了。


  “我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蘄州,這錢你留著傍身的好。萬一劉家的產業要不回來,有這筆嫁妝,你也不愁了。”


  就算將來收複了蘄州,劉家的產業怕也是要充公了。劉玉錦是個女兒,她們倆又是沒戶籍的女子,將來頂多隻能去討要點嫁妝。就這點,也需要背後有人撐腰。她們兩個孤女又如何托人?劉百萬想必也是考慮到這點,才給女兒塞了那麽多錢,想著家產要不回來,女兒至少生活無憂。


  劉玉錦倒是老實,不但老實掏了錢,還要把錢分一半給丹菲。


  “我早說了,你姓劉,我姓曹,不是一家人。這是你劉家的錢,我拿著燙手。”丹菲不肯收,又道,“你也多長點心眼吧。以前在女學裏還會想鬼點子去捉弄人,結果是個窩裏橫,一出大事就亂了陣腳,六神無主隻會傻哭。要你掏錢就掏錢,還傻兮兮地分我一半。今日要不是我,換成別的人,怕是搶了你的錢,把你賣給人牙子,你還要倒過來幫著數錢!”


  劉玉錦委屈道:“我知道你不當我是親人,我卻當你是親人。再說現在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若沒你一路照顧,我一個人哪裏過得下去?這錢也是謝禮。”


  “既然說是一家人,家人又怎麽言謝?”丹菲笑了笑,語氣軟了幾分,道,“你的錢我不要,你自己收好,不要被賊娃子摸了去。若將來我們倆有了落腳的地方,再支點錢做點小生意,也比坐吃山空的好。”


  “一切都聽你的。”劉玉錦急忙點頭。


  丹菲看她這副呆傻的模樣,忍不住又數落她道:“你不要對別人說你有錢,對誰都不要說,也不要提劉家有多富。你記清楚了?”


  劉玉錦一一應下,又問:“阿菲,等把骨灰和信送還給了段家後,我們怎麽辦?”


  “要看戰事如何了。”丹菲道,“你可還想回蘄州?”


  劉玉錦苦惱道:“那裏是我老家,自然想回去。可是想到經曆了這一場戰火,家業又都沒了,就算回去,又能如何?可是不回去,我們又能去哪裏?”


  的確,北地動蕩,就算將來被收複了,家園也被盡毀,她們兩人回去了無處落腳。丹菲倒是不介意投靠大戶人家做丫鬟,隻是劉玉錦不是伺候人的料。就算要種田過日子,南方也比北方苦寒之地好些。


  丹菲便道:“反正一路南下,要走不少地方。回頭尋一處氣候宜人、太平清寧之處,花些錢置產落籍便是。


  劉玉錦聽著來了興趣,一路上都在構想著,將來要買一座多大的莊園,種哪些蔬菜瓜果,再養幾隻雞鴨,兩支狗子,花園裏還得搭一個葡萄架子。


  丹菲聽她說得美好,倒也開始向往起來。


  兩人趕了大半天路,入夜到了一處小鎮,投宿旅店。劉玉錦興奮了一天,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丹菲洗完臉,端著水盆出去,就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進了樓下院子。


  她悄悄朝下望,見四個跨著刀的黑衣漢子進了店,張口就問店家道:“你們這裏可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娘子來投宿?”


  丹菲一驚,端著水盆的手抖了抖,屏住呼吸退回了房裏。


  她白日的預感果真沒錯。樓下的人應該就是趙縣令派來的。幸好她留了心眼,不但沒帶劉玉錦,而且還換了女裝才去縣衙拜見。之後趕路投宿,她才換回男裝。


  丹菲回了屋,立刻把劉玉錦搖醒了過來,道:“趕快收拾,我們這就走!”


  “啊?天就亮了?” 劉玉錦打著嗬欠揉眼睛。


  丹菲簡短道:“有人來抓我們了!”


  劉玉錦怔了怔,終於清醒過來。她剛想開口叫,就被丹菲捂住了嘴,然後被一把拽下了床。


  兩人匆匆收拾好了行李。丹菲想了想,把銀鐲和書信包在一起,塞進了骨灰罐裏。


  旅店掌櫃正叫嚷著,那幫人卻蠻橫地搶上樓來,從樓梯口開始,一間一間房地搜人。此時已經夜深,客人大都已經睡下,卻又被粗暴地吵醒。一時間,旅店裏人聲沸騰,叫罵聲此起彼伏。


  那群漢子逐一查找,遇到一間客房,黑燈瞎火,也不開門。掌櫃道:“這裏住著一對兄弟,怕早就已經睡了。大郎行行好,別嚇著客人。”


  “吵成這樣,睡成個死豬也該醒了。”當頭的漢子冷笑一聲,抬起腳,砰地一聲把房門踹開。


  屋裏空無一人,窗戶卻是開著。漢子帶人衝到窗邊,隻見一張床單撕成了幾條,結成繩子從窗戶垂下去。窗下正是旅舍馬廄。


  忽然聽到一聲馬嘶,漢子叫道:“不好,快追!”一群人掉頭往樓下衝去。


  劉玉錦騎著紅菱,丹菲則騎著一匹偷來的馬,趁著夜色一路疾馳。


  還沒跑出半裏路,就聽一聲口哨傳來,丹菲胯下的黑馬猛地揚蹄停了下來,把丹菲掀下馬背。


  丹菲要護著背上背著的骨灰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阿菲!”劉玉錦匆匆拉住紅菱,掉頭回來救她。


  丹菲忍著左腳踝處的劇烈疼痛,握住她的手,爬上馬背。紅菱嘶鳴一聲,馱著兩人狂奔而去。


  紅菱本就隨著她們奔波了大半個月,體力不好,又馱著兩個人,跑得自然不夠快。身後的人緊追不舍,越來越近。今夜月色又十分明亮,滿地積雪照得大地不夜,她們兩人的身影十分醒目。丹菲眼看不妙,覺得往郊外跑反而沒有出路,於是當機立斷,猛拉韁繩,讓紅菱轉上小路,繞了一圈密林深處跑去。


  密林山坡下的背風處的泉水片,支著七、八頂大氈棚。溫泉水暖,篝火熊熊燃燒,一群身穿顏色綢裙、裹著裘皮的的妙齡女郎正圍著篝火彈唱說笑。十來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抱著彎刀守在各處,倒也不忘與娘子們打情罵俏。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豔妝少婦斜坐在帳前的,懷裏抱著一把嵌珠貝的琵琶,纖纖十指輕攏慢撚,彈奏出悅耳琴聲。


  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幾個黑衣人從山坳處狂奔而來,頃刻間就到了營地前。


  樂聲驟停,娘子們紛紛驚慌地躲避。護衛們拔刀在手,凶神惡煞地麵對入侵者。


  那領頭的黑衣人見陣,知道自己寡不敵眾,占不了便宜,便在馬上抱拳道:“驚擾諸位。在下是鬆山縣衙捕快,奉命捉拿兩個小賊。那兩人十四、五歲,慣會男扮女裝。若你們見過,還望指明。”


  人群分開,豔妝少婦姍姍地走到人前,揖了一個萬福,道:“官差大郎深夜辦案,奴等敬佩不已。隻是您說的那兩個小賊,我們卻沒見著。若是大郎不信,可以進來搜查一番。奴的娘子們都在此處,一目了然。”


  這些娘子各個嬌媚動人,風情萬種,顯然都是妓家小娘。黑衣人們可以飽閱美色,如何不肯?


  於是這四人紛紛下馬,果真湊過去把那些娘子挨個看了一遍,連少婦身後幾個羞澀稚嫩的清倌也沒放過。


  少婦見他們拉著一個顏色秀麗的清倌不放,笑著朝領頭那黑衣人手裏塞了一片金葉子,道:“大郎請多體諒。奴這女兒,可是已經定了人家的。若是傷著了,到時候不好對她主人交代。”


  男人收了好處,帶人把帳篷全都搜過一番,皆無獲,隻得掃興離去。


  待他們走後,娘子們也再沒了興致奏樂行樂,紛紛收拾好樂器,回帳中歇息了。


  少婦帶著兩個小娘子回了自己的大帳。帳簾放下,兩個小娘子噗通跪了下來,給她磕頭。這兩人,正是匆匆換了衣裙,挽了發髻的丹菲和劉玉錦。


  少婦笑吟吟地看著這兩個秀氣的女孩,道:“你們先前闖到營中,說是從人販手裏逃脫,慌不擇路。剛才那幾個人,卻又說是來捉賊的。其實到底是捉賊,還是躲避人販子,我根本並不在乎。我隻想知道,如今你們已經脫險,打算何時離去?”


  丹菲抬頭看著她,忽然沒頭沒腦地用官話道:“娘子的官話說得真好。”


  少婦一愣,笑道:“你這官話也說的不錯?可讀過書?”


  丹菲點了點頭,“我和阿姊都讀過書。蘄州城破,我們家破人亡,現在正打算去長安投奔親戚。”


  “長安?”少婦嗬嗬笑,“不知是巧呢,還是你這小妮子會讀心術。你怎知道我們也是要去長安?”


  丹菲怔了怔,“我不知。”又急忙補充道,“娘子可否捎上我們?我和阿姊雖然不會聲樂,卻能燒火做飯,劈柴洗衣。娘子就當收了兩個婢子就好!”


  少婦把她和劉玉錦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道:“看你們兩容貌氣度,就知是正經人家的女兒,是吧?”


  丹菲兩人遲疑地點了點頭。


  少婦道:“把手伸過來。”


  丹菲和劉玉錦乖乖把手遞了過去。少婦摸了一陣,意味深長地看了丹菲一眼。丹菲便主動道:“先父是個獵戶,教了我許多騎射之術。”


  少婦緩緩地點了點頭,道:“我這裏不缺人洗衣做飯。隻我兩個婢子先前送人了,身邊無人侍候湯水。”


  丹菲機靈道:“我們姊妹兩願自薦為婢,供娘子使喚。隻求娘子順帶捎我們去京城。援手之恩,如同救命,我們姊妹倆感激不盡。”


  說罷又拉著劉玉錦不住磕頭。


  “好了,起身吧。”少婦笑,“我又不是菩薩,當不起你們如此大禮。若你們真能幹活,留下來也無妨。隻是你們要知道,我這兒可不是什麽商隊。除了護衛,其餘的都是樂坊娘子呢。你們平日自己留神些,不出來便是。不然,就你們倆這水靈靈的模樣,被哪個客人看中,我可攔不住。”


  丹菲和劉玉錦到底是良家女兒,聽出話中暗示,臉都有些微微發紅。


  “我們都明白了,平日定會老實呆著,絕不給娘子添麻煩!”


  少婦滿意地點頭笑,道:“我叫晚萍,娘子們都叫我萍娘。”


  丹菲道:“我叫阿菲,這是我姐姐阿錦。我們家住……”


  “不必說。”萍娘擺手,“我對你們身世沒興趣,你們也別打聽我、或者他人的私事。在我隊裏,隻需要安分守己,不招惹是非,我自會把你們帶到長安。可明白了?”


  丹菲兩人異口同聲道:“明白了!”


  “好了,今天先歇息了吧。”萍娘道,“你們就睡隔壁那頂帳篷。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丹菲兩人行了禮,退了出去。


  隔壁的小帳篷將將隻能睡兩人,因為氈棚厚實,姊妹兩個擠在一個被窩裏,倒也不冷。


  劉玉錦在丹菲耳邊小聲道:“阿菲,為什麽我們要做她的婢子。我們有那麽多錢,給她一些做夥食路費不就是了。”


  丹菲恨鐵不成鋼,使勁擰了擰她的耳朵,道:“我之前叮囑你的話,你還真是左耳進右耳出!我說過什麽來著?財不外露這四個字,你聽不懂嗎?”


  劉玉錦捂著耳朵,淚眼汪汪,道:“我知道呀。可是,我看她……像個好人嘛……”


  “壞人會把字刻在額頭上?”丹菲氣得又擰了她一把,“你真是要我說你什麽的好!是,她救了我們,人也和善。但是她和我們非親非故的,若是見我們潦倒,幫一把也還說得過去。若知道我們……你能保證她不胡思亂想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貼身婢子伺候湯水又不是什麽難活。我可警告你,你別再想偷懶。明日起,就隨我一起做活。明白了麽?”


  劉玉錦癟著嘴,啜泣地點了點頭。


  丹菲也懶得看她眼淚,翻了個身睡去了。迷迷糊糊之中,感覺到劉玉錦靠了過來,挨著她的後背。因為擠著暖和,丹菲便沒把她推開。


  次日天蒙蒙涼,劉玉錦被帳篷外麵傳來的侍衛巡視的腳步聲鬧醒。她打了個嗬欠,翻身推了推丹菲。


  “阿菲,起來了。天亮了。”


  丹菲沒動。


  “別睡啦。” 劉玉錦又推了推,“是你說的,今天要去做活的。”


  丹菲依舊一聲不吭。


  劉玉錦這才覺得不對。帳篷裏灰蒙蒙,什麽都看不清。她伸手去摸丹菲的臉,那溫度竟然灼燙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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