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麵示人(改)
這大概是劉玉錦活了十四年,第一次被人扇耳光。丹菲這拉弓射箭的手,力氣又大,又故意使足了勁,把劉玉錦打得頭昏眼花,白嫩的臉蛋上立刻就浮起了五指印。
劉玉錦被打傻了,捂著火辣辣的臉,結結巴巴道:“阿……阿菲,你幹嗎打我?”
丹菲狠狠瞪她,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想再這麽哭哭鬧鬧地招蠻夷人過來,我就幹脆先一刀殺了你,免得你被糟蹋了,不能清清白白的走。我也算對得起你爹這幾年對我的養育之恩。”
劉玉錦嚇得麵色慘白,淚水不住滾落,聲音卻小了很多,哭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阿爹……阿爹……”
她又伏在劉百萬身上,嗚嗚哭起來,卻總算聽了丹菲的威脅,不敢大聲了。
劉玉錦再嬌生慣養,也不至於在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犯糊塗。她可是眼睜睜看著瓦茨人衝進家裏來,砍死家丁,然後抓著婢女就地淩辱。繼母陳氏毅然撞壁自盡,可她年紀還小,她不想死,劉百萬也舍不得她死,才拚著命把她藏在柴房的壇子裏。
劉玉錦是在壇子裏聽著父親在外麵遇害的,隻是她心裏總存著念頭,覺得父親或許逃過一劫。如今見著劉百萬的屍身,才知道一切期望都破滅了。家破人亡。
也是劉玉錦運氣好。劉家值錢物品不少,瓦茨人光搶奪那些古玩玉器,不屑搜後院柴房。不然,隨便來人放把火,她也難逃一劫。
丹菲跪在一旁,握著陳氏的手,隨著劉玉錦一起也默默地掉了一陣眼淚。
天色不早,兩人一起將父母掩埋了。丹菲拆了一塊門板做墓碑,姊妹兩人沒有香蠟紙錢可燒,隻好對著墓碑多磕了幾個頭。劉玉錦忍不住又抱著丹菲嗚嗚哭起來,丹菲抬了抬手,到底沒有推開她,也跟著又哭了一場。
葬完父母,劉玉錦問丹菲:“家裏可還有其他什麽人?”
曹丹菲搖頭,“當時沒死的,怕凍也凍死了。”
劉玉錦紅著眼睛,道:“阿菲,那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
這是劉玉錦最常問的問題。她其實主意不少,女學這幫閨友玩耍,都是她出新點子。隻是一旦遇到困難,碰到棘手之事,或是需要收拾爛攤子,她便會無辜地望著丹菲,問,怎麽辦?
曹丹菲冷冷看了劉玉錦一眼,沒有回答,扭頭走出了後院。劉玉錦急急忙忙跟過去。
“阿菲,你既然能進城,那我們就可以出城了?”
“閉嘴!”曹丹菲丟了一記白眼過來,“我說過,你再嚷嚷引來惡人,我就先送你上西天!”
劉玉錦癟著嘴,委屈道:“你怎麽那麽凶?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曹丹菲猛地站住。劉玉錦差點撞在她背上。丹菲回頭盯著她,冷笑道:“我以前怎麽樣?你說來聽聽,我以前是怎麽樣?”
劉玉錦被她駭人的目光一掃,像是被利劍插進胸口一樣,呼吸都忘了,踉蹌後退兩步。
記憶中那個溫順靦腆、好脾氣的繼妹,短短數日,搖身變作眼前這個淩厲霸道,充滿敵視的少女。丹菲連眉梢裏都帶著對劉玉錦的鄙夷和厭惡,看她的眼神仿佛如同看一隻癩皮狗。
曹丹菲變了,或是她本就如此?劉玉錦這顆才經曆了滅門大難的腦子實在反應不過來,於是隻有又哭了起來。
丹菲翻了一個白眼,丟下這個鼻涕蟲,朝陳氏居住的正屋走去。這個院子雖然也被洗劫過,但並沒有被火燒。眼下她們要找個地方暫時歇腳,也隻有選擇這個院子了。
“我們何時出城?”劉玉錦抹著眼淚跟在丹菲身後,不安地問,“阿爹要我去梨花鎮找我姑母,他們會收留我們的。阿菲,你覺得如何?”
劉百萬有個妹妹嫁給梨花鎮的一家富戶,丹菲是知道的。梨花鎮在東南麵二十多裏的地方,如今也不知道遭了兵亂沒。這劉家姑太太素來不喜歡陳氏母女,丹菲想她是不會容得下自己的。不過如果能把劉玉錦丟給她姑姑照顧,自己倒是省了一樁事。
“回頭出了城,你自己曉得路去吧?”丹菲問。
劉玉錦猛地盯著丹菲,“阿菲,你不同我去?”
“她是你姑母,又不是我姑母,我去作甚?”丹菲白了她一眼,跨過滿地洗劫後的狼藉,檢查剩餘下來的東西。
劉玉錦緊跟著她,道:“你不去那,那要去哪裏?你要回你原來的村子裏?”
“我去哪裏和你無關吧。”
“怎麽和我無關?”劉玉錦拉著丹菲的袖子,“我們是姊妹呀,不在一起怎麽行?”
“你當我是姊妹了?”丹菲回頭,朝她嗤笑一聲,把袖子抽了回來。
劉玉錦臉漲紅了,訥訥道:“以前……以前是我不對……阿爹也說我霸道。我改還不成?阿菲,我再也不對你呼來喝去了。你可不要丟下我不管。”
“煩死了!”丹菲低喝了一聲,冷漠道,“你我又不是血親,如今父母雙亡,我們倆大難臨頭各自飛。看在你爹養我一場,我把你送去你姑母家就是。你別在這裏囉裏八嗦地惹人煩,閑著沒事就去後院搬點柴來,再去廚房看看可有剩著的米麵!”
劉玉錦被罵了一通,咬著唇委屈地站了半晌,看丹菲自顧在屋裏翻找,一眼都不看她。她自討沒趣,隻好灰溜溜地去了廚房。
瓦茨人搶走了金銀古玩,倒是沒怎麽動被褥衣服。丹菲知道陳氏的衣箱裏都有壓箱錢,她逐一查找,每個箱子的角摳開,各掏出了四錠小金元。她又尋著了陳氏置辦在她名下的私產田契,和一卷飛錢。田契是城外的一個小莊子,來時丹菲就已經探查過,有一隊瓦茨士兵占了那裏,現下是去不得了。好在飛錢大約有四百多貫,足夠丹菲傍身。
丹菲收好了東西,目光落在牆上那處血跡上,鼻子又開始發酸。她用力搖了搖頭,把翻出來的厚被褥抱著,出了主屋,進了抱廈裏。
把炕鋪好,劉玉錦就尋了過來。丹菲看她兩手空空地回來,輕蔑地勾了勾嘴角,什麽都沒說。劉玉錦卻好奇地問:“我們要住這間屋麽?這裏還有好幾間大屋都沒有被燒,住廂房也比這裏好呀。”
丹菲冷聲道:“你若不肯,大可自己尋個地方住,我不攔著你。”
“不,不!”劉玉錦急忙搖頭擺手,“我和你睡。阿菲,你可不要丟下我不管!”
丹菲很是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柴呢,米麵呢?”
劉玉錦撇嘴道:“柴好大一捆,我搬不動。廚房裏麵被攪得一團亂,米麵都被搶走了。”
“那其他的呢?幹豆呢?臘味呢?芋頭呢?”
劉玉錦瞪著她漂亮的杏眼,一臉茫然。顯然她一看廚房的淩亂樣子,就折返了回來,根本就沒有尋找。
看到丹菲鄙夷的神情,劉玉錦急忙解釋道:“廚子他們都……都死在那裏。我……我不敢……”
丹菲一把推開站在門口的劉玉錦,大步朝外走去。劉玉錦苦著臉揉了揉被推疼的地方,緊跟著丹菲。
瓦茨人占著城,那麽多人要吃喝,廚房和地窖都是洗劫的重點。丹菲清點了一番,找到了半灌粗鹽,一罐豬油,一小袋子大豆,幾個散落的芋頭,然後就是幾捆幹菜。
丹菲翻出一個鐵鍋,把東西丟進去,讓劉玉錦端著先帶回院子裏,自己跑了幾趟柴房,把所有的幹柴都扛來了。劉玉錦終於懂了點事,又去廚房裏翻找出了一些還沒碎的碗盤筷子,甚至還把一個散了架的木凳子也拿了回去做柴燒。
丹菲去養畜生的棚子裏轉了一圈,拎了一隻糊滿雞屎的死雞出來。許是瓦茨人搶家畜的時候太急,把雞踩死了,也沒注意。如今天寒地凍,雞被凍成一塊肉餅,但至少還能吃。
劉玉錦看著這隻雞,就露出一副作嘔的表情,“阿菲,你要吃它?”
“現在不吃。”丹菲把雞丟在雪地裏埋起來,“等出了城,萬一找不到吃的再吃。”
劉玉錦更加反胃。
丹菲也沒燒炕,隻升起了一個小爐子,然後燒了一鍋熱水,把豆子和幹菜丟進去煮了。
劉玉錦餓了一整天了,如今聞著菜香,肚子開始打鼓。丹菲看煮得差不多了,往湯裏加了鹽和豬油,然後舀了一碗起來。
劉玉錦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可丹菲看都不看她,自己吹著湯,慢慢吃起來。劉玉錦訕訕地縮回手,自己拿了碗去盛湯,不禁又紅了眼。
劉玉錦從小到大哪裏吃過這種粗糧,她連吃魚都隻吃魚鰓肉,連魚肚皮肉都瞧不起。如今雖然獨自餓得很,可是捧著這清湯寡水的飯食,想到自己幾天前還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想到自己慘死的父親,劉玉錦就忍不住掉金豆。
丹菲吃完了自己那份,放下碗,伸手就把劉玉錦手中的碗奪走,又大口吃起來。
劉玉錦驚呆了,半晌才回過神。她素來嬌蠻,因為突遭大變,受了丹菲半日的氣,也沒有發作,如今饑餓難耐卻被人奪食,教她再也忍不住了。
“曹丹菲!”劉玉錦跳起來,指著丹菲叫道,“把我的飯還給我!”
丹菲吹了吹湯,慢條斯理地嚼著豆子,抬頭掃她一眼,道:“什麽你的我的?劉玉錦,你還當自己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劉家大女郎嗎?我告訴你,這世道上的規矩,素來就是,誰搶到,就是誰的!”
劉玉錦難以置信地瞪著眼睛,嘴巴哆嗦了半天,才道:“你這分明就是強搶!”
“我就搶你,怎麽著了?”丹菲又往嘴裏送了一勺豆糜,“食材是我找的,柴火是我搬的,湯食也是我煮的。分你吃,你不吃,那我自然要搶過來吃。”
“這……這……這東西都是劉家的!”劉玉錦腦子終於漸漸轉過來。
可丹菲嗤笑一聲,道:“劉家沒了。劉玉錦,你醒醒吧!你爹已經死了,劉家沒了!”
劉玉錦怔了怔,淚水又嘩嘩地湧了出來,道:“阿爹才走,你就欺負我。阿菲,你欺負我!”
丹菲冷笑,“有得吃時你不吃。你這眼淚留著等餓肚子的時候再掉吧。”
說罷,三下五除二地把碗裏的東西吃完了。
劉玉錦再遲鈍,這時也知道撲過去把鍋端了過去。鍋裏還剩半碗豆渣,她也顧不得燙,急忙大口吃了,一邊吃,一邊掉眼淚。
丹菲冷眼看著她。劉玉錦抬頭瞪她,道:“阿娘也死了,你怎麽就不傷心?”
丹菲麵色冷峻地看著她,老成得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尖酸道:“阿娘死了,你倒活下來了,你運氣素來好。”
劉玉錦委屈道:“阿娘的死又不是我的錯。她雖不是我生母,可這幾年待我如親兒一般,她死了我也傷心難過。”
丹菲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劉玉錦抹了把淚,道:“我知道,你現在嫌棄我是累贅。你放心,等你送我去了姑母家,你若願意留下,我會繼續待你如姊妹。你若要走,我讓姑母給你一筆錢。總之,我不會虧待你的……”
“夠了!”丹菲喝道,“好生吃你的飯,廢話怎麽那麽多?”
劉玉錦癟著嘴,一臉委屈。丹菲看得一肚子氣,站起來朝外走,一把拉開了門,隨即愣住。
原本空無一人的院子裏赫然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蓬頭垢麵,雙目赤紅,和丹菲一照麵,隨即露出令人作惡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