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尋親(改)
丹菲記得那是她第一次進蘄州城,正是母親被劉百萬迎娶為妻之時。
她被陳氏摟在懷裏,坐在一輛漂亮的牛車裏,緩緩朝新家前行。劉家管事討好未來的當家娘子,一路上都說著城裏的趣事。哪條街上有小吃,哪裏有戲耍,哪家館子做得正宗的江南菜,哪家鋪子賣最時興的脂粉衣料。
丹菲聽得懵懵懂懂。她是個隻知道打獵做農活的獵戶女兒,成日和弓箭為伴,管事口中絢麗多姿的世界,對她來說那麽陌生,又那麽充滿誘惑力。
管事絮絮叨叨的話語中,蘄州城巍峨的城牆出現在了視野裏,如此地高大雄偉,如此莊嚴肅穆。那時母親把她抱在懷中,指著蘄州城,對她說:“阿菲乖兒,我們母女倆想要的一切,都在這坐城裏。”
大山底下的農戶人家,一輩子都沒有什麽大見識,在他們看來,住在蘄州城就已是他們能想到的最體麵的好生活。
那時候的丹菲,也覺得這一座城是如此無堅不摧,固若金湯,覺得它就像天地一樣會永存下去。
四年後,丹菲匍匐在山頂的巨石後,望著遙遠地平線上的那個正在燃燒的城,淚流滿麵。
夢裏的一切都變成了現實。戰火熊熊燃燒,到處都在廝殺屠戮。
城已破,屠夫們衝進城門,開始了殘忍的燒殺掠奪。百姓驚慌失措地奔逃。他們有的在屋中被砍死,有的在與凶徒搏鬥中被刺中,還有的都已經逃出了城,眼看就要躲進山中時,被瓦茨人的利劍射穿了身軀。
這是一場敵我懸殊的廝殺,守城的士兵拖著傷病的身軀拚死迎戰,剛剛舉起戰刀,就被凶悍的敵人砍倒。鮮血噴湧飛濺,流淌滿了整個城牆,被寒風一吹,很快凍結成冰。
刺骨的寒風帶來百姓驚恐的哭喊尖叫聲。更帶來了嗆人的焦臭和令人作嘔的血腥。丹菲眼睜睜看著眼前慘烈的一幕,身體被冰封一般無法動彈。
而此時此刻,母親或許正在家中驚慌失措地聽著外麵的廝殺,又或許正麵對著蠻夷沾滿鮮血的屠刀。
這一場燒殺持續了整整兩日,大火也燒足了兩日。夜晚,天空都被蘄州城的大火點亮,天空呈現出丹菲夢中見過的那種血腥的紅色。
丹菲躲在山中一個獸洞裏,依舊能從呼嘯的山風中聽到淒厲的哭喊聲。這種聲音之後伴隨了她很多年,每當她痛苦恐懼的時候,耳畔就會再度聽到這些冤魂的嚎叫。她卻並不想將之遺忘。這是家國仇恨,怎麽能輕易忘卻?
等到第三日清晨,城已燒無可燒,瓦茨大軍搶奪夠了,又揮師朝下一處城池出發。
丹菲把紅菱留在山中,自己潛下了山。
入城的路上,到處都是橫屍和傷者,凡是能走的都已經逃了,留下那些重傷的人等死。丹菲扒了死人的衣服,套在自己的錦緞襖子外麵,用黑泥抹了臉,抓亂了頭發,扮作小乞兒,混入了城裏。
城裏還駐守著一隻瓦茨軍隊,隨處可見這些蠻夷大漢,反而是城池本來的主人們,大都化做了路邊殘缺的屍體。
昔日繁華整潔的街道已經麵目全非,房屋基本都被燒毀,隻剩斷壁殘垣。廢墟中還冒著青煙,倒塌的瓦礫下甚至能聽到傷者的呻吟。瓦茨人大馬橫刀地在街上行走,他們已經殺夠了,正享受著烤肉和美酒,大聲歡笑著,發泄著勝利者的狂妄。幾個在廢墟裏翻找的乞兒並沒吸引這些漢子的注意,甚至有些躲過屠殺的百姓逃出城,他們也並未阻攔。
丹菲沿著街角小心翼翼地前進,碰到瓦茨人,她還不得不順勢蹲下來,在路邊的死屍身上摸索,假裝翻找東西。
那兩個瓦茨漢子大聲議論著,其中一個人用鞭子指著丹菲笑。丹菲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可是她根本不敢抬頭。她做出最卑微,最膽怯的姿態,佝僂著背,蜷著腿,小心翼翼地從他們麵前爬過,就像一隻喪家犬。
瓦茨漢子笑聲更大,得意洋洋。鞭子抽在了丹菲的背上,不是很重,但是依舊十分疼痛。況且丹菲聽到了衣料劃破的聲音。肮髒的舊衣下,是她出門時就穿著的半新的錦袍。哪怕這些天她在山裏摸爬滾打,衣服早已髒得看不出本來麵目,也難保瓦茨人不會眼尖看出端倪。
幸好這兩個瓦茨漢子對丹菲興趣不大,抽完她後,就朝一條小路走去了。丹菲抹去額頭的冷汗,飛快地鑽進了一條小巷子裏。
城東的情況並不比其他地方好多少,至少劉家已經被洗劫過。丹菲站在燒焦的大門口,腿裏仿佛灌了鉛一般。破損的門後,是已經死去多時的家丁,斷裂的手中還拿著刀棍,曾試圖抵禦過敵人的來襲。隻是,他們沒有守住劉家,段刺史和他的士兵也沒有守住蘄州城。
丹菲跌跌撞撞地走著,目光從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上掃過。他們大都死不瞑目,身軀被大刀砍得支離破碎。看到春娟的時候,丹菲屏住了呼吸。
這個陳氏身邊的大丫鬟,模樣生得好,總是愛笑,這幾年一直盡心輔佐著他們母女。而如今她衣衫淩亂地倒在台階下,胸口破了一大大洞,鮮血將她身下的雪地都染紅了。
丹菲大口喘氣,一步步退開,轉身朝陳氏的院子衝去。
陳氏的院子也被燒了一半,正屋的門大敞著。丹菲哆嗦著一步步走過去,就看到陳氏穿著她最喜歡的一件銀紅繡折枝蓮花的襖裙,倒在一麵牆下。
丹菲走過去,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她渾身顫抖著,慢慢撥開了陳氏蓋在臉上的頭發。
陳氏如睡著一般闔著眼,額頭上血跡斑斑,骨頭都凹進去一塊,可見當時撞牆時,用了多加的勁。她是下了寧死也不受辱的決心的!
丹菲一點點摸著母親的臉,摸著她再也不會張開的眼睛。陳氏手中還握著一把剪子,尖頭磨得尖銳無比。她隻是一個女子,沒有能力和那些蠻夷拚殺,隻能選擇幹幹淨淨地離去。
丹菲慢慢滑下去,伏在母親已經僵硬冰冷的屍體上,把臉埋在她胸前,無聲地痛哭起來。她哭得力竭,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情緒憋著無處發泄,她隻好握著拳頭狠狠地捶著地。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會天降血災?為什麽死難的都是無辜百姓?為什麽那些人可以泯滅人性地屠戮燒殺?為什麽段家會兵敗?為什麽沒有援軍?
丹菲那時候覺得,自己當時已是把一生的淚水都流盡了。而事實上,之後很多年裏,她顛沛流離,漂泊萬裏,人生大起大落,嚐盡酸甜苦辣,卻都含笑以對。直到那個男人轉身離去之際,她久違的淚水才再度奪眶而出。
陳氏妝扮過後才自盡,顯然就是想走得體麵一點。丹菲自然不會就這麽把母親的遺體棄之不顧。她哭完後,便將母親背在背上,朝後院走去。
通往後院的路上,沿途倒著家丁的屍體。丹菲跨過那些死人,步伐穩重地走到後院的木門前。門半開著,門前倒著兩個人,一人是劉家的老管事,另外一人竟然是劉百萬。
劉百萬朝著院門撲倒在地,背上中了一刀,深可見骨,已然無救。隻是他怎麽會死在後院門口?難道是逃來的時候被砍殺了?可母親在屋裏自盡,卻不跟著他逃來後院?
丹菲皺著眉,從旁邊繞了過去,把陳氏背進後院,放在地上。然後折返回去,再把劉百萬的屍體也拖了進來,和陳氏並放在一起,然後去柴房裏找鋤頭。
後院主要是菜地,柴房和畜生的棚子。圍城數日,家畜早就殺來吃盡,沒殺的估計也被闖進來的瓦茨人搶走了。如今棚子裏一片淩亂,萬幸柴房沒有被燒,裏麵放著七、八個醃菜罐子也好端端的。
丹菲翻找到一把鋤頭,轉身出門之際,一聲極細微的響動傳入耳中。她側耳仔細聽,隻聞寒風灌進柴房的嗚嗚聲,並無任何異常之處。
院子裏的地已經被凍得十分堅硬,一鋤頭下去,就像敲在堅冰上一樣,隻能刨出一點浮土。丹菲這幾日在山裏也饑寒交迫,體力透支,但卻咬著牙,拚著一股狠勁,一鋤頭接著一鋤頭地鑿著。肩頭的傷因為劇烈的運動而再度裂開,丹菲可以感覺得到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可是她絲毫不在乎。
等到雙手磨出來的血泡都破了,一個可容納兩人的淺坑才挖好。丹菲陳氏和劉百萬放進了坑中,又拿雪將兩人麵上的汙濁擦去,略整了整儀容。
丹菲起身,正要鏟土之際,耳邊又聽到了一聲異動。這一次她不會再認為自己聽錯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鏟子,從腿梆子裏拔出了匕首,邁著無聲的步子,向柴房走去。
柴房的門半掩著,丹菲緩緩推開門走進去,目光銳利地掃蕩了一圈,然後定在了屋角幾個大壇子上。這幾個壇子都足有成年人腰部那麽高,又圓又大,躲藏一個小個子的人不在話下。
丹菲眯了眯眼,一步跨上前,用匕首猛地將一個壇子的蓋子掀開。瓦蓋落在地上,咣當一聲摔成幾片。
“出來!”
壇子裏的人蠕動著,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露出一張髒兮兮地,被淚水打濕的臉。
“阿……阿菲……是我……”劉玉錦穿著一個小廝的衣服,蓬頭垢麵,比曹丹菲還像一個乞丐。她在這裏躲了一整天,凍得渾身僵硬,隻知道外麵闖進家裏來的人似乎是走了,可又得了父親的叮囑不敢出去。剛才有人進來的時候,她還以為瓦茨人來搜屋子了,又驚恐又絕望,現在一看竟然是丹菲回來了,多日的恐懼和悲傷再也忍不住,張嘴就要哭出來。
劉玉錦剛哇了半聲,丹菲就撲過來狠狠捂住了她的嘴,低聲喝道:“閉嘴!你想讓瓦茨人知道這裏還藏著女人不成?”
劉玉錦再笨也知道這事的輕重,咬著嘴唇把哭聲逼了回去,隻是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丹菲歎了口氣,收起了匕首,把她從壇子裏拉了出來。
劉玉錦低聲啜泣道:“你出城那天半夜,瓦茨人就來圍了城。我們本來想逃,但是南門堵得水泄不通,段太守又指揮關門,生生把我們困在了城裏。本來段大郎帶了援軍和瓦茨兵在外麵打,我們都以為他會贏,沒想卻是輸了。我們隻好繼續等援軍……”
可是援軍沒來,城破了,滿城百姓殞命。
丹菲口中苦澀,過了片刻才問:“段家大郎他……”
劉玉錦哭得更厲害,道:“城破的時候,他們父子倆……都殉國了……”
丹菲的身子晃了晃,然後緊閉上了眼。她深吸了一口氣,定下神,轉身一言不發地朝外麵走去。
劉玉錦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後出了柴房,一眼看到地上的墳坑。她這次沒忍住,慘叫一聲,撲在劉百萬身上,大哭了起來。
丹菲頭疼地皺著眉,走過去一腳將她踹倒在地上。劉玉錦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挨了一個響亮的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