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思變之力(1)
楊志遠再一次失聲痛哭是在給楊石老先生封靈之時。
今夜為最後一夜,為老先生守靈的除了楊志遠和向晚成,還有胡大海、陳峰、謝富貴、沈協、張憫等人。今夜所有能來的人都來了,房前屋后,楊家人何止上千,都滿懷悲傷地準備送別自己的親人、朋友和師長。向晚成這一生,沒少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但像楊家坳今天這般,人死群悲,有如天崩地陷的場景,向晚成還真是第一次遇見。向晚成在感到悲痛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力量,這就是中國農民的卑微之力,別小看了這種民眾的力量,這種力量一旦凝聚成海,那它就會摧枯拉朽,摧毀一切墮落的、腐朽的東西。
4日凌晨,封靈之前,楊家坳的鄉親們排著隊,跟含笑躺在棺槨中的老先生作最後的告別。吉時已到,楊志遠把一瓶老先生親自泡製的藥酒放入棺槨之中,棺蓋緩緩蓋上,楊志遠眼看著棺蓋蓋上,楊石叔親切的笑容,一點一點消失在黑暗之中,此生再也無法見到了。楊志遠的眼淚脫眶而去,失聲痛哭。與此同時,棺槨四周,也是哭聲四起。
楊志遠跪倒在地,鎚子敲打鐵釘的聲音,噹噹直響,楊志遠感覺釘鎚有如敲在自己的心上一般,有的只是無盡的心痛和心碎。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安茗跪在楊志遠的身邊,她看著身邊這個自己最親密的愛人,一時百感交集。在安茗的心中,楊志遠和陳明達爸爸一樣,都是一座山,頂天立地,都屬天塌了不會動,地陷了會無衷的那種,都是錚錚鐵骨的漢子。最大的苦和最大的難,都不可能讓他如此憔悴和心傷。但這些天,安茗見多了楊志遠淚流滿面的情形,這不是軟弱的表現,這讓安茗更深地感受到在這個堅強男人的內心,竟然深藏著一個如此豐盈的情感世界,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博大和深邃,就像蔚藍的天空,廣袤坦蕩。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以一顆憤世嫉俗之心對待一切的醜惡,以一顆平和仁義之心對待愛人親人朋友和百姓;也正因為如此,自己才會對他有著如此深的愛和戀,這個男人真的值得自己為之付出。安茗在這一刻,很是慶幸,慶幸自己能夠在生命的旅途中遇上楊志遠這麼一個至真至誠的男人,能有幸和他一生一世,生死相依,休戚與共。
早晨8點,鞭炮齊鳴,大雪紛飛。
楊志遠、楊自有、白宏偉、楊廣唯、林覺、楊呼慶以及其他二位楊家子弟,抬著老先生的靈柩上山,八人抬著老先生在他曾經走過的數以萬計遍的家園重走了一遍,過連心橋,過工業園,進入楊家墓地。
棺槨緩緩地推入墓穴,封土。禮花響徹雲霄,楊志遠默默地祈禱,祝願老先生一路走好,願那個叫天堂的地方鮮花常開,四季如春。
喪事結束之後,楊志遠在楊家坳又多呆了一天。離開楊家坳回社港的這天一早,楊志遠帶著安茗和楊舒凡,來到楊家宗祠,在楊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叩拜,與楊石叔再一次告別。
楊志遠叩拜,說:「楊家的列祖列宗,楊石叔他老人家歸位了,我讓楊石叔給老祖宗們帶酒來了,各位列祖列宗喝一杯,我們楊家坳的日子好了,值得喝。楊石叔,有列祖列宗陪您,您應該不寂寞吧,志遠現在身不由己,得回社港去了,要不然,您就該罵我了,又該提腳踹我,讓我有多遠滾多遠了。楊石叔,現在社港鄉親們的日子也和我們楊家坳從前一樣,日子苦著呢,我向您和列祖列宗保證,我楊志遠一定盡我所能,讓社港的鄉親們過上好日子。並且不管我楊志遠今後走得多高,行得多遠,我發誓一輩子不忘本,不忘記自己是個農民,不忘記自己是楊家的子孫。楊石叔,您等著,幾十年的光陰稍遜即逝,等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志遠到時就來陪您,那時我們再在一起喝酒,一醉方休。」
孩子還小,少不懂事,楊舒凡隨著楊志遠磕完頭,眨著清澈純凈的眼睛,問:「爸爸,他們都是誰?」
楊志遠說:「他們啊,是我們的祖先,是爺爺、老爺爺,是我們楊家歷代最值得崇敬和膜拜的人,堂堂正正的楊家人。」
楊舒凡不解,問:「可爺爺們為什麼都是些牌牌啊?」
楊志遠摸了摸孩子的頭,說:「這是靈位,一個人只有活著的時候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死了才會有靈魂,才會有臉去見自己的祖宗,才可以在宗祠里有一席之地。」
楊舒凡似懂非懂,但他看楊志遠表情嚴肅,就說:「爸爸,我長大了,也要做這樣的人。」
楊志遠點點頭,說:「好,你一定要記住今天的話,人這一輩子不容易,要做一個真正的人就更不容易,舒凡,你再說一遍。」
楊舒凡說:「我長大了,也要做一個真正的人。」
楊志遠抱緊了自己的兒子。
當天晚上,楊志遠回到了社港,他交代魏遲修誰都別告訴,他太累了,就想好好地睡一覺。楊志遠進了屋,飯也不吃,澡也沒洗,倒在床上,直睡得天昏地暗,東方既白,楊志遠這才醒了過來。
楊志遠這才洗了澡,剃了須,下到招待所的後山。楊志遠靜下心來,打了一套楊家拳,楊志遠拳打腳踢掌劈腳蹬,一時虎虎生威,淋漓盡致,楊志遠今天的這套拳比平日多了一份戾氣,殺氣騰騰,楊志遠就是要把這幾天積攢的哀怨揮發出來,以免自己把這種哀怨的情緒帶到工作中去,影響自己的思考和判斷。一套拳舞畢,楊志遠收了手,他看著天空中漫天飛舞的雪花,長吁了一口氣,一時只覺酣暢淋漓,精神抖擻。
回房間洗了把臉,張穆雨來了,張穆雨呵著熱氣,站在門口,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他喃喃,說:「楊書記,你回來了。」
楊志遠一看張穆雨的神態,就知道他的意思。他神態自若,與昨天的楊志遠判若二人,楊志遠說:「穆雨來了,說說,這幾天社港可有什麼情況?」
張穆雨說:「社港這幾天倒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百貨大樓和供銷大樓改制併購一事有些麻煩,有人反映『兩樓』的部分職工,有集體上訪的跡象,正在朝長途汽車站集結。」
楊志遠『哦』了一聲,陷入沉思之中,張穆雨說:「不過,楊書記別擔心,孟縣長已經趕到長途汽車站去了。」
楊志遠擺擺手,說:「穆雨,走,我們上汽車站去看看。」
雪天路滑,車行緩慢,原本幾分鐘的路程,走了有上十分鐘。汽車站的大坪里,舉滿了花花綠綠的傘,傘下是男男女女表情各異的臉。楊志遠大致估算了一下,不到一百號人,還好,沒有自己預想的那般嚴重。坪前的一個階梯上,孟路軍正拿著擴音器,極力地在勸說著什麼。北風凜冽,打在孟路軍的臉上,四十二歲的人,魁偉的漢子,一臉的無奈和疲倦,顯得有些蒼老。窮家難當,做社港這樣貧困縣的縣長,並不是一件好差事,註定就是一個消防隊長,哪裡有火就往哪裡趕,東奔西撲,真不容易。
楊志遠繞了過去,走到孟路軍的身後,拍了拍孟路軍的肩,說:「孟縣,我來吧。」
孟路軍正聚精會神地說話,沒看到楊志遠過來,此時一驚,一偏頭,見是楊志遠,他說:「楊書記,你回來了,喪事辦完了。」
楊志遠點點頭,說:「你歇歇吧,我來說兩句。」
孟路軍一聽,把擴音器遞了過來,楊志遠擺擺手,說:「不用。」
張穆雨舉著傘,站楊志遠的身後,楊志遠眼一瞪,說:「你這是幹嘛,我楊志遠沒這麼嬌貴,呆一邊去。」
張穆雨面紅耳赤,趕忙收了傘,站在楊志遠的身後,一動不動。
楊志遠面向人群,中氣十足,大聲說:「我是縣委書記楊志遠,大家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