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我把靈魂的珍珠投入酒杯, 踏著長笛的音符走在享樂的路上。——奧斯卡·王爾德


  音樂廳裏已經坐了不少人, 前排大都是女士, 青春年少的女孩們坐在家中長輩的旁邊,見男士們走進來,有側開目光的, 有低頭淺笑的, 也有大膽睇視的。她們皎潔的麵容和肩膀在燈火的映照下發著微光,細長的耳飾在頸邊垂蕩著,若有若無的一閃。


  全巴黎的中心就在這裏了。王爾德步入廳堂,一邊向伯爵夫人, 侯爵夫人, 子爵夫人們頷首致意, 一邊想到。他還記得上一世當自己終於能夠參加倫敦最頂尖的沙龍時,是怎樣滿麵春風,意氣飛揚。整個世界仿佛已經在他的腳下, 那些時常覲見女王的貴族上前和他談笑, 為他的妙語所傾倒。他就像是一個受盡寵愛的孩子, 一隻在春夏之交出生的夜鶯,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接受讚美的。


  也同樣是這些人, 坐在那一年的陪審席上,送他走上了絕路。


  這裏的一切是多麽美啊,美到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雖然梯也爾的宅邸並不奢華, 但是在細節處極為講究, 再加上已經在下午重新打扮過的紳士淑女們, 稱得上是滿室生輝。即使是現在,王爾德依舊不免被這樣稱心的美所吸引。但是他已經不再有同當年一樣,想要把自己沉浸其中的雄心了。


  “請坐,大人。”男仆引導著他走向第二排的座位——正是卡斯德伊伯爵夫人和兩位小姐後排的位置。


  他一落座,伯爵夫人就回過身對他微笑了一下。王爾德馬上說到:“晚上好,夫人。看來您下午休息得很好,精神極了。”


  “晚上好,親愛的。”伯爵夫人的微笑更大了一些,“您看起來也相當不錯。下午大家都在談論您呢,下車步行的主意太棒了。”


  她一邊說,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王爾德。他也換過了裝束,脫去了下午那身戲劇性的袍子,換上了修身的正式禮服。不過這身衣服還是有明顯的複古風格,腰收得十分窄,翻領大得有些誇張,胸口的手巾袋裏插著一朵白玫瑰。如果不看臉,也是有幾分風流的人物。她又往對方的麵部一瞥,心裏歎息一聲。對於兩個女兒此時端坐不動的態度十分理解。她們還太年輕,等到嫁了人,就知道做卡特伯爵夫人的好處了。


  “我的女兒們,蘇菲、瑪蒂娜。你們在上次的沙龍上見過。”伯爵夫人對王爾德示意道,她的兩個女兒轉過頭來。兩個姑娘都是金發美人,蘇菲有一種冷豔的氣質,年紀較小的瑪蒂娜對王爾德羞澀地眨了下眼睛。


  “我的榮幸。”王爾德彎了彎腰,蘇菲開口道:“也是我的——啊,音樂要開始了。”


  確實,在大部分貴客落座之後,樂團的指揮已經舉起了手臂,第一聲小提琴和鋼琴的合奏讓周圍安靜下來。


  “是《G弦上的詠歎調》。”瑪蒂娜悄聲說道:“梯也爾夫人向來喜歡巴赫。”


  “又是普魯士人。”蘇菲低聲回應:“難道法國就沒有作曲家了嗎?”


  “蘇菲。”伯爵夫人對大女兒示意。她卻接著說道:“雖然普魯士皇帝陛下已經離開了巴黎,看來這股風氣並未離開哩。”


  女孩的語氣中有一種天真的憤憤。


  “普魯士有巴赫,貝多芬,法國有古諾的《浮士德》,比才的《卡門》。”王爾德低聲回答:“曲目表的第二首就是《斐爾南德》,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愛國者。”


  蘇菲沒有接口,轉身坐好了。瑪蒂娜低聲說:“啊,王子們來了。”


  在《G弦上的詠歎調》低啞悠揚的曲調中,亨利和菲利普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就在第二排的空位上坐下了。兩人麵上都有些淡淡的不快,默不作聲。


  伯爵夫人一邊作出沉醉在音樂中的神情,一邊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大女兒。後座的兩位王子之中,他們曾堅信其中一位會迎娶卡斯德伊家的女兒,蘇菲會成為法國皇後。沒想到這兩人向來不和,在這一點上卻非常一致,都表示無此意願。亨利是不把他們家族放在眼裏——而菲利普如果同意,就會直接顯露出他爭位的野心。顯然,他並不認為這是個好時機。


  任何一個女孩子,知道自己會成為法國的皇後,最後卻遭受這樣的失敗,都會難以接受的。何況那些小貴族背後的嘲諷,伯爵夫人一清二楚。她隻希望蘇菲成為法蘭西最有權勢的卡特家族的夫人後,能夠跨過這個心結,繼續驕傲下去。


  在她的心不在焉中,巴赫的曲子已經結束了。《斐爾南德》的前奏響了起來。一名樂師向前一步,朗聲說道:“先生們,女士們,晚上好。在今晚的演奏中,有一個特別之處,那就是梯也爾夫人希望諸位能夠親身參與音樂的交流與互動。《斐爾南德》的曲子相信諸位都耳熟能詳了,不知道有哪一位願意走上台來,高歌一曲呢?”


  …………我是摸黑更新的分割線…


  樂師的話音一落,廳裏的氣氛便隱隱熱烈起來。


  這樣的交際活動,不僅起到交流信息,聯絡感情的作用。大廳裏已婚的夫婦,幾乎都是在類似的場景中初識。而未婚的青年淑女們,也都知道自己未來的另一半就在他們之中。


  這樣一來,即使是素以浪漫聞名的法國姑娘們,也不由既期待,又羞怯起來。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坐在第一排的兩位卡斯德伊伯爵小姐,在未婚的少女中,她們地位最高,年齡正合適,目的性也最強。伯爵夫人對卡特伯爵的殷勤,人人都看在眼裏。


  二小姐瑪蒂娜也把她姐姐望著。蘇菲不覺脹紅了臉,卻依然坐著,一言不發。形式便有些尷尬起來。


  這時,一個打扮入時的青年笑道:“《費爾南德》本就是男女都能唱的,我姐姐總是抱怨它太長,令她唱得精疲力盡。不如請一位紳士領頭先開口。”


  “馬修,那就您唱唄。”他的朋友起哄道。


  “去你的,誰不知道我最拿音樂沒辦法了!”青年笑罵了一句,又說:“今天在這裏的諸位,大家都彼此熟識。但是有一位先生還有些新鮮感。我們還沒有榮幸欣賞到他的歌喉。卡特伯爵閣下,何不上前高歌一曲呢?”


  他說到一半,眾人已經猜到是誰,和卡特家族關係密切的不由皺起眉頭。眾所周知,新任的卡特伯爵容貌有瑕,身世坎坷。沒有像一般貴族一樣從小接受全麵的教育。他願意站到台前嗎?甚至,他能背出《費爾南德》的歌詞嗎?

  王爾德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在席間十分醒目。他轉頭對馬修微微頷首,隨即大步走上前去。低低的私語聲在背後響起。樂師躬身把他讓到當中,對指揮做了個手勢,屬於《費爾南德》的曲調再次響起……


  卡特伯爵毫無遮擋地站在眾人麵前,數十支碩大的牛油蠟燭讓他的相貌無處躲藏,連那些撲上去遮蓋的白/粉都變得一目了然。他地位尊崇,血統高貴——然而他就像是這個盡善盡美的大廳中間一塊礙眼的泥濘。


  然後,這塊泥濘開口了。


  極具穿透力的男性嗓音隨著大提琴的顫音響起,像是醇酒入喉,遠峰如畫,像是第一縷晨曦在教堂的尖頂上閃出一線。


  那是年輕人的嗓音,又多了一份雄渾;當曲調下沉,足以讓全巴黎的男低音慚愧,音調拔高時,又穩穩地升上常人難以企及的音域。


  在座的眾人無不嫻於音樂,但是此時,沒人想到去分析技巧,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直起腰背,已經熱淚盈眶。


  《費爾南德》取材於法國文藝複興以前的久遠傳說,一個王子到林中打獵,由於追逐一隻野兔而迷路,發現了一座被叢林包圍的宮殿。(1)


  豎笛的音調跟隨著小提琴和鋼琴的合奏,如同一隻敏捷的野兔(Hare)不斷跳躍。每當王子氣喘籲籲地停住腳步,野兔就放慢速度,回頭看看,音樂反反複複,迂回輾轉,時而急急跳躍,直到突然的高音。


  “哦,那是什麽?是我的眼睛欺騙了我嗎?怎麽會有一座壯麗的宮殿,在這荒野的山下?”王爾德學走路時就被母親以英法雙語教養,對於《費爾南德》的情節自然熟記於心。然而他前世喜愛話劇甚於歌劇,對歌詞不太熟悉,便合著曲調自我發揮,放聲歌唱起來。


  “這些希臘式的雕塑,還有花崗岩的柱石,難道是一位王公的居所嗎?一個大廳接著一個大廳,寬闊的回廊後是可愛的庭院。”


  王爾德愛爾蘭的家中也崇尚音樂,但是他對文字領悟極快,在音樂上卻才能平平。無論是鋼琴還是唱歌,都隻不過剛剛達到紳士的標準。


  但是此時,他感覺胸口有一隻振翅的鴿子,仿佛有著自己的旋律和聲音。當他開口時,飽滿的歌聲自己展翅而出,在音樂廳中盤旋不已。


  “這樣的宮殿,比法國皇帝的宮殿更雄偉,比英國皇帝的宮殿更雅致,丹麥國王的王宮不及這裏的一個花園。誰曾住在這裏?誰還住在這裏?


  ‘是你嗎?美麗的,窈窕的少女,你的身影比月光更柔和。請聽下那奔跑的雙腳,我到此毫無惡意。


  我叫費爾南德,是這個國家的王子。不知道你的尊姓芳名?’


  沉默的她往北邊去了,那兒的殿堂比別處更高大。更多的女孩聚集在哪裏——在她們中間,被她們簇擁著的,是誰?”


  To be tinued……


  (1)從這裏開始取材於某藍的胡說八道。畢竟某藍音樂知識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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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爾德終於發現他除了臉,還得到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在歡樂和歡笑的後麵,或許還有粗暴、生硬和無感覺的東西,但在悲哀之後始終是隻有悲哀。痛苦與歡樂不同,它不戴麵具。——王爾德《自深深處》


  關於他的另一半是男還是女我糾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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