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我想所有迷人的人都是被寵愛著的, 這是他們吸引力來源的秘密。——奧斯卡·王爾德


  這個人旁若無人地在路上走著, 任憑四周的目光再三打量。他的每一步都跨得很大, 卻並不匆忙,有一種奇怪的搖曳感,仿佛不是踩在積雪未清的街道上, 而是踏在萬人矚目的皇家舞台上。


  “那好像是——”


  “那不會是——”


  “等等, 把我的眼鏡拿來!”


  在馬車中無聊張望的先生女士們都沒有錯過這個景致。通過水晶磨成的鏡片,卡斯德伊伯爵甚至看清楚了他帽簷上裝飾的那一朵紅玫瑰。


  “停下,停下!”他對車夫吩咐道,隨即拉開車簾, 以一種毫無瑕疵的風度招呼道:“日安, 卡特伯爵!”


  “日安, 卡斯德伊伯爵;日安,美麗的伯爵夫人。”王爾德也停下了腳步,浮誇地舉起了帽子。


  “伯爵閣下, 您今天的氣色真不錯。”伯爵夫人側身道, 向他舉了舉她包著精致蕾絲手套的右手。


  他們的馬車擋住了後麵的道路, 下一輛車不得不也停了下來,拉車的兩匹馬在馬夫的拉拽下發出不滿的嘶鳴聲, 然而正在交談的三個人毫不在意。“而您今天簡直美極了,伯爵夫人。”王爾德用抑揚頓挫地巴黎口音回答道:“您穿著這條裙子,就像是積雪中的珍珠。伯爵閣下呢, 就是盛放珍珠的匣子。”


  卡斯德伊伯爵咳嗽了一聲, 他的妻子已經笑了起來, 一邊注意地用羽毛扇擋住嘴角的紋路,“您說得真好,”她說道:“能勞駕您幫我解開一個疑惑嗎?您為何在這兒獨自行走?”


  “伯爵夫人,您看這太陽。”王爾德抬起頭說道,即使是見過幾次,那有些扭曲的五官仍然讓伯爵夫婦微微一頓,他注意到了,反而撥開側臉垂下的卷發,讓雪後初晴的太陽把那張臉照的清清楚楚。“您計算過嗎?每一年的巴黎有幾個這樣的雪天,這樣的雪天後又有幾次這樣的太陽?即使有了這樣的太陽,又有幾次能被我們恰好碰上?而且在流金般的陽光下行走的心境,有些人隻有少年時有,有些人隻有老年時有,也許一輩子不過幾次,既然它來了,就應當抓住它。”


  “您說得對。”伯爵夫人說道,伸手挽住了丈夫的臂彎。


  “我突然也感受到這種心境了,親愛的,我們也下去走走吧?”


  在其他馬車裏驚愕的議論中,伯爵夫婦扶著男仆的手走了下來。


  “這天氣真實好極了,如果不是在外麵,真想讓我的女兒們也下來走走。”伯爵夫人拖著裙擺,一邊盡可能輕地放下腳尖,一邊說道:“適當的運動有助於健康,尤其是對年輕女孩兒們。”


  “夫人,請允許我說,您府上有巴黎最美麗的兩枝玫瑰。”


  見三人就這樣一邊談論,一邊款款前行,一向依附著卡斯德伊家族的瓦爾胡子爵在馬車裏猶豫了片刻,也緊跟著帶著自己的妻子和大兒子加入了他們。接著是年輕的維吉利子爵,和與子爵走的比較近的馬修議員。


  馬車一輛接一輛停下,車裏的人疑惑而猶豫地拉開窗簾,打開車門。越來越多的人走了下來,巡捕們從未見過的華貴的夫人們互相打過招呼後結伴而行,紳士也像是在吸煙室裏一樣高談闊論起來。他們衣服上的表鏈,領針,和女士們手指上,耳朵上,發髻間的珠寶,幾乎把那幾個可憐的巡捕晃暈了。貼身男仆和女仆們跟在後麵,幾乎有些手足無措。


  而在這群人的前方,是繼續大步前行的奧斯卡王爾德。


  女士們的鞋跟不是為了行走而被做出來的。曾有一位法國皇後招來鞋匠責問道:“為什麽我的新鞋穿了三次就壞了?”鞋匠不慌不忙地回答道:“陛下,您一定是穿著它走過路了。”因此過了不久,她們又回到了各自丈夫的臂彎中,以一種風中花朵的姿態,踏進了(幸好不過兩三百步路程)的梯也爾宅院中。


  兩位王子的馬車早已經到達了,當大門口的侍從見到這一批姍姍來遲的貴客時,他幾乎忘記了如何上前——他隻不過是個引導馬車的二等男仆,根本沒有向貴人說話的權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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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March的分割線——

  亨利親王到得最早,正在大廳裏和梯也爾敘話。菲利普親王坐在一旁喝著紅茶,一邊無所事事地望著門外,便先注意到了外麵那支蔚為壯觀的隊伍。他有些吃驚地站了起來——即使是威廉三世慘敗之時,這些貴族也沒有這樣狼狽過,一眼望去,男士們的胸膛依舊挺著,女士們的儀態也還體麵,但都有些氣喘籲籲,不時打亂步伐的節奏。如同瓦爾胡子爵夫婦這樣出了名的互相作對了二十幾年的怨偶都緊緊依靠,互相攙扶,那相依的姿態比新婚更熱切。


  在這樣一支奇特的隊伍前方,一個尤其奇特的身影分外顯眼。他比別人高出一截,一身文藝複興樣式的打扮,雙手插在兜裏,抬頭對匆匆迎上去的管家露出了有些驚悚的笑容。


  “日安,伯爵閣下!您這是——”和菲利普親王一樣,管家也沒有回過神來。王爾德對他點了點頭,把翻簷帽和長袍遞給一旁的高級男仆,抬腿就跨上了台階。


  這是,廳裏的幾人也都被驚動。菲利普親王隻來得及往前走了一步,已經和他迎麵碰上。


  “日安,菲利普殿下,”在他開口之前,那位一直被巴黎上層嘲諷為‘啞巴伯爵’的卡特?德?裏奧朗聲說道:“希望我們沒有來得太遲。”


  在他之後,已經有些步履踉蹌的卡斯德伊伯爵夫婦勻了勻氣息,神采奕奕對大廳裏的兩位親王地行禮。


  身為主人的梯也爾在亨利有些遲緩地還禮後上前說道:“日安,我的朋友們,您的光臨是我的榮幸。”


  他看起來並不詫異,而是十分親密地拍了拍王爾德的肩膀,笑道:“小夥子,你的氣色真不錯。”


  為了這次聚會,梯也爾夫人精心準備了適合消磨個把鍾頭的下午茶。然而客人們出乎意料的上門方式把這個環節給掠過了。之後的一個鍾頭,所有的客人都在更衣室度過。女士們要烘幹被地上殘餘的雪水浸濕的裙擺,好好地坐一會兒;男人們則需要舒緩一下他們被掛了太久,已經酸痛到麻木的右臂。


  “呼,我的腳都快斷了。”更衣室裏,維吉利子爵夫人一邊示意女仆重新挽起長發一邊抱怨:“我從來不知道參加一場宴會還需要遠足。”


  “噓,連伯爵夫人都下馬車了,難道我們還能不下來嗎?”她的女伴,一位男爵夫人低聲勸道。


  “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維吉利子爵夫人朝著鏡子翻了下眼皮,“卡斯德伊伯爵夫人對卡特家族一直都很一般,今天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小聲點,我聽說兩位親王都拒絕了他們家的女兒呢,卡斯德伊大小姐都十七了,除了亨利殿下,也隻有卡特伯爵能與她地位相當。”


  “但是卡特伯爵的長相……難道她就不怕做噩夢嗎?”維吉利子爵夫人驚呼,然後兩人一起掩口笑了起來。


  “不選他,難道去選那些已經有孩子了的鰥夫或者是沒有身份的年輕人嗎?那不是更糟。”女伴歎道:“不過,我倒覺得這麽走一走也挺有趣的。卡特家族畢竟是卡特家族,你看今天那一位打頭和菲利普王子招呼,他確實是現在法國最有權勢的貴族啊。”每一場宴會都有規則,有時候是身份最高的到得最晚,有時卻是越尊貴越早到,梯也爾的生日宴會屬於後者。兩個在貴族圈中都是中下遊的貴族夫人一時沉默,都露出了有些失落的神色。她們可以在私底下譏笑那位伯爵,但是一出這個房間,對方就是她們根本遙不可及的存在。


  和上一次卡特家族極盡奢華的沙龍不同,梯也爾宅邸的布置幾乎可以說是簡樸的。大廳裏除了鮮花,並沒有添置擺設,請來演奏的也隻是中型的樂團。到了晚上,他簡短地作了生日致辭,就攜著老妻加入了上了年級的人群中,讓年輕人們玩自己的去了。


  客人可以隨意選擇茶會,音樂廳和休息室,仆人端上的魚排,紅酒,奶油濃湯和蛋糕。到這裏來的都不是為了飲食享樂,而是為了交際。法國前二十年和後二十年的領軍人物,都在這個聚會裏了。


  在男士的休息室中,王爾德成了整場最得意的男子。他一手端著紅酒,斜靠在椅背上,對前來攀談的青年貴族們來者不拒,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圈子。不少人本來就有心討好,而他高談闊論,妙語如珠,很快氣氛就熱烈了起來。


  “最近登報離婚的人越來越多了,女人們好像越來越不能安安分分地呆在家裏了。”維吉利子爵一邊拍著桌子一邊喊道。這樣的一個圈子說起來,自然離不開女人。在女士缺席的情況下,適度的言語放肆是增進親密的捷徑。


  “要我說,是那些中產階級的男人越來越沒有用了,看不住自己的妻子。”馬修議員說道。


  “現在有些言論真是荒謬,那些異教徒竟然懷疑上帝,說離婚是合情合理的。”另一位男爵接口。


  “巴黎的風氣越來越差了,女人們整天拋頭露麵,搔首弄姿,和交際花似的,還沾沾自喜。”


  “但是我就喜歡她們這樣,難道你會去欣賞那些把自己從頭包到腳的古板女人嗎?”


  “要我說,離婚的原因還是因為那些男人都是懦夫。”


  “我不同意,也有男方主動提出離婚的,還是因為社會道德敗壞。”


  一幫年齡相仿的人湊在一起,談論很容易就變成了爭論。


  “伯爵閣下,您怎麽看?”眼見雙方快要吵起來,維吉利子爵急忙問道。


  王爾德啜飲了一口手中的紅酒,不緊不慢地環視了一下坐在桌上的每一個人,包括一直一言不發的夏尼子爵。


  “什麽是離婚的主要原因?結婚。”他微笑著說道。


  一群人都愣了一下,馬上大笑起來。


  “說得好!”


  “為什麽鬧著要離婚,還不都是因為那時候結婚了嗎!”


  “你們這些單身漢都不會理解,隻有已婚的男人才懂得這句話!”


  “但是卡特大人不是也未婚嗎?”


  先說話的另一位議員不屑地看了後者一眼。這時,一個在一旁等候了許久的高級男仆說道:“諸位先生們,音樂廳的演奏馬上就要開始了。”


  桌邊的男人們都站了起來,咳嗽幾聲,稍稍整頓了一下自己的儀表。在休息室裏不妨放浪形骸,但是音樂廳有不少淑女,一舉一動就需要格外謹慎。


  那位已婚的議員拍了拍另一位的肩膀,低聲道:“等著瞧吧,馬上就不是了。”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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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個美人奇裝異服的時候,人們會稱讚他品味超凡,當一個醜人奇裝異服而且非常自信的時候,尤其是他地位足夠高的時候,人們會自我懷疑一下,然後還是稱讚他不入俗套。


  王爾德前世說的時候一時爽,後來直到妻子和他離婚了他才知道痛。可是他雖然理智上選擇妻子,情感上卻一直放不下道格拉斯勳爵,最後還沒有真正做到浪子回頭,妻子就去世了。


  這一次要不要給他伴侶,給他一個什麽樣的伴侶,某藍也很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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