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全)

  謹以此文, 向父親致敬。——上藍若水


  希瑟夫人府邸的廳堂裏燈火輝煌, 但是在走廊裏轉了兩個彎之後光源就少了許多, 人聲也漸漸微不可聞。克裏斯汀不得不自己掀開麵紗,以避免由於視野的模糊而撞上什麽。前方的卡特伯爵和印度侍女並肩而行,愉快地交談著, 仿佛已經把她忘到了腦後。


  他們徑直走出了主樓的邊門, 經過一條窄而長的花園小徑。在即將踏入一棟幽暗寂靜的小樓前,克裏斯汀的腳步停了下來。


  夜色中,那富有希臘風情的門扉猶如張開的大口。除了已經走進去的卡特伯爵,沒有人知道她來到這裏。


  她來這裏做什麽呢?


  克裏斯汀心裏有一刻的迷惘。


  也許她什麽也做不了——除了把自己也輸給命運之外, 什麽也做不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涼冽的晚風, 快步走了進去。


  就像外麵所表現出來的一樣, 這裏確實十分靜謐。三人僅靠著地上小小的燈燭引路,一直走進了一個半開放式的大廳。一圈杯燭在大廳中央圍繞成橢圓形,周圍能看到一排排座椅影影綽綽的輪廓。僅憑著過往登台的經驗, 克裏斯汀就能判斷, 這些椅子上坐滿了人。


  她下意識地伸手拉住前方的男子, 低聲道:“您說過隻有……”


  王爾德側身把她讓到前麵,低聲說道“親愛的, 因為對你的表演十分期待,那位先生舉辦了一次聚會。隻要你的歌聲能夠打動這裏在座的任何一位,都將對子爵的庭審大有幫助。”


  “可是——”


  能夠登台演唱是一個伶人的榮幸, 卻是一位貴族夫人的醜聞。隻有受皇帝或者大公寵愛並賜予頭銜的交際花才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然而此刻, 她的引路者卻隻是低聲一笑, 就轉身坐到了觀眾席的前排。


  一個敷著□□的小個子悄無聲息地湊到她身邊,低聲說道:“美麗的夫人,大人想要聽《唐璜》。請——”


  自下而上的燭光中,那張點了紅唇的臉諂媚地笑著,他像個宮廷弄臣一樣把她扶上了圓台。


  台下的眾多目光在幽暗中閃動著,不時傳來金銀相撞的輕響。這些人中,也許就有上一次沙龍時坐在她附近聊天的貴婦人,也許就有勞爾在酒桌上頻頻舉杯的某個朋友。


  她以為自己已經改頭換麵,就算卑微,到底成了這些人中間的一個。


  可是從舞台到觀眾席的距離,比從巴黎到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還要遠。那些她為之奮鬥多年,視若至寶的名聲和地位,在這些目光中如同冰雪一樣融化了。


  未及等她思索一下《唐璜》中的唱篇,靜待在廳側的樂團已經拉響了琴弦。那個可笑的小個子就站在她的舞台之下,用一種異常尖銳的聲音唱到:


  “獻上菜肴,獻上少女;菜肴已備齊,少女已躺下;唐璜再一次地勝利了!”


  幾乎是出自本能,她迅速地打開雙肩,調整呼吸,和屬於她的那一段音樂一起唱道:“在她腦中,除了喜悅,別無其他想法。


  在她心中,除了愛情,別無其他夢幻。”


  隨著她開口,原本發出輕微聲響的觀眾席徹底安靜下來。連裙擺摩擦的絲綢聲也不複聽聞。黯淡的大廳被點亮了——不是被蠟燭,而是被少女滿腹柔情的甜美歌聲。


  “主人?”站在她身邊的小醜插了一句。一個身披鬥篷的男子已經從另一側登上了舞台。《唐璜》的這一段是雙人唱段,看起來那位關鍵人物還自備了男角……


  克裏斯汀稍稍一退,一個低沉渾厚的男聲已經響起:“帕薩利諾,走開。因為陷阱已經布好,等候獵物上門。”


  就像黎明的波濤拍打海岸,像是最昂貴的大提琴低聲沉吟,隻是一句唱詞,瞬間點燃了全場!克裏斯汀的耳朵好像一個饑餓了太久的旅人,近乎貪婪地拽取每一個音節。他的歌聲——他的音調!

  “你已經來到這裏,追求你最深的欲望;追求那直到現在……還一直杳無回音的願望。


  寂靜啊,寂靜……


  如今我已經為你帶來,我們的熱情可以融合不分。在你心中,你已經臣服與我,卸下所有的防禦,徹底地臣服於我……現在你與我在這裏,毫無退路,你已經做了選擇,你已經下定決心……”


  克裏斯汀隻覺得自己的每一個指尖都在顫抖,血管裏的血液在沸騰,心髒碰碰作響。


  那個披著鬥篷的蒙麵人一邊緩步走向她,一邊繼續唱道:“一切越過不歸點,就無法再回頭。我們的偽裝遊戲已至尾聲。


  越過了‘如果’或‘何時’的念頭,抵抗也無濟於事,放棄疑慮,讓好夢沉澱!

  如怒火淹沒靈魂,如濃烈欲望開啟心扉,如甜蜜誘惑呈現眼前!”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她幾乎是淚水盈眶地把右手送到他手裏。這個人不是伯爵:他的身材更挺拔,他的肩膀更寬闊。但是他的聲音,在她的靈魂發出回響!

  在驟然一頓後,她直直地望著他唱到:“您已經給予了我,到文字枯竭的那一刻,到言語無影無蹤,化為寂靜的那一刻……我已到此,甚至不去追問原因……如今我與你在此,別無二心,我已經下定了決心……”(1)


  ——父親出事一月後紀念——


  一陣風吹來,舞台周圍的燭火猛地一跳。克裏斯汀踩著鼓點的節拍,和他一起繞著狹小的舞台緩緩走動,似追逐又似共舞,似恐懼又似迎合。


  “一切已經越過了不歸點,不再抗拒,我隻想知道何時我們才能結合?什麽時候這熾熱的火焰才能將我們燃盡?”克裏斯汀感覺到自己的音域改變了,她的眼中隻有對麵那個披著鬥篷的身影,是喉嚨和胸腔自己在發出一種近乎絕望的振響。


  “一切已經越過了不歸點,就不能再回頭,你我的故事已經行至尾聲。”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緩緩地應和,不知不覺間,唐璜已經繞到了她身後,猛然伸出左臂,抱住了她的肩頭。


  “就這樣站在橋上,看著它燃燒……我們已經越過了……不歸點。”


  他的懷抱是如此親切,克裏斯汀就像是投入了密林的飛鳥,如果沒有鋼琴的催促,就這樣沉溺其中亦無不可。


  她自然而然地伸出雙手搭上他的手臂,脖頸微側,依偎在他的肩頭。那頭蜷曲的棕色長發剛被夜風吹亂,散落在身後男子的領口和胸前。


  鋼琴聲停止了,小提琴的旋律低若不聞。一雙人影在燭光中交疊著,一瞬間的靜止讓所有觀者的呼吸都隨之停滯。


  克裏斯汀無比感謝有這一刻的停頓,讓伴奏和黑暗掩住她的失控。一串串的眼淚從她仰起的臉龐緩緩滑落,喉頭的艱澀讓她哽咽難言。


  “告訴我你會愛我,陪伴我一生。隻要你許下承諾,我就會跟隨。”在下一輪的伴奏響起前,她握緊了那支有力的手臂,低聲唱道,整個人無法控製地瑟瑟發抖。歌手脫開劇本表演,在行內是決不允許的。何況這是決定夏尼子爵命運的關鍵時刻,他們正站在全法國最有權勢的一群人麵前。但是克裏斯汀已經顧不上了,她隻想要抓住這一刻。她有一種感覺,如果錯過了此時,今後再無機會。


  她的心幾乎匍匐在地上等待回答。然而沉默,隻有沉默。


  男仆們點亮了大廳中成排的落地枝形燭台,他們站在舞台正中,周圍的掌聲響成一片。


  “Bravo!”從陶醉中醒來的人們紛紛站了起來,他們一直是各大歌劇院的常客,所聞所見的都是業界頂端的藝術。然而剛才那一幕依然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的《唐璜》,不,是他們有生以來所聽過的最有震撼力的歌聲!

  三流的演員任人選擇,二流的歌唱家是裝飾上流社會的華美紋飾,然而一流的,超一流的藝術家——即使在國王麵前也不用屈膝!

  克裏斯汀從依靠的胸膛裏站了起來,不,不如說是被身後的男子穩穩地扶了起來。有人大步上前向他祝賀,他一邊回禮,一邊扯去了臉上的皮質麵具。


  那是一張克裏斯汀從未見過的,俊美而富有朝氣的麵容。


  “王爾德先生,我隻知道您是寫劇本的天才,沒想到在表演上也如此驚人,聽了這場演出,大劇院的那些劇目就像寶石旁的玻璃一樣黯然失色。”說話的議員大力拍打著‘唐璜’的肩膀,又轉頭看向克裏斯汀:“子爵夫人還是那樣讓人驚豔,您……夫人……夫人


  克裏斯汀昏了過去。


  To be tinued……


  (1)唱段選取《歌劇魅影》中《唐璜》的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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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段在ICU門口手打的,歌詞沒辦法回去參照電影,都是根據記憶力寫的,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補全。


  父親突然出事已經一個月了,現在正第二次待在ICU裏,等待手術後的危險期過去。因為大麵積腦梗,他已經失去了左半腦所有的功能,語言板塊幾乎是聽說讀寫全部喪失,身體也沒有了行動能力。他一直希望讀一下某藍寫的小說,但是某藍高中以後就不願意讓他看了。


  《親愛的王爾德》是某藍以碩士論文為基礎的同人小說,在某藍的理解中,魅影和克裏斯汀之間,比起情人,更偏向心有靈犀的師生,互為依靠的父女。魅影照看克裏斯汀,為她爭取機會,對她進行全方麵指導,同時一直希望她陪伴在自己身邊,無法放心讓她去過自己的生活。


  即使爸爸聽不懂了,我也會為他讀一遍這篇小說。因為,這是一篇有很多的‘他’的小說。


  隻想對他說,爸爸,我好想你。
——

  重新翻出《唐璜》這一段來看,其實我覺得這一段是兩個人整個《歌劇魅影》裏最深入的愛情戲份,雖然他們隻是為彼此設下的陷阱,但是唱這一段的時候,連克裏斯汀都全情投入,就是埋伏在舞台兩邊準備抓捕魅影的警察都被他們的歌聲所打動。


  我感覺我簡直是為了這一段才想要寫歌劇魅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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