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全)
人生的首要責任是盡量虛偽。至於第二責任是什麽, 至今尚無人發現。——奧斯卡·王爾德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厚重的烏雲遮住了僅有的一點月光。急而密的雨聲敲擊著窗戶, 唯一的光源是時不時橫曳的閃電。
然而即使再匆忙的雨聲也及不上從一棟舊樓中傳出的鋼琴聲,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低沉的大提琴伴著鋼琴拉響,它的旋律也十分迅疾, 卻如同追趕海浪的漁船, 永遠差浪頭一步。
最後,當那雙在琴鍵上舞蹈的手按下最後一個節拍,房間裏的大提琴手沮喪地放下琴弦,低聲說道:“還是不行……真是太糟了。”
“比上次好些。”坐在鋼琴前的魅影緩緩吐出一口氣, 轉過身來看向艾曼斯·貝格爾——已經來到倫敦兩個多月的‘維也納先生’。
“還是不行, 我跟不上你。”艾曼斯從口袋裏掏出手帕, 明明並不熱,他卻已經滿臉是汗:“中間那一部分,你是不是放慢速度了?讓我以為終於可以了, 白高興了一場。”
魅影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 一邊說道:“不, 我沒有放慢,隻是在結尾的時候加快了而已。你已經跟上了, 所以我想看看你的極限。”
“噢,奧斯卡,而你永遠沒有極限對嗎?”艾曼斯往椅背上一倒, “兄弟, 你讓我快要窒息了……”
魅影嘴角浮起了一絲笑容, 他站起來走到艾曼斯身邊,從他手中接過了那把大提琴:“換位(Transposition).”他指了指房間中央的三角鋼琴。
“不要小看我,雖然我喜歡大提琴,可是也學了二十年的鋼琴了!”艾斯曼掙紮著站起來,像是怕對方反悔一般匆匆坐到鋼琴前,“——而我從未見你拉過大提琴,這次輪到你跟不上我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展著自己的手指:“你這首《夏日圓舞曲》我已經練習了兩周了,你知道嗎,又一次管弦樂班的人進來,還問我,‘這是哪位大師的名作?’”
“準備好了?”魅影已經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調整好大提琴的角度,持弓上弦。
“準備好了。”艾斯曼像是聽到了衝鋒的號角,雙手一沉,明快的音樂在他指尖飛奔而出。
他滿以為這次自己搶到了先手,直到魅影手中的大提琴響起的時候。同一把琴,同一曲旋律,剛才在他手中猶如一頭狂奔的毛驢,而此時艾斯曼好像看到了一匹傳說中的獨角獸,輕輕淩空一躍,就成為了引導節拍的那一個。
他出生於音樂世家,連搖籃裏的催眠曲都是豎笛獨奏。不滿三歲就坐上琴凳,從沒有嚐過這樣的傷心滋味。
但是在酸楚的同時,他的耳朵抓住了大提琴的每一個變調。艾斯曼一邊傾力彈奏指下的黑白鍵,盡量和魅影同步,一邊用本能牢牢記自己覺得難以回轉,對方卻舉重若輕的節點。他突然意識到了魅影提出換位的原因:這不僅是一場合奏,更是一次指導演出。
在維也納,音樂家密如森林,但是性格大都有其奇異之處,尤其是喜歡鬥音樂,卻不願意指教音樂。很多名師的弟子直到自己成名了,才會透露出從未真正接受過老師的指點,大部分屬於自學成才。
但是麵前這位擁有迷一樣天賦的同齡人,卻正在毫無藏私地指導他。困擾他多時的疑難,在對方手下迎刃而解。
艾斯曼想起了他的老師勃拉姆斯曾經說過的話:“橫向比較,你們將會成為最頂尖的音樂人。但是你們中沒有一個真正踏進了那扇神聖的大門。二十年後的‘音樂之光’在哪裏?”
當時,他並不認可老師的話,現在卻真的不得不承認。因為那個‘音樂之光’就在他的麵前。
雨聲漸漸小了下去,有人在外麵用力敲門:“王爾德先生!貝格爾先生!”
魅影走過去打開門,借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看到了站在門外的安東尼·落湯雞·威爾遜。水沿著他的帽子,頭發,褲腳,鞋子往下/流,使得他自己站在了水塘裏。一把傘骨已經變形的黑傘解釋了這位先生的遭遇:在這種風雨天出門,哪怕隻是走上五分鍾,都不是個好主意。
“安東尼,你是遊泳過來的嗎?”看到朋友的樣子,艾斯曼立即誇張地指著他大笑了起來:“還穿著濕衣服幹什麽?趕快進來擰一擰!”
“我很抱歉。”和往常一樣,安東尼先不分是非地檢討了自己,然後把藏在傘中的一個牛皮紙包遞了過去:“這是我下午買的香蕉麵包,你們一直不回來,我想你們可能餓了。”
牛皮紙包看起來也浸濕了一部分,但是打開了一點後,屬於烤燕麥的甜香還是讓房間裏的兩個人生理性地喉頭一動。
“安東尼!”忘我地拉了六個小時大提琴的艾斯曼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動,他一把摘下對方的帽子,讓裏麵積蓄的雨水‘嘩’地淌過友人的額頭。“我真是太愛你了你知道嗎?我真是太愛你了!”
“麵包有點潮了,不過還可以吃的。”安東尼答道。
——
Dark Monday——
魅影關上門,轉身看著這個落湯雞式的舍友。論家世,安東尼在學校裏夠得上中等,論相貌,也頗有幾分英氣。但是從認識開始,他就從沒有過一星半點的氣勢,臉上永遠掛著討好又畏怯的笑容。
“唔,奧斯卡,你也來吃點兒啊,咱倆從中午就沒吃過東西了吧!”艾斯曼已經從油紙包裏撕了一大塊,大口大口地塞起來。
“王爾德先生,我買了大份的,足夠兩個人吃。”安東尼也說道。他已經脫去了帽子和外套,濕透的襯衫貼在身上,看起來十分單薄。
“坐。”魅影點了點頭,對他說道。
安東尼看了看大提琴邊的椅子,又看了看鋼琴琴凳,搖頭說:“我身上都是水,還是站著吧。”
魅影俯身把大提琴的琴盒合上,抬腿把木椅子一推:“坐。”這一次,他用了命令的語氣。
“謝謝。”安東尼向他感激地笑了笑,慢騰騰地坐了下來。
“我從不知道麵包可以這麽好吃!奧斯卡,給!”已經把自己填了個半飽,艾斯曼將剩餘的麵包遞了過來。魅影靠在窗邊伸手接過。他托著油紙包,低頭聞了一下。
非常新鮮的麵包,沒有加料。
艾斯曼看著自己的朋友像鑒賞一朵花那樣鑒賞過半塊香蕉麵包後,長腿一坤坐到窗台上,右手拈起一小塊送到唇邊;側臉輪廓在身後的玻璃窗上印出雕像般的弧線,心中不由十分感慨:天生的音樂大師就是像這樣吧,這種令人心折的貴族風度放在奧地利皇宮裏都足夠了。
就連安東尼也覺得打擾此時的魅影是一種褻瀆。兩人靜靜地看著他吃麵包,一室無言。
“安東尼,”迅速地吃完最後一口麵包後,魅影開口問道:“我非常欣賞你對朋友的熱枕,但是有一件事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麽要就讀音樂學院?”
窗外一道閃電劈裂了黑暗,照得房間裏倏乎一亮。隆隆的悶雷聲隨之而來,幾乎像是響在耳邊。
安東尼蜷縮在椅子裏,被雷聲嚇得一個戰栗,“您說什麽?”
“你為什麽選擇音樂學院?”魅影的聲音在嘩然的雨聲中依然清晰:“你並不十分擅長任何一種樂器,也不適合唱歌;每次學習譜曲的時候你都走神。我和艾斯曼在這裏排練,你經常送東西過來,卻從不想加入。你的興趣和能力都在別的方麵,而且也完全可以進入其他學院,我說的對嗎?”
艾斯曼驚訝地看了過去,他心裏也曾經對安東尼毫無音樂才能感到失望,但是絕不會這麽明確地說出來。畢竟一個班級,一個學院,甚至一個學校中,能夠有所成就的都屈指可數。安東尼家境優渥,隻要拿個牛津文憑,再領份閑職,日子也完全過的下去。
“我,我並沒有什麽才能。”沉默了一瞬,安東尼期期艾艾地說道:“所以到哪個學院都一樣。家裏安排我進這個學院,我就來了。”
“真是遺憾。”魅影把油紙團在手心,對他笑了笑:“畢竟你的哥哥,威爾遜先生,是音樂學院三年級的首席;我以為你多少會對音樂親近幾分。”
安東尼垂下了頭。
“我怎麽能和大哥相比。”他低聲說道。
這一刻,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坐在窗邊的魅影在他眼中模糊不清,漸漸轉變為另一個更熟悉,也更高大的形象。那是一位極為俊朗的紳士,永遠走在他前麵,永遠俯視著他——那是他的哥哥,博德溫·威爾遜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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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先生終於有名字了,其實我一直不寫他的名字是怕萬一後麵找不到了,寫到現在很多名字我也得回溯前文才能找到。歐洲人的名字又長又難記。
比起寫法國那邊,英國這邊更順一點。現在覺得最難寫的是感情線,兩個人最後都會有感情的依托的,但是現在我還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