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藝術並非模仿生活, 而是生活在模仿藝術。 ——奧斯卡·王爾德 (道林·格雷的肖像前言)
在巴黎上流社會, 比起夏尼子爵迎娶女伶的過時消息,又有了更加新鮮的傳聞:年輕而憂鬱的卡特伯爵, 已經成為希瑟夫人美麗花園的座上賓。但凡是熟悉老卡特的人,對此都毫不意外, 這正是伯爵大人沿襲了其父高貴血統的明證——即使是麵部有損,依然魅力不減。
卡特伯爵儼然已經把那裏作為了自己的別院,他會在每個黃昏準時到達,然後和希瑟夫人單獨消磨一個甜蜜的夜晚。除了他,希瑟夫人最近誰也不接待。
“今晚還是一樣嗎?”在半開放式的, 已經改為希臘風格的房間裏, 希瑟夫人修長的手指搭在男子有些消瘦的肩頭:“除了紙和筆,什麽也不要?”
她今天也換上了希臘的裝束,一件金邊的紫色希馬申麵料光滑輕薄,似有似無地貼著他的頸項。王爾德靠在克裏斯莫斯椅上, 含著一絲淺笑反手輕輕蓋住了希瑟夫人的手背。
“我的阿芙洛狄特(1)”他仰頭說道:“能夠有您的陪伴,我還需要什麽別的東西呢?”
“我喜歡您的作品。”希瑟夫人接過侍從遞過來的羽毛筆和羊皮紙, 親自拜訪在桌子上:“您筆下的東西非常特別——每一朵花都有色彩, 每一縷風都有芬芳。但願我也有您這樣的感官,來體會生活之美。”
“它們都及不上您的美麗, 夫人。王爾德一邊翻閱之前寫的章節一邊說道:生活總是比不上藝術美麗的。唯有您,就像從某一幅名畫中, 或是從大理石基座上走下來的藝術。”
希瑟夫人側身坐在他身旁, 低聲笑道:“深感榮幸。”
王爾德一邊說著, 一邊把這一段當做隨筆記了下來。當然,用一種更加藝術化的方式。他已經完成了全書的序幕——亨利勳爵和巴茲爾談論道林,亨利勳爵十分想要結識道林,而巴茲爾卻根本不希望他們看到彼此。然而亨利不但見到了道林,還在巴茲爾作一幅畫的時間鮮明地影響了他。
巴茲爾的畫作正在進行,他最滿意的一副作品,他繪畫生涯中的巔峰。在上輩子寫作時,他把此時的道林寫成了一個純潔無垢,俊秀天成的安琪兒,而巴茲爾的畫完全呈現了道林的驚世之美。促使道林踏上虛榮與享樂之途的誘因中,亨利的詭辯隻能占一半,巴茲爾的畫才使他徹底成為了納西瑟斯(2)。
但是當王爾德再次下筆的時候,道林第一次出場的形象悄然改變了。他依然有著紅潤的嘴唇,打卷兒的金發,寶石一樣的藍眼睛,屬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既坦率又天真的神情,但是他不再像是一個空瓶子一樣由亨利勳爵灌輸思想——他有自己的思想。
“我們因為自我克製而受到了懲罰,想要壓製的每個衝動都在頭腦中醞釀著,並且毒害我們。擺脫誘惑的唯一方式是向誘惑投降,倘若抵製,靈魂便會得病,病因就是渴望自己所不允許的東西,乞求那些可怕的法律使其變得可怕而非法的東西。拿你自己來說吧,你的青年時代像玫瑰一樣紅,少年時代像玫瑰一樣白,你曾產生過讓自己害怕的激情,有過令你膽戰心驚的念頭……”(3)亨利勳爵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大男孩兒充滿了說服力。然而王爾德筆鋒一轉,開始寫道林對此的反應:
“你快把我弄糊塗了,亨利先生,難道人不是因為過多地屈服於誘惑才開始學會自我克製的嗎?”在畫家麵前保持站姿的道林嘴角微微翹起:“如果不用顧及後果,誰不想要任誘惑擺布。但是由於我們總是因此而受到懲罰,才不得不妥協,並且稱其為自我克製。”(4)
對成年人來說,少年和青年總是顯得純潔而天真。但是王爾德切身體會到——從他年輕的情人那裏,越是純潔,越是殘忍;越是天真,越是冷漠。有些孩子生來如此,而且早已懂得。
——
Thursday——
王爾德全心投入之時,希瑟夫人不會打攪。她坐在桌旁看他時而皺眉苦思,時而運筆如飛,臉上的疤痕和異常之處經不起細看,卻並不讓她感到麵目可憎。事實上,伯爵常駐的這幾天,是她自從法皇兵敗後最輕鬆的日子。自從拿破侖三世逃至倫敦後,許多人就認為希瑟夫人失去了依仗,前來尋釁或者找樂子的新貴絡繹不絕。但是這些人加在一起,也沒有卡特家族的一半。
她微微向後靠在藤編的椅背上,總是含笑的嘴角少有地露出一絲疲倦。全法國都認為她是皇帝的情人,事實上她這裏早已不是尋歡作樂之所。美貌的少女和俊朗的青年隻是調節氣氛的裝飾。她能夠有這份成就,全靠能夠在這裏讓自己的客人——無論是保皇黨,共和黨還是議會——見到他們想要見的人,談成他們想要談的事。有一位外國大使曾經戲言:“走進了希瑟夫人的宮殿,才知道通天自有路。”普法戰爭後,她開始無法像往常一般掌握局勢。萬幸,卡特伯爵從天而降。
一個帶著花環的女孩走了進來,對希瑟夫人行了個希臘禮節,她就敏捷而優雅地站了起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
王爾德正在寫巴茲爾也已完成的畫作。上一次,這幅畫和當時的道林完全一樣,簡直就像是把他封印在了畫中似的。這一次,他卻要做一些改動:
“全畫好了。”巴茲爾終於叫道。他彎下身去,用瘦長的朱紅色字母,在畫布左角寫上自己的名字。
亨利勳爵走過去細細琢磨起這幅畫來,這無疑是幅絕妙的藝術品,同時也畫得極為傳神。(1)
“老兄,我最最熱烈地祝賀你!”他說道:“這是現代最傑出的畫像。格雷先生,過來瞧瞧你自己吧。”
小夥子跳了起來,“真的畫好了?”他喃喃地說,從畫台上走了下來。
“全好了,”畫家說:“今天你姿勢擺得很好,我非常感激。”
“那完全歸功於我,”亨利勳爵插嘴說,“可不是嗎,格雷先生。”
道林沒有回答,無精打采地從畫像前走過,但回頭一看,便倒退了幾步,臉頰泛起愉快的紅暈,眸子裏透出喜悅之情,好像第一次才認識自己似的。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巴茲爾在同他說話,但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他恍然大悟似得意識到了自己的美貌。這種感覺,以前從未有過。
他每天都從鏡子中見到自己,畫家對於他容貌的恭維,在他聽來完全是些友好動聽的溢美之詞。而這幅畫像和他如此的相似,卻又是如此驚人的美貌!
他看著畫像中顧盼生輝的自己,想起之前亨利剛剛提到過的青春的短暫,相像畫像中的人麵容幹枯起皺,眼睛昏花無神,優美的身材臃腫變形,唇上的猩紅漸漸褪色,發上的金黃悄然消失。不,畫像不會改變,會改變的隻有他自己。構成他靈魂的生命,會毀壞他的軀體。他會變得醜陋可怕,粗糙不堪。(2)
想到這裏,他感到一陣劇痛如刀子般鑽心,使他每一根細小的神經都顫抖起來。他的眼睛由淡而深,轉成了紫晶色,蒙上了淚水,他覺得一隻冰冷的手揪住了他的心。
王爾德寫完這一段,在行間注釋道:畫像比道林本人更美。(3)
他一直堅信藝術模仿生活,遠甚於生活模仿藝術。上輩子的道林本就是他空想出來的,不存於世的完美形象。但是在書中,道林畢竟是活生生的人。如果畫像和本人相同,那麽畫像就成了拙劣的上色照片。藝術家的畫像的秘密就在於——你不僅能從其中看到所畫的客體,你更能從其中看到畫家本身。
巴茲爾以美為最高信仰,他筆下的道林,必然要比真實的道林更為出色!
道林之前對於自己的相貌從不在意。因為他雖然有美神的外表,卻缺乏美神的神采。在他把畫像誤認為自己後,才會不顧一切地想要維護這份其實並不存在的美麗。
寫完這一段,王爾德才發現自己口幹舌燥。他示意侍從為他來一杯熱茶,一邊精疲力盡地倒在椅子中笑了起來。
To be tinued……
(1)古希臘愛與美之神
(2)因為太愛自己的美貌變成水仙花的男神
(3)《道林·格雷的肖像》原文
(4)有別於原文:“慢著,你把我弄糊塗了。不知怎麽說才好。你的問題有答案,可我就是找不到。別說話,讓我想一想,或者讓我盡量別去想。”
(5)原作為‘逼真’
(6)原作中,這幅畫和道林一模一樣,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美麗。他看著畫像,想到自己衰老得不成樣子的時候畫像依然美貌,就十分悲傷。
(7)從這裏開始為某藍的腦洞。當年某藍寫關於唯美主義的論文的時候就覺得道林的存在是王爾德唯美主義理論的BUG,對此導師認為王爾德的理論都是應景而發,不成體係的,自相矛盾的很多。不過某藍還是想把它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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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imitates art far more than art imitates Life. ——Wilde
上一章更新了三次,希望看到這一章的童鞋不要看漏了。
最近看到電影裏麵一句話特別喜歡:
No matter ho, youmove on.
某藍半年之內不用手術了,領了一堆藥回家,每餐吃好幾種。然後吃藥的時候一邊在看書,吃到第二種藥發現味道和第一種一樣,因為又錯拿了一種藥的瓶子吃了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