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完)
真實生活就通常就是我們無法掌控的生活。 ——奧斯卡·王爾德
“Bonne soir,monsieur.”他踏進院子, 一個男仆立即迎了上來,雙手把一個木質托盤奉到他眼前。托盤上六個麵具排列整齊, 分別是埃及的六位神。
“安穆凱, 阿匹斯,貝斯,馬特,奈特, 布塔,賽克。”王爾德一一看過這些貼著金箔的麵具, 伸手拿起一個有著無邊帽和胡子的木乃伊麵具戴上,緩步走進了大廳。
高大的立柱頂上塗上了金漆, 繪出蓮花圖樣。一個樂師正在大廳中央彈奏豎琴。棕色皮膚, 僅著輕紗的舞女們翩翩起舞,連端著蓮花酒杯來往穿梭的男仆都穿著亞麻圍腰。帶著各色麵具的男女或是坐在埃及式的折疊椅上, 或是端著杯子立在一邊交談。或是與那些既不是侍者,又沒戴麵具的男女們調笑。空氣中傳來蜂蜜的甜香,王爾德一瞬間真的覺得自己跨越到了古埃及。
“布塔(Ptah)大人(1),請隨我來。”一個穿著丘尼克的高挑女子笑盈盈地迎上來。上挑的黑色的眼線更襯托出她白皙的皮膚。王爾德看到她, 心裏先吃了一驚。這個富有風情的女人,就是此地的主人希瑟夫人,傳說中連拿破侖三世都是其入幕之賓。
上輩子他到這裏來, 隻是遠遠地望過她幾眼, 沒有想到今晚竟然是由她親自出麵招待。
希瑟夫人一徑穿過那些享樂的人群, 帶著王爾德離開大廳,走進一條長廊。長廊兩側的每個房間都沒有門,隻是垂著層層薄紗,裏麵人影綽綽。希瑟夫人的身形在落地燭台之間顯出嫵媚的剪影,腰身瘦削,肩膀渾圓。搖擺的曲線並不誇張,卻比那些隻穿著透紗的少女們更加誘人。她不再說話,不時側頭淺笑。一雙眼睛有一種通達世故的溫柔,王爾德雖然第一次和她相對,卻覺得很難對對方生出戒心。
希瑟夫人挑開靠近庭院的一扇紗簾,示意他走進去。這是一間半開放式的房間,剛進去時似乎空無一人。王爾德四處打量,才發現貼牆站著四個雕塑一般的黑人男仆。
“布塔大人,”希瑟夫人在他身邊坐下,微笑著說道:“現在這裏是完全屬於您的。請您盡情拋卻心中的煩惱,做您想做的事。”
聽著她略帶沙啞的嗓音,王爾德焦躁的心情真的漸漸平靜下來。他開始把注意力放到身邊的環境,真是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綺麗。從這裏可以望見庭院裏開滿了睡蓮的池塘,被幾盞牛油燭照著,連晚風都清涼了許多。
“夫人,請問這裏有紙筆嗎?”深深透了一口氣,他開口問道。
曆經牢獄之災,上輩子寫《道林·格雷的肖像》的心境已經十不存一。但是這裏的裝飾、氣氛,和他設想中道林後期開辦的沙龍大有相似之處。而身邊這位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卻美得毫無瑕疵的希瑟夫人,正像是道林的女性呈現。但是她又和道林全不相同:如果這位夫人也有一副充滿魔力的肖像,王爾德相信它一定不會像道林的那樣腐朽空洞。美對於道林就是他的全部,美對於這位夫人隻是一層伊西斯的麵具。當年他寫這本書的時候,極為推崇形式之美,但是回頭去看,道林這個人物本身卻顯得有些單薄。
這一次,也許他能寫出不一樣的道林·格雷。
=========Black Friday——Troublese==========
縈繞在倫敦上空的‘法國熱’很快就消失了,就像它從未出現過一樣。拿破侖三世獲得了女王的庇護之後,並沒有如人們相像的那樣積極地召集舊部,籌劃複國,反而帶著皇後和太子過上了半隱居式的生活,讓英國人對他失去了興趣。對於老對頭的一次慘敗,他們不吝於宣揚一番。但是當那個老對頭完全成了喪家之犬的時候,他就連被諷刺挖苦的資格都失去了。
原來盛大的演出計劃無疾而終,被留稿的三位年輕人隻接到了溫莎堡的邀請,請他們現場為英王和法皇演奏幾首新曲,以此表達英國人民對於拿破侖三世的歡迎。
“尊敬的女皇陛下,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尊敬的法國皇帝陛下,皇後陛下,太子殿下,接下來是來自牛津大學的瓊斯先生的演奏:親愛的歐仁妮陛下。”
觀眾席上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歐仁妮皇後穿著淡青色的敞肩禮服坐在女王右側,對走到鋼琴前鞠躬的年輕人頷首示意。她雖然剛剛失去了祖國,儀態仍然優雅從容。相比之下,她身邊的拿破侖三世總帶著一點魂不守舍,而正當少年的路易皇太子則顯得有些憂鬱。
今年二十二歲的瓊斯剛從奧地利遊學歸來,在那裏有過數次公開演出,也曾經目睹過奧地利皇後的美貌。但是被歐仁妮那雙棕色的眼睛一看,頓時像個新手一樣手足無措起來。比起他的曲子,他本人要有趣得多。
魅影坐在偏廳裏,聽這位學長彈了幾個音符,立即判斷出他的特長在於彈奏,而非譜曲——曲子隻是中上,但是在彈奏中的確加入了豐沛的情感。
瓊斯的曲調刻意加入了一點法式的旋律,以此來取悅美麗的皇後。當他起立鞠躬後,歐仁妮皇後允許他上前行吻手禮,這個細長條的青年幾乎半暈過去。在冗長的休息時間過後,魅影終於再次聽到了禮儀官的聲音:
“尊敬的女皇陛下,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尊敬的法國皇帝陛下,皇後陛下,太子殿下,下麵是同樣來自牛津大學的王爾德先生的演奏:Viva la Vida。”(2)
學生音樂表演中,演奏者的青澀本身就是一大看點。遺憾的是,王爾德並不具有這種看點。他從入場,上台,鞠躬,就坐,不急不緩,行雲流水。但是他一上台,本來有些疲倦的女王就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連拿破侖三世聽到這個曲名,都凝神向他看去。
這場表演以和樂為主,之前的曲調都偏向於輕柔舒緩。但是當王爾德按下第一個小節的時候,全場的精神就為之一振。
那是——軍樂的節奏!
強烈,緊張,急促,卻依然有序,仿佛是正要短兵相接的兩軍將士。高昂的轉折猶如炮響,猛然拉低的回旋似乎昭示著一位炮兵的死亡。
拿破侖三世神經質地繃緊了脊背,炮響還在繼續,密集的火力如同雨點一般,向前衝去的士兵腳下,是泥濘的血水,是還帶著溫度的屍體,是慘聲□□著的同伴。
漸漸的,這些聲音都低了下去,隻有風聲不斷回旋。偶然音符微微上揚,似乎是幸存的傷兵在呼喚同伴。
拿破侖三世的眼前模糊了,手指不自覺地顫抖。
上揚的音調彼此應和,漸漸加入了密集的節拍。剩餘的士兵集結起來,依舊簇擁著他們的將領。
他們滿身硝煙與鮮血,蹣跚的步伐力求齊整。每個人都像岩石一樣沉默,雖然其中的幾個還是孩子。
敵人在前,祖國在後。
榮耀已經被狠狠擊碎,他們所有的,隻是胸腔裏那一點暗啞的心跳,此起彼伏的心跳,隨時可能戛然而止。
整個廳堂中寂靜無聲,鋼琴上的手指懸停在琴鍵上方。幾秒之後,猛地加快速度,清掃戰場的敵軍發現了他們,抬起的槍口就是唯一的語言:投降,或者死亡!
音樂猛地高亢,似乎從戰場轉移到了天空。血腥味傳不到那裏,隻有雲雀的鳴叫在雲層間輾轉。溫暖的,夏日的空氣,從戰場一直延伸到更遙遠的地方。
原野上的花朵開到盛時,滿樹綠葉如蓋,一片生機勃勃。
夏之圓舞曲的間奏一掠而過,
戰爭已經結束,生命還要繼續。
Viva la Vida.
============gloomy Saturday=======
在受到溫莎堡的請柬時,埃爾加就向魅影說明了這次演奏的性質。每個人時間有限,隻能從樂譜中挑一小節彈奏。而埃爾加教授推薦的是他的《夏之圓舞曲》。
“王爾德先生,王室希望這場表演能夠十分放鬆,充滿趣味,讓來自法國的尊貴客人感到愉悅。《夏日圓舞曲》非常適合這個要求,而且它本身也屬於全譜中的華彩段。”埃爾加說道:“公演被取消有些可惜,但是能同時為兩國的君主演奏的機會也是很珍貴的。這幾天多練習幾次,好好把握。”
魅影確實準備了《夏之圓舞曲》,但是在禮儀官最後確認樂曲名時,改變了主意。
之前兩位年輕人選擇的都是輕快活潑的曲子,但是他們就像是在咖啡館彈奏致愛麗絲一樣,指下的音符從那些王室成員耳邊輕飄飄地飛過。鋼琴獨奏需要的是一種強烈的感染力,每個敲擊都能夠抓住人心,讓對方全神貫注——而無論多麽出色的歡快的樂曲,對滿麵頹敗之色的法皇都毫無用處。
他需要一個刺激,隻有掀開傷口蓋著的舊紗布,藥劑才能發揮作用。無論是前世還是現在,魅影從未因為普法戰爭的失敗而視這個男人為恥辱。在他之後,新上位的那些家夥們把法國再次拉入混亂之中。這個人執政的那段時間,反而是魅影記憶中法國最後一段較長期的穩定。
作為一個法國人——一個曾經的法國人,他突然想要做些什麽。
當魅影站了起來,轉身麵對觀眾席的時候,驚愕還未從威爾士王子和亞曆珊德拉王妃的臉上褪去。歐仁妮皇後帶著白手套的手覆在拿破侖三世的手背上,後者臉色蒼白,眼睛直直地盯著魅影。
魅影眼神稍稍和他一對,按照禮儀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To be tinued……
(1)王爾德選擇的是布塔的麵具。
(2) Viva la Vida 生命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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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s real life is often the life that one does not lead. ——Wilde
現在什麽事都放下了,拿著檢查報告單等待專家的判定。家裏的意思哪怕專家說再觀察個三個月,也要盡早手術,因為機器檢查給出的結論並不樂觀,等待本身就是風險。
所以現在可以坐下來寫文了……爭取六月底左右完結。
Viva la Vida,生活還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