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全)
我年青時以為金錢至上, 而今年事已邁, 發現果真如此。——王爾德
王爾德暗自打量著這個身量頎長, 楚楚可人的女郎。她雖然是個女伶,卻沒有那種常見的浮誇, 舉止十分得體;希臘式的相貌十分甜美,卻麵帶憂鬱之色。這樣一個女郎和魅影曾經有什麽樣的往事,她是他的音樂繆斯嗎?現在又該如何收場?
他正在沉吟, 克裏斯汀已經注意到了他的消瘦和妝粉下掩不住的幾道凸起的疤痕, 低聲道:“難怪您這段時間都不過來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您竟然是——”
王爾德離她近也不是,遠也不是, 隻得說道:“許久不見,您最近好嗎?”(ent allez-vous)
“我很好。”克裏斯汀的眼中升起一層淚霧, “我很好。”自從在歌劇院看到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她就一直迫切地想要一個證明。現在他就在麵前, 她反而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她原本想說什麽呢?您沒事就好?見到您我就放心了?但是真的見到了, 才發現這些遠遠不夠。
‘他知道我要結婚了嗎?’克裏斯汀想,‘他既然是伯爵繼承人,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裏奧, 我聽說你這裏有客人。”門口的兩名侍者深深彎下腰,一個穿著黑紗裙的婦人已經走進了客廳。她脂粉未施的臉上帶著微笑, 對兩人輕輕點了點頭。
克裏斯汀麵色發紅, 匆忙後退了兩三步, 向這位高貴的夫人行了個屈膝禮:“日安, 伯爵夫人。”
“日安,戴小姐。”卡特夫人微笑著對她說道:“裏奧回巴黎才不久,沒想到已經結識了像您這樣才貌出眾的淑女。我們這兒年輕人少,難得有朋友來拜訪他。”
王爾德覺得卡特夫人來得正好。他先請兩位女士坐下,一邊暗自回憶《莎樂美》首映那晚魅影在包廂裏的表現。當時還不覺得,每到莎樂美女聲獨唱的時候,魅影都會一言不發,分外專注。不光是專注於戲,也專注於人。
“婚禮的每個細節都很重要,切不可隨意對付。”當他回過神時,卡特夫人已經和克裏斯汀談起了瑣事:“一定不能選那些隻會誇誇奇談的裁縫,蕾絲手套香榭麗舍大街上老歐力克的店最好,花樣又新穎又典雅。”
王爾德默默地坐在一旁,聽她們從頭紗說到珍珠,從珍珠說到伴娘的鞋跟。克裏斯汀一開始頗為拘謹,但是卡特夫人告訴她的都是她正急需卻無從獲取的知識,她不由漸漸聽入了耳。卡特夫人就是有這樣的能力:隻要她想,她可以是任何人的朋友。
克裏斯汀本想和王爾德單獨交談一番,但是直到被卡特家族的男仆送上馬車,都再也沒有找到機會。那個人就坐在她們對麵,卻幾乎沒有正視過她。以往在歌劇院時,無論她在台上還是在休息室裏,都能感覺到無所不在的目光追隨……
她幾乎是空手來的,回去時禮物卻堆滿了馬車。按照卡特夫人的話來說,“我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寡居之人,與這些鮮亮的東西已不相稱,自然應該讓它們去妝扮年輕的姑娘。”
馬車是滿的,她的心卻空空蕩蕩,無所依托。
“母親,您在笑什麽?”晚餐時,王爾德心事重重,卡特夫人望著他不時淺笑,讓他更加困惑。
“那位戴小姐,倒是難得一見的聰明人。”卡特夫人啜了一口葡萄酒,終於開口說起白天之事:“她三天兩頭地來,我還當是個一味糾纏的。今天見過了,你和她交往我也能放心。”
王爾德的銀勺撞了一下餐碟:“母親,她是未來的夏尼夫人……”
“一個破落戶算的了什麽。如果不是這個戴小姐出生實在寒微,我還能幫她找一門更好的親事。夏尼子爵的門戶,以後大概要她來支撐了。能和我兒攀上交情,理當感激不盡。”
夜色之下,王爾德屏退了男仆,拿起羽毛筆在紙上寫道:
——
“親愛的O.G.:
希望您談談那位莎樂美公主,她最近時常在約翰的地牢前徘徊。
你的
O.W.”
——
Sunday——
由於時常‘經過’星期三詩社,魅影在牛津大學裏終於不是完全地孓然一身。住在他隔壁的安東尼隻要一見到他,就會像遇上自己人一樣緊緊跟隨,詩社裏其他學院的人在路上碰了麵,也會停下來打個招呼。孤僻的愛爾蘭佬終於和牛津有了某種聯係,一旦有人開始接納他,音樂學院同學對他的排斥也就消弭了不少。成為‘怪人社團’中的一個後,他反而顯得不那麽奇怪了。
何況,此時也沒有人還有那個閑情雅致去關注別人了。歐仁妮皇後和小皇子已經抵達了倫敦,受到了伊麗莎白女王的熱情款待。據說英國同樣願意接收被俘虜的法皇,讓他來此和妻兒團聚。音樂學院的教授明確地對學生說道:“大家進行以法國為主題的創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下周我就要驗收最終稿。其中優秀的不僅能登上學校的舞台,倫敦的幾大歌劇院也願意進行公開表演。對於你們來說,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
——
Thursday——
在巴黎歌劇院時,大眾所喜愛的劇目總是那幾個,魅影的作品大都是在經典老劇的基礎上予以創新和改良。而他在曲譜上花的心血,又比在情節和詞句上要多許多。《莎樂美》是他接手的第一部隻負責音樂部分的新劇。當譜寫樂譜的時候,劇中人物的對白自然而然地在他腦中浮現出來,讓他對這種新模式感覺不錯。因此,魅影本想把他的曲譜寄給王爾德,讓他來寫這部劇的文字劇本。但是截稿期在即,他不得不先把整本曲譜交給負責這個項目的埃爾加教授。
愛德華.埃爾加在音樂學院算得上是一位才子。他當年是這裏的學生,到高年級時已經可以單獨給新生開講座,在作曲方麵頗有一些成就。因為年輕有為,風度翩翩,教學上又十分嚴謹,是牛津口碑最好的教授之一。
“你看起來有些麵生,我怎麽想不起來你的名字了?”接過魅影的稿件略一翻頁,教授用地道的倫敦腔問道。
“奧斯卡.王爾德,教授先生。”
“幸會,王爾德先生。我在名冊上看到過你的名字,不過還是第一次見到你本人。一位從未出席過基礎課程,連書寫規範都不知道的學生,要我怎麽指導他的稿件呢?還是請回吧。”埃爾加教授不溫不火地對魅影點了點頭,含笑說道。
——
Saturday——
魅影在歌劇院雖然是午夜怪談,但他的稿件都被劇院經理視若珍寶。兩輩子以來,所寫的樂譜就沒有被這麽敷衍地對待過。他從埃爾加手中接過手稿,目光掃過辦公桌旁的一個平放的棕色琴盒。
“教授,恕我冒昧,”魅影說道:“能借用一下您的小提琴嗎?”
“什麽?”埃爾加深深皺起了眉頭,對一個音樂人來說,隨身的樂器就像是他們的生命,別人連摸一下都是冒犯。他不可思議地抬頭望著這個高大的學生:“請再說一遍?”
“我要給您一個指導我的理由。”魅影同樣用倫敦腔說道。
埃爾加見多了這些自以為是的年輕人,不過稍微懂些指法,會拉兩手曲子,就以天才自居,其實寫的都是些垃圾。當他的學生們在稿子上看到他批複的“中間部分很美,結尾高一個調更好。”“不錯的曲子,有一種意大利鄉村風情。”之類的評語時,從來不知道他內心真實的感受:
‘看這些用幾首老曲子拚湊起來的破碎玩意兒,簡直就是在消耗生命!’
他對魅影說道:“你不能用我的小提琴。不過隔壁儲藏室裏應該有閑置的,你可以去取一把。”
那個叫王爾德的學生出門後,很久都沒有回來。埃爾加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估計他也不會再來了。他為自己泡了一杯紅茶,正想再看一看之前那些稿子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外傳來的音樂。
那種彈跳和音色,當然不是來自小提琴,而是鋼琴!他在彈奏大廳裏的那架古董鋼琴!
琴聲頗為輕快,出現了幾段反複的旋律,仿佛有馬蹄聲隨著音樂清脆地踩在石板路上。然後是車軸的咕嚕聲,淡淡的陽光化作低柔的曲調流出,埃爾加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節拍。
仆人在抽動皮鞭,馬兒嘶鳴著,馬車上的少年卻還覺得不夠快。他把馬夫趕到一邊,親自拉起了韁繩。
節奏陡然加快,平穩的基調開始左右搖擺。馬車在新手的掌控下顛簸,轉彎的時候幾乎翻轉。少年的大笑伴著仆人們驚恐地呼喊,還不夠,還不夠,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馬車歪斜地馳過草地,險險撞上路邊的圍欄,幾乎飛過了幾個泥溝,吃力地攀爬略陡的山路。
然後,它停下了。馬兒打著響鼻,車輪嘎吱作響,仆人們不顧儀態地喘.息著。
少年跳下了馬車,眼前是一片無盡的,紫色的花海。從他眼前,一直蔓延到視線的盡頭。
直到音樂停下,埃爾加才發現不隻是他自己,一樓的大廳裏站滿了人,有其他學科的教授,七八個學生,還有門衛和清潔工。他們的視線都聚集在一處,就是坐在‘學院的隗寶’鋼琴前,緩緩合上琴蓋的青年。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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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Iis. ——Oscar Wilde
今天果斷地放了老法的鴿子,終於可以坐下來寫一會文了,精力真的有限啊。
Bonne nuit, ma chè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