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全)

  每個人生來都是君王, 但大多數在流亡中死去。


  —— 奧斯卡·王爾德

  聖誕節剛剛過去, 歡樂的氣氛還未消散——至少, 在燈火通明的卡特老宅中,那些閃閃發亮的聖誕裝飾依然掛在它們應該在的地方。隻要看上一眼,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地判斷:在這個家裏必然有一個備受寵愛的孩子。


  夜風並沒有因為節日過去而變得溫暖。事實上, 花園裏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天氣卻十分晴朗, 夜空看起來有一種冰冷的透明, 就像一塊深海裏的浮冰。


  “真冷啊……”一個身材高瘦的男人歎道,他貼著牆快走了幾步,希望樓房能夠幫他擋住一點寒風。


  男人的手裏提著一盞煤油燈。


  即使是在這裏, 也依然能聽到隱隱傳來的音樂聲,非常歡快的旋律, 讓他的腳步也不由打起節拍來。


  ‘貴族老爺們就是高興。’男人想到, 一邊舉起煤油燈, 努力地晃了晃。


  在他麵前有一棟兩層高的小樓,樓上的陽台裏也有一個小光點晃了晃, 一個纖細的人影伏在欄杆上往下看他:“時候到了嗎?”


  “是的。”男人應道,“馬車就在偏門等著。”


  那個光點閃了一下, 又消失了。過了一會兒,隻聽到輕輕的,小貓一樣的腳步聲, 一個年輕女人從一樓門口走了出來。她的手裏牽著一個小小的影子。男人眯起眼睛, 作為一個守夜人, 他即使在這個時候也可以看清楚女人的五官,但是他看不清那個小東西,因為它似乎從頭到腳都被裹住了。


  “就是他嗎?”男人問道。


  女子露出了一點憂慮的神色,但還是把那個小東西往前輕輕一送,答道:“就是他。”


  她剛說完,從蟲甬一樣的影子裏伸出一隻小手,牢牢地拽住了她的罩裙。


  女人蹲下了,很耐心地握住那隻小手,細語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到複活節過了就能回來了。”


  小東西沒有說話,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試圖去抱女人的脖頸。


  男人有些不耐煩,用靴子吱嘎吱嘎地跺著雪。看著那女人摸了摸小孩的頭頂:“你乖,再拖一天的話,大人又要不高興了。”


  她雖然不算美貌,倒也柔和圓潤。要不是這樣,男人早就開口催了。但是此時女人微微垂著頭,他卻覺得她的神氣有幾分奇怪,像是傷感關懷,又有幾分急躁和解脫。


  小東西的雙手被她從衣服上拿了下來,男人突然‘嘖’了一聲——他剛剛發現,這個小影子裹著的竟然是上好的毛料。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母親’的兒子了。”杜蘭把雙腿擱到茶幾上,從懷裏摸出了一支小雪茄,“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再三跟我說不要離她太近。而且她在人前人後簡直像是兩個人,沒有外人的時候幾乎不太和我說話。您介意嗎?”他對王爾德亮了亮雪茄問道。


  王爾德抬了抬眉毛,他已經把雪茄咬在了嘴裏:“但是從我有了家庭教師後,她突然對我好了起來。我記得有一次檢查完課業之後,她低頭看著我說:“你才應該是我的兒子。”


  魅影閉著眼睛側躺在沙發上,一邊的侍者幾乎以為他睡著了。直到魅影對他招了招手,掏出一盒手卷煙來,才急忙上前幫他點上。


  杜蘭深深地吸了一口,讓白煙從他嫣紅的唇縫裏緩緩溢出來:“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愛她。”


  卡特夫人皮膚偏黑,鼻子太高,嘴唇又稍薄,並不是那種女性常有的麵相。但是在年幼的杜蘭眼裏,她鼻側的陰影都很特別,拿起湯匙喝湯的樣子都很美麗。雖然她平時並不理會他,但是他依然記得在會客時她把他抱在膝上,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陽光香味。她瘦長的手指會卷卷他的頭發,感覺癢癢的。


  那是他最喜歡的時刻。


  “所以當她問我‘我永遠做你的媽媽好不好’的時候,我很快地回答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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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年初四更新的分割線-——

  魅影從沒有坐過那麽破落的馬車。他從出生起,整日都呆在拉上兩層窗簾的房間裏,隻有在去‘另一個家’的時候才能呼吸一下外麵的空氣,馬上就被女仆抱進同樣拉緊窗簾的馬車中。但是那些馬車裏都有寬大的車廂,柔軟的坐墊,芬芳的氣味。而這一輛——硬得像一塊結了冰的石頭。


  沒有人來抱他上馬車,他自己手腳並用地拉著嘎吱作響的車門爬了進去,還沒坐好,車子猛地一顛,讓他的腰重重地撞到座位上。說是座位,其實隻是一塊板。他隨即聽到一聲鞭子響,整個車廂搖晃起來。從關不上的車窗外,吹進一陣夾著雪花的寒風。


  他突然發現這輛車沒有窗簾!小男孩急切地撲到生鏽的窗框上,把包在頭上的布料掙開了些。他感覺細細碎碎的東西打在額頭上,不由睜大了眼睛。


  原來雪的感覺是這樣的。


  馬車裏沒有女仆,車後麵也沒有打扮華麗的隨車男仆,他小心翼翼地把頭探出了窗框,貪婪地張望著卡特家族後巷的街道。


  兩排擁擠而低矮的輪廓向馬車後流去,隔著黑暗和風雪,他可以看到某個小窗戶裏還亮著昏黃的燈光。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到臉上,他卻更加努力地把自己伸出窗外。


  他六年的人生一直都很平靜,沒有什麽需要擔心的事,但是也沒有什麽值得高興地事。但是此刻,小男孩的心髒咚咚地跳著,第一次感覺如此興奮。


  如果奶娘看到他現在的樣子,隻怕會尖叫暈倒吧?母親又會處罰他身邊的女仆了,也許還會罰他抄寫拉丁文?但是一到那邊,他又得住進那個門窗緊閉的房子,這樣的機會再也沒有了。


  他看見了一些形狀奇怪的樹,很多小房子,三個人影,兩隻貓(也可能是狗)。夜漸漸地明亮起來,馬車也越來越顛簸。他們到了一個他既未見過,也未聽說過的地方。這一晚的記憶,一直留在魅影的腦海中。


  這次的路似乎不同尋常的遠,他們走了很久,在晨曦中穿過了一片廣大的空地後又進入了有房子的地方,馬車在一個狹小的街區停下了。魅影急忙縮回車廂,揉了揉凍得發硬的臉頰,把衣服包了回去。車門被重重地打開,一個粗噶的聲音喊道:“出來!”


  這個車夫不是晚上來接他的那一個,那個人把他帶到馬車旁就離開了。男孩往車門移了移,皺起眉頭問道:“請問,便壺在哪裏?”


  “什麽?”男人驚訝道。


  “我在車裏沒有找到……請給我拿一個過來。”他吩咐道。


  瘦小的男人‘哈’了一聲,他隻覺得後領一緊,雙腳著地了才發現自己被拽下了馬車。


  男人的手握住他的肩膀,那雙手枯瘦而有力,抓他就像抓一隻雞雛。然後他的身上一涼,包裹著的大衣被男人拉去了。


  “哦,上帝。”男人吸了一口氣。


  他並沒有一副討喜的尊容,事實上,這個人可以說是男孩有生以來見過的,最醜的一位了。男人的一隻眼睛曳著,嘴巴高高地拱出來,鼻子也有點歪。即使是天寒地凍的時候,他的身上依然散發出奇怪的味道。


  然而,那曳斜的眼睛裏,竟然還露出了嫌棄的神色。


  “真是見鬼了。”男人說道。


  他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家裏的仆人。男孩曾經聽到身邊的女仆聊天,說一個幫廚因為燙傷手留了疤就被解雇的事情。卡特家族哪怕是下等男仆,都要絕對地體麵周全。


  男孩默默地往後退,但是男人的手沒有鬆。


  “小子,我是個基督徒。”男人拉出衣襟裏的一根舊繩子,繩子下麵綴著一個發黑的十字架,“你感謝上帝吧。”


  男孩生平第一次被拖著到牆角方便,然後又被塞了一塊陳麵包。男人拿走了他的好衣服,把自己發臭發白的外套換給了他。


  下午,男人把他賣給了馬戲團。
——

  “自從卡特夫人問過我那個問題之後,我身邊的仆人變多了。”杜蘭的聲音從隔壁傳來,讓魅影從往事中回神。“母親——夫人開始主動帶我參與交際,有時候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父親留在家裏的時間也變長了,一切看起來都很不錯。直到有一天早上,父親衝進客廳,揚手就給了餐桌邊的夫人一個耳光,對她吼道:“魔鬼,你做了什麽?!”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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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veryone is born king, and most people die in exile.——Wilde

  猴年大吉,新年新氣象!


  過年去了趟海邊,這幾天可以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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