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黎
“那位夏尼子爵又來了?”劇院經理費爾明撐著額頭問道,一夜的宿醉讓他精神不佳。
“可不是,天一亮就讓門童通報了,我記得他昨晚是兩點多才走的吧。”坐在一旁的安德烈手裏還握著酒杯,禮服的前襟上淋淋漓漓地盡是酒漬。
“我們不如給他專門安排個房間,讓他在劇院常住得了。”費爾明哼笑了一聲。
“隻要他願意再加上一倍讚助,不要說一個房間,哪怕給他一層樓都沒問題。”安德烈悠然地說:“不過子爵大人的府上可不缺房間,就是缺個女主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各自舉起酒杯飲盡。
清晨七點,對於教堂的修士已經不早了,但是對歌劇院的演員們來說,還剛剛是收工後各自回房休息的時間。克裏斯汀已經換了布裙,卸下濃妝,在晨光的照耀下,眼下的青色和眼中的血絲無所循形。她從會客室的門口走進來的時候,就像一朵即將凋零的花,讓勞爾一下子跳了起來。
“克裏斯汀——”
她抬起眼睛對他微一凝望,隨即低下頭去。
“克裏斯汀,我已經和經理說過,下一場不會再讓你演配角了。”勞爾走到她麵前,柔聲說道:“以後再有這種事情,你就直接回絕掉,你天生就是應該做主角的。”
克裏斯汀看著精神煥發的竹馬,低聲說:“勞爾,你下次能晚一點來看我嗎?我很累……”
“我知道!我知道!你太忙了,應當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勞爾心痛地說道,一邊忍不住伸出胳膊虛摟住她的腰。在他看來如果自己不這麽做,她下一秒就可能疲憊過度倒在地上。
克裏斯汀最近的確很累。這幾個禮拜劇院排出的新劇都不盡如人意,不再如同以前一樣場場爆滿了。費爾明和安德烈就增加演出的場次,以便多賣一點票。他們選中的劇本大多是一個男士周旋在眾多美女之中的情節,內容極其媚俗。已經紅了很多年的卡洛塔總是演劇中的妻子,而剛剛初綻頭角的新人戴小姐(克裏斯汀)當然也不能被浪費,他們就指定她演出情婦的角色。
克裏斯汀容貌過人,唱腔婉轉,演戲又非常投入;再加上卡洛塔每次上台都有意打壓她,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倒真是演出了人戲不分的境界,讓全劇增色不少。但是這樣一來,先前她第一次演出時塑造的那種天真純潔,一往情深的少女形象也就毀於一旦。因為演得太好,很多來看戲的貴婦甚至真的把她代入了生活中那些丈夫鍾愛的交際花,對她不再追捧。她們很快就發現有一位身份高貴的年輕人不但對克裏斯汀的演出每場必到,而且演員一謝幕就捧著一大束花往後台休息室鑽。
“那個克裏斯汀,聽說就是夏尼子爵的情婦呢!”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這樣的謠傳不脛而走。而繼續每日驅車前往歌劇院,到半夜淩晨才會回府的夏尼子爵無疑向整個巴黎證實了這個謠傳。
“真是好運氣,他不過就是個新晉的子爵,倒是輕輕鬆鬆就把那個美人兒到了手。”和夫人團不同,不少紳士對這個奇聞有自己的解讀方式。“那個戴小姐一看就是剛剛入行的新人,嫩得出水,歌又唱得那麽好,以後想必會大紅。如果夏尼子爵幾束花和禮物就能獲得佳人垂青,我為什麽不行呢?”
很多類似的傳言,梅格和吉莉夫人都不敢告訴克裏斯汀。但是從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克裏斯汀就已經直覺不對了。
昨天晚上,勞爾離開之後,她剛走出化妝室,就被一個陌生男人堵住了去路。
“戴小姐,請等一等,我有一樣東西想要送給您!”他一邊叫著,一邊把手中的一個盒子湊過來。
這時候走廊裏隻有演員們,聽到那個人這麽喊,不少人發出調侃的笑聲。
“謝謝您……”她習慣性的答了一句,隨即就被對方盒子裏的東西閃了一下眼。
那不是常見的花朵和糖果,而是一掛紅寶石項鏈。除了輔鏈上的水晶,鏈子正中的三顆紅寶石都有拇指大小,在昏暗的走廊上都火彩非凡。
她一愣的功夫,那個男人已經拉起了她的手:“戴小姐,我愛慕您很久了,想請您出去吃個宵夜,不知道您願意嗎?”
那人的手心粘膩而滾燙,像火鉗一樣握住克裏斯汀的手腕。那一刻,她幾乎尖叫出來。
她已經不記得梅格是怎麽擊退那個家夥,並且把他趕出後台的了。她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人汗津津的手心抓過的地方,腦中一片空白。
‘父親。’
‘我該怎麽辦,父親。’
‘音樂天使,您在哪裏?已經有一個月沒有聽到您的聲音了,連您也拋棄我了嗎。’
從晚上到天亮,她坐在床邊,大睜著眼睛,全身冰涼。
她一直都那麽努力,那麽努力地活著。父親死去時她隻有七歲,被送到歌劇院的芭蕾舞團之前,過得都是小姐一樣的生活。可是那些溫暖的過往,都跟隨父親一起被埋到了地底。作為一個孤女,她所有的財產隻有一個放著父親畫像的相框。她很快就學會了怎麽用凍上的水洗臉,怎麽腳趾甲都劈了依然優雅地跳躍。
如果不是特別能吃苦,得到了吉莉夫人的關照,也許她根本等不到長大,就會夭折在某一個嚴冬。
當音樂天使出聲指導她的時候,克裏斯汀感覺父親又回來了。那個人雖然從未露麵,對她的庇護卻毫不遮掩。他是她的老師,她的守護神,她的同伴,她的父親。他教會了她如何練聲,如何歌唱。劇本裏的典故,他一一為她講明。有他在的地方,她什麽都不用擔心。
“克裏斯汀,你的臉色蒼白。”勞爾放在她腰間的手終於收緊了,像抱著一隻離群的燕子。
她茫然地伸手回抱住他,心中卻並不喜悅。
——
由於路易斯公主提前離開,整個沙龍也變得虎頭蛇尾起來。幾乎沒有人真正有心思欣賞子爵夫人展出的意大利名畫,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剛剛闖了禍的小王爾德先生身上。
侍從總是消息靈通的,下午茶的時間一過,這位舉止失當的年輕人的身份已經不是秘密了。因為他的氣質和禮儀,不少賓客之前以為他是某一個隱世貴族家的公子。知道了他的身份後,不由大跌眼鏡。
一個愛爾蘭醫生的兒子,竟然敢下倫敦最炙手可熱的幾個貴族子弟的麵子,倒是十分有最近鼓吹‘自由主義’的那些人的風範。可惜有資格參加這個沙龍的人,沒有一個喜歡他們。
邀請威廉兄弟參加宴會的是他們的同學,一位小貴族的長子。他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把威廉帶到了一間休息室。
“你弟弟可把我害慘了!得罪了三個世家,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如果父親知道了,今天回家我得脫一層皮!”
看著好友憤怒地咆哮,威廉的思維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已經到雲層之外去了。
“他不是我弟弟。”
“哈?他不是你弟弟,難不成是我弟弟?奧斯卡是不是瘋了,他如果彈的差也就算了,現在這樣怎麽收場?”
“他不是我弟弟!!”威廉突然火上心頭,一把推開好友,大步跑了出去。
魅影站在一副半人高的畫作前,盡管有不少目光窺視著他,身周卻空無一人。威廉粗魯地撥開擋路的侍從衝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你給我過來!”
魅影現在人高馬大,比威廉還要高些。他微微往後一側,拉開了威廉的手。
“你——”威廉立即發現對方的身手與奧斯卡也是天壤之別。那家夥白長了個大個子,卻整體埋首在故紙堆裏,連架都沒怎麽打過。
“別在這裏動手,讓父母為我們蒙羞。”魅影沉聲道:“回去再說。”
這是,背後有人喚道:“王爾德先生?奧斯卡·王爾德先生?”
魅影和威廉同時回頭,看到子爵夫人款款走了過來。
她雖然年過四十,但是身材依舊窈窕,頗有風韻。她看著魅影微微一笑,神態卻十分鄭重。
“夫人。”魅影伸手隨意理了理被威廉拉歪的領口,低頭問道:“您找我嗎?”
那一刻,子爵夫人竟然覺得心口一蕩,麵上也無端地燒了起來!
麵前這個人雖然年輕,但是舉手投足卻完全不像是一個小輩。他有一種自然天成的優雅,又閑適得如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散發出一種權貴的香氣。子爵夫人閱人無數,能擁有這樣的氣場的卻寥寥無幾。更不用說這個人還如此年輕,如此高大,如此英俊,哦!
子爵夫人的手指拽緊自己的蕾絲袖口,突然感覺年輕了二十歲。
“您……您剛才的演奏真是精彩極了。”進入社交後的第一次,她伶俐的口齒居然結巴起來:“路易斯殿下的侍從剛剛送來了請柬,邀請您出席五天後溫莎堡的晚宴!”
子爵夫人的聲音並不大,但是卻非常清晰。站在不遠處的兩位小姐震驚之下,直接握著扇子輕呼起來。
魅影微微低頭,雙手接過那封蓋了蠟封的請柬,順手托起子爵夫人的手腕,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個親吻:“Merci, Ma dame.”(謝謝您,我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