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多數人發現他們從未後悔的事情就是他們犯下的錯誤,但發現時已經太晚了。
——王爾德
此話一出,廳裏頓時一片低語聲。請賓客在宴會或者沙龍上演奏本是尋常,之所以不雇傭專業的琴師,也是為了給年輕人一個展示才藝的舞台。但是此刻有路易斯公主在座,事情頓時就顯得不同。演奏的好,給殿下留下深刻的印象,說不定以後能夠有助於前程。但是如果出了錯,就不隻是貽笑大方了。
何況公主蒞臨,子爵夫人必然有所布置。如果公主是專門來看看沙龍上的幾個貴族子弟的,那麽其他人上前演奏就十分沒有眼色。因此雖然躍躍欲試的人為數不少,卻沒有一個敢第一個站出來的。大多數都仰起臉麵露期待地望向大廳左側的三角鋼琴,祈禱能有人出來舉薦自己。
“既然夫人要求,我就獻醜了。”一個瘦高個的男子排眾而出,朗聲說道。他一出場,連威廉的臉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對魅影說道:“之前我就覺得今晚來的名流也太多了,看來是早就安排好的。這一位是西摩公爵家的長子,以後一定能襲爵。今天來頭最大的就是他了。”
魅影微一點頭。其實以王爾德兄弟的身份,要拿到今晚沙龍的邀請函並不容易。如果不是老王爾德之前為威廉朋友的叔叔看過病,他們連進來做人形布景板的機會都沒有。當侍者把邀請函送到他與本尼先生下榻的旅店時,本尼先生簡直恨不得把那張卡片吃掉。
“值了!這趟倫敦來值了!牛津不錄取你也沒關係,這可是千金難買的機會——這種沙龍上麵如果能結識幾個朋友,一定能讓你受益無窮!”本尼先生也算是都柏林中產階級中的佼佼者,但是事業做到一定程度之後,再要向上就難了。一堵隱形的牆橫亙在他麵前,半輩子都無法逾越。
魅影有前世的經曆,當然清楚其中的彎彎道道。不過他更清楚從這幾年開始,英法的貴族都日漸式微,因此對結識貴人並不熱切。“路易斯殿下多半不會欣賞這位的。”他低聲對威廉說道。
“因為他的麻杆身材?”威廉問道
“不,因為他明顯已經準備好了。”魅影搖搖頭。同時,西摩先生終於向路易斯殿下行完了禮,開始彈奏。
“肖邦的幻想即興曲。”旁邊有人低呼道。
魅影點了點頭,這首曲子對琴師的要求較高。第一段速度快,左右手需要以不同的節奏型急速配合,難得西摩先生能彈得行雲流水,毫無滯澀偏差,人群中已經傳來驚歎。
魅影望向路易斯公主的側臉,她端坐如常,麵無殊色。
西摩先生起立向聽眾致意的時候,大廳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然而,他唯一在意的那個人卻沒有什麽表示。
西摩先生之後,又有兩位貴族子弟為大家演奏,都是指法嫻熟,難度中上。然而就是因為彈得太流暢也太標準了,即使最捧場的賓客也漸漸有了昏昏欲睡之意。子爵夫人已經向侍從打了一個手勢,讓他們去準備賞畫前的茶點。
然而,第三位演奏者還沒有歸座,魅影突然站了起來。
他雖然年輕,但是個子高大,這麽一站分外醒目。整個廳堂甚至都為之一靜。威廉驚愕道:“你幹什麽?快坐下!”
在公主麵前,人人都想表現一下自己。但是誰都知道一旦太過冒進,自己分分鍾就會變成新鮮出爐的笑話。
魅影不但沒有坐回去,還往前走了兩步,和路易斯公主正麵相對。威廉看著他的背脊,雙眼一張,背後突然無端地汗毛直豎起來。
奧斯卡什麽時候重修過禮儀課了?他不是一直微微弓著一點肩膀的嗎,怎麽突然有了這麽挺拔的站姿?
“殿下,能允許我為您彈奏一曲小調嗎?”
魅影直截了當地提出。
他看起來如此地鎮定而又理所當然,好像這些人之所以在此刻聚集在這裏,就是為了要聽他的曲子。
“當然。”路易斯公主微微抬了一下下頜。
“他是誰?”
“以前從來沒見過。”
“乳臭味幹的毛小子。”
“是哪家的?”
魅影在鋼琴前坐下的時候,到處都在竊竊私語。
他微微一笑,手指隔空撫了一下琴鍵,隨即重重地按了下去。
當那些貴族子弟輪番獻藝的時候,魅影就已經想到了他譜寫過的一個片段。
在劇本裏,有一個叫瑟琳娜的女孩天生麗質,當地的小夥子百般追求,卻難以獲得她的芳心。
這其中有一段女聲獨唱,用以表現女角的內心。瑟琳娜不斷地自問自答,這些小夥子有的家境富裕,有的相貌英俊,為什麽她一個都不喜歡?
因為她所求的不是一個條件優秀的配偶,她尋求的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
能讓她擺脫現有生活的機會。
後來,瑟琳娜錯愛上了一個遊吟詩人,一分錢都不要就跟他走了。那個惡棍在三個月後就拋棄了她,從此她隻能在貧困中掙紮度日。
這位路易斯公主既然是皇室中第一個要求去高等學府學習的人,想必和瑟琳娜會有相通之處。
魅影的手在琴鍵上跳躍,眼中卻出現了瑟琳娜在舞台上放聲歌唱的樣子。
“我不渴望金銀珠寶,我也不愛聽甜言蜜語。
請把玫瑰花帶回去吧,它們另有主人。
我不喜歡這些,我更喜歡冰雹,閃電和暴雪。
每當大雨傾盆,就像是在邀請我到海邊戲耍。
高聳的懸崖,是我兒時的樂園。
你所尋找的不是我。
我所追求的也不是你。”
當魅影深深呼出一口氣的時候,那些圍坐的紳士和淑女們仿佛才想起來怎樣呼吸。
這是怎樣的旋律啊,既不精致,也不優雅,但是卻讓人的心跟隨一個個音符起落,有一種別開生麵的鮮活。
路易斯公主的坐姿已經從正坐轉為斜靠,臉部微微外側,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是毫無疑問,這個無名小卒的鄉野樂曲,已經遠遠勝過了之前三位的廟堂之音。
魅影站起來微一躬身,就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時,他也特別能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有激賞,有疑慮,有惱怒,有好奇,但是唯一麵露驚恐的人,就是坐得筆直,死死地瞪著他的威廉·王爾德。
魅影心裏微微一沉,臉上卻顯得一無所知。這一個月的順風順水,讓他和王爾德都忘記了一件事:即使他們兩都因為離家日久而不會被父母識破,但是‘奧斯卡’巨大的變化卻瞞不過同一個生活圈子的威廉。
他鎮定自若地坐下,看著身邊的威廉又想攻擊又想逃走的樣子,煩惱中卻又生出一絲安慰來。
終於有人能夠發現了。
這時,路易斯公主對子爵夫人說道:“我今日略感不適,就先失陪了。”
“可是,畫展——”子爵夫人吃驚地問道。這次的幾幅畫都十分傑出。公主過來也是為了看畫,怎麽忽然說要走?
然而路易斯公主沒有多解釋什麽,起身帶著女官徑自離開了沙龍。
——
王爾德一開始動筆寫《莎樂美》,當年的那些詞句和新的靈感一起洶湧而來,簡直無法自已。他在書桌前從白天寫到晚上,等到來查房的護工沒收了他的寫作工具,拿走了油燈,他就在床上用指尖在被麵上書寫。
莎樂美出場前,那些士兵和年輕的軍官的對話幾乎是被他用飛一般的連體字寫出來的。他閉著眼睛也能描述出莎樂美的模樣:她就像是白色玫瑰花的影子,映著銀白的容貌;她美白的雙手,猶如在天空飛翔的白鴿。它們像白蝴蝶,它們就是白蝴蝶。(1)
美麗到了極致就是一種不幸,它會招來世間的一切罪惡,它也會引誘世間的一切罪惡。
“你會為我這樣做的,奈拉伯斯。你知道你會為我這樣做。明天,當我的轎子通過大橋時,我會透過麵紗望著你,我會看著你,奈拉伯斯,我會對你微笑。看著我,奈拉伯斯,看著我。啊!你知道你會滿足我的要求。……”
王爾德用手遮住眼睛苦笑起來。這是從地獄回到人間後的第一次,他那麽清晰地想起了波西。
莎樂美的塗了金粉的眼皮下金色的眸子,先知約翰如同象牙雕像一樣的身軀,都化作了公園長椅上波西撐著下巴,對他俏皮淺笑的樣子。
他曾經用自己的作品成就他,用自己的前途取悅他,用自己的牢獄之災給他提供一首新詩的素材,用自己的妻離子散向他求得一次重修舊好的機會。和年輕的情人一起出現在腦中的是法庭受審時的屈辱,傾家拍賣的心痛,被判勞役的絕望,和母親的死亡。在他的肉體於巴黎旅店中咽氣之前,他的靈魂早已經像是被白蟻蛀空的朽木。
他毀了他,而他竟然不恨他。
比起這種獻祭般的自毀情節更可笑的是,前世就比他年輕許多的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波西),此時還有兩個月才會出生。
萬般糾纏,皆為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