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沒什麽要申報的,除了我的才華。——王爾德

  奧斯卡·卡特本來打算多和主人家相處幾天,好好享受廚房拿手的蛤蜊湯和蘋果派,但是老王爾德一旦進入醫院,就立即成為了一個救助病患隻爭朝夕的實幹派。會診過後,他直接為卡特先生安排了病房,確定治療日程,讓他連回去和魅影商量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卡特先生,阿瑟之前曾經在德國做過五年的外科醫生,對□□麻醉手術非常熟悉,之前也接觸過五官缺損的病例。他提出來的治療方案是最新的,但是也是最冒險的。整個過程需要至少一年時間,後麵還要根據效果再做新的方案。如果按照保守的方式,您的眼睛有所好轉就可以出院了。但是阿瑟和我都認為您年紀還輕,能夠從病根上扭轉是最好的。”入院的第二天,老王爾德就把三份治療方案放在他麵前。


  王爾德皺起眉頭:“一年時間太長了,我要一直住在這裏嗎?”


  “這是阿瑟的要求。雖然很多病人手術後會選擇回家休養,或者直接讓家庭醫生上門手術,但是他們術後感染的比率較高。您需要手術的區域是高危區,不能冒一點風險。”老王爾德正色說道。


  “……手術之後,會怎麽樣?”


  “您眼部,鼻部不會再那麽容易發炎了。而且從外形上,應該也能有所改善。”裏克曼醫生在一旁一板一眼地說道。


  王爾德頓時抽了一口氣:“你是說——”


  “您的缺損太大,即使術後也不可能和常人一樣,而且整個過程會十分痛苦。”裏克曼冷淡地對他點了點頭:“如果您覺得——”


  “我同意!”王爾德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睛裏簡直要泛出淚花來:“我同意!”


  魅影在王爾德家等了兩天,卻等到了卡特先生要常駐醫院的消息。貴族的身體情況是絕對的隱私,但是作為‘本人’的魅影,卻立即明白了王爾德的選擇。


  上一世四十歲的時候,他的家庭醫生告知他麵部外科手術已經有了好幾個成功病例,建議他做一次鼻部塑形,被他堅決地拒絕了。那時候他已經完全不外出見人,眼鼻發病的次數也很少。這個手術完全沒有必要。不過對現在這位來說,倒確實是十分需要的。


  ‘既然這樣,我就隻能自己去一次巴黎了。’魅影正想著,王爾德夫人卻非常高興地給他帶來一個消息:十天後她將會舉辦一個大型沙龍,來參加的都柏林名流們都十分希望看到離校返家的小王爾德先生。


  “親愛的,這幾天你父親都不會回家,你大可以出去走走。”王爾德夫人搖著扇子對他笑道:“雖說要你反省,但你這樣整天呆在家裏,像個女孩兒似的也太過了。”


  魅影垂下眼睛,低聲道:“好的,母親。”


  由於魅影不熟悉這個城市,就直接讓馬車夫把他送到了市中心。走在街道上,感受夏日的暖風直接從身邊吹過,魅影不由眯起了眼睛。在經過的路人看來,就是一個身材高大,眉目微醺的少年沿著林蔭道緩步而行,令人由衷感覺到青春的魅力。他們不知道每當有人迎麵走來,都會讓魅影直覺地想要把自己藏進陰影裏。


  都柏林遠不如巴黎繁華,卻有一種勃勃的生氣。法國人覺得英國人是野蠻人,英國人覺得愛爾蘭人是野蠻人。不過這種‘野蠻’也自有其可愛之處。在巴黎,人人都試圖遮蓋事物本身的樣子,把它們染上別的色彩,冠上別的名字。但是在都柏林,人們更喜歡直來直往。魅影遠遠看到街角有一家小店隻在門柱上寫了‘鋼琴’這個單詞,不由一笑。


  也許是出於對這種極簡風格的好奇,這家店成為他在街上閑晃半日後進入的第一家店。由於外麵的陽光太強,推門進去的時候魅影有一刻看不清裏麵的景象,隻聽到門上的銅鈴‘叮’地一聲。


  “午安,先生!”一個矮小的男孩迎了上來。


  “午安。”魅影把帽子和大衣交給他,終於看清了店裏的全貌。


  這間屋子並不小,不過因為中間放了兩架三角鋼琴,一下子就把空間占滿了。除此之外,一排一排的立式鋼琴整齊地排在牆邊,上了一層清漆的木質上既沒有描金也沒有雕花,十分樸素。


  “店主出去送貨了,有什麽我能幫助您的嗎?”小男孩清脆的問道。


  “謝謝……我能試一下嗎?”魅影看著一架三角鋼琴,有些遲疑地問道。


  “當然可以。”男孩利落地上前放好琴凳,“這架是新到的布羅德伍德,音質不錯。”


  魅影一坐上琴凳,頓時覺得十指像是有了它們自己的意誌,急不可耐地跑到了琴鍵上。穿著小牛皮鞋的腳一踩上踏板,就像一股電流穿透了全身。


  男孩見他坐下,俯身繼續擦拭其他鋼琴。隨著第一個音符響起,他的手頓住了。


  那位客人的十指在黑白琴鍵上翻飛,每一下壓鍵,都讓好像壓在他的心上。彈的曲子是什麽?巴赫?莫紮特?肖邦?不,都不是,這首曲子從來沒有聽見過。這也不是時下流行的那些清淺昳麗的曲子,濃烈的巴洛克裝飾風格下,厚濁處驚濤拍岸,寂靜處萬籟無聲,這樣的一首曲子應當是名家所作,但他怎麽覺得每一個音符都是被即興敲出的?

  魅影已經有許久沒有這麽暢快過了。臨死前他身體虛弱,連坐起來都不能。能夠用強健的手指在琴鍵上彈奏,幾乎就是夢裏的事情。這是他頭一回感激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他仰起脖子,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


  指下的旋律訴說著這種狂喜,而這種狂喜又讓旋律更加亢奮。一個高.潮接著另一個,仿佛在向太陽攀升。


  男孩手指一鬆,抹布掉在了地上。他突然發現房間裏還有別人:店主帶著三位男士站在門口,像雕像一般不能挪動半分。


  樂曲從至高處跌下,隻剩最後的一個輕響,如同一聲歎息,又如同一個沒有繼續的開始。


  那位客人低下頭,一手捂住了眼睛。


  男孩下意識地覺得,他流淚了。


  “打擾一下,先生。請問——”店主剛剛從音樂中驚醒,上前問道。


  魅影聞聲抬頭,店主身後的一個中年男子驚訝道:“王爾德先生?”
——

  王爾德默默地看著鏡子,鏡子裏的木乃伊也默默地回視著他。


  第一次手術剛剛結束,□□的效用過去後,他疼得幾乎撞牆。


  “如果卡特先生實在受不了,可以用一點鴉片。”對此,那位裏克曼醫生毫不動容:“但是鴉片本身就是一種□□,我建議您還是靠意誌熬過去的好。”


  意誌算什麽,他都是監獄裏蹲過,地獄裏滾過的人了,難道還會少了意誌嗎?

  王爾德砰地往後一靠,躺在病床上。


  從滿臉繃帶的輪廓來看,鼻子那裏有了一點兒起伏。


  但是真的好痛啊。


  他默默地躺了一會,決定找點事來做做。病房裏幹淨得家徒四壁,好在老王爾德先生還在桌上放了一些紙筆。


  王爾德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寫的一個故事: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因為是在流星墜落的地方被發現,自認為是星星的孩子。他長相十分美麗,但是由於嘲笑找上門的乞丐母親醜陋和貧窮,自己也突然變得很醜陋,從此曆經折磨。


  “這簡直是一個殘酷的預言,沒有人是星星的孩子啊。”王爾德歎了口氣,提筆寫了起來。


  在他原本寫的結局裏,星孩終於在困厄中醒悟,最後當上了國王。但是因為磨難太多,他三年後就死了,繼任的國王是一個很壞的人。


  但是這一次,他想做一點改變……


  “星孩把金子遞給那個麻瘋病人,突然許多人把他們圍了起來。他們叫著,我們的國王是多麽漂亮啊。”星孩以為他們在嘲諷他,直到看到門口的盾牌,他才發現自己的美貌恢複了。


  他看到那個女丐站在路當中,就拚命跑過去抱住她,對女丐說:“母親,以前我得意的時候沒有認你,現在你還願意接受卑微的我嗎?”


  ……


  那個麻瘋病人把他拉起來,他說他是星孩的父親,同時也是這個國家的國王。那個女丐是這個國家的王後。


  “跟我們到王宮去吧,我的孩子。”國王說道,“你曾經救過你的父親,也用淚水洗過你母親的腳,你的罪已經被寬恕了。”


  星孩吃驚地看著他們,向後退去:“不,國王不會是我的父親,王後也不會是我的母親。因為沒有任何父親和母親會讓自己的孩子經受像我經受過的折磨。”


  “我一直以為女丐是我的母親,現在才知道,我的母親依然還是那個農夫的妻子啊。”


  於是星孩摘下他們給她披上的金線鬥篷,摘下他們給他戴上的黃金王冠,推開那些簇擁著他的人群,跑出了王宮。


  他回到了收養他的農家,母親看到他高興極了,父親笑得露出了掉了牙齒的牙床,妹妹撲上來抱住了他。


  母親說:“土豆還在鍋子裏,你一定餓了吧。”


  星孩吻了她,吻了父親,又吻了妹妹。一家人一起吃了土豆,滿足地睡下了。


  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男孩受的苦太多了,三年之後死去。


  他的墓上每年春天都會有新開放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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