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終結篇之二

  他頭腦聰明,對男女情愛之事開竅極早,舉國紅顏無數,但直到而立之年都未曾婚娶。這一年他突然無聲無息地回到姑蘇,滿臉愁容。這一下公孫舜與任朝陶都以為他終於轉了性子,要安定下來,卻不料他隻是靜靜地在家中待了兩日,便又沒了身影。


  沒過多久,便傳出了令夫婦二人咋舌的傳聞。


  著名的大浪子公孫念鄉,和一位清秀年輕人一道私奔出海了。


  據傳聞,那位清秀年輕人是步相府上的教書先生,剛剛及冠,十分仰慕公孫二公子的才學武功。二人時常在國都攜手同遊,皆是長身玉立,甚是引人注目。


  是以全天下的二公子紅顏們都仿佛一日之間天崩地裂,倒是許多清秀小哥們又開始動了心思。可惜,這一次之後,公孫念鄉一生都未再有過所謂各種顏色的知己。


  他與這位年輕人伴隨著彼此度過了數十年歲月,與他爹娘一般,當真是做到了“一生一世一雙人”。


  在任朝陶與公孫舜的諸多兒女中,公孫念鄉最為傳奇,也最為二人頭痛。相反,三子公孫佛往卻是與公孫念鄉全然不同的性子。


  公孫拂往少年老成,年僅十七歲便中了科舉,入朝為官。之後他便請求爹娘去為他求了步伯伯家同樣行三的女兒為妻。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公孫拂往活出了他所在年代官宦子弟的榜樣形象。但他家背景複雜,三教九流,海納百川,既有繼承父業,震撼武林的長兄,亦有在浮世之間沉浮放浪,為所有寫作傳奇故事文人所讚歎的次兄,相反他這個最正常不過的三子,卻顯得平白無奇了。


  好在爹娘雖然自己選擇隱居世外,卻並不幹涉子女的生活,他既願意入仕,他們便動用了全部的人脈去培養他。


  隻有一次,他聽得母親對他說:“期遠,娘之所以那樣縱著你二哥,是因為他本就是那樣的性格,而且,他再如何胡鬧,心底總有一杆秤。況且,看著他去做他自己真心喜愛之事,娘其實甚是欣慰。”


  “娘希望你也能夠去做你真正喜歡的事。”


  他們三兄弟的名字,仔細琢磨起來,其實甚是有趣。大哥是為了紀念對與賢表舅的長久之思,因此名與賢,字久思。二哥則是自小便被瞧出了不安分的端倪,因此爹娘希望他能夠思念家鄉,安守故土,故而名念鄉,字安守。偏生事與願違,實在好笑。


  至於他自己,則是因著出生在他娘退位禪讓之後,希望拂去往事,期待更遠的將來。是以名拂往,字期遠。


  期待更遠的將來麽?公孫拂往不由苦笑。


  這名字符合母親不羈灑脫的個性,卻並不適合他。他更期待腳踩在實處的現在,而不是什麽將來。


  “娘,兒子如今做的,就是我真正喜歡的事。”


  為官入仕,為萬世開太平。


  這也是當年母親初為女帝時所想要做的事罷,可惜時間過去太久,她自己或許都忘了。


  公孫拂往看的很清楚,他們三兄弟,其實就是母親的這一生。


  少女時無拘無束,善良單純的洛偃公主,恣意灑脫,就如今日的大哥一般,逍遙江湖,自在愜意。後來一朝登基,一己之力撐起一個國家的女皇,就如今日的自己一般,嚴謹自持,步步小心,將天下百姓置於首位,甚至忽略了其他情分。之後退位隱居,與父親琴瑟和鳴,一生相攜,便是今日的二哥,真正地全然不顧天下人如何評價定奪,隻知人生苦短,定要做想做之事,與想相伴之人舒心快樂一世。


  如母親這般怪異的人,幸而是遇見了父親。


  公孫拂往想著,不由輕笑了一聲。放眼天下,怕是真的找不出一個除了他父親之外,還能受得了他母親的人。


  這便是愛罷。


  但其實,愛他母親的人似乎有許多。最出名的,應該就是那位扁家叔叔了。


  那位扁家叔叔做了許多年的洛陽禦林軍總督,和母親一起上過數次戰場,後來母親退位禪讓之後,他原本也要隨之辭職,卻被步伯伯阻了去。他那時已經因著在承聖八年的“逐番之戰”中護駕有功進了兵部,若是繼續努力,將會有大好的前程等著他,怎能說走就走。


  “更何況,她是同君兄一起走的,你也跟著離朝,算什麽理。”


  於是那位扁家叔叔便留了下來,至此官運亨通,到了如今,已坐到了兵部尚書的位置。


  人人都知道,承聖八年扁尚書的那次“護駕有功”,險些要了他自己的性命。好在老天垂憐,讓他昏迷了三天三夜後,終於又活了過來。


  “幸好他活下來了,若非如此,你該一輩子記得他罷。”父親時常這般苦笑著提起扁家叔叔對母親的恩情,母親卻隻是笑而不語。


  活是活下來了,卻永遠失去了一邊手臂。而那砍下他手臂的斧刃,原本是對著母親後腦而來的。


  母親這一生,說是命途坎坷,卻也時常逢著貴人搭救。幼時有那位與賢表舅一生嗬護,少女時又遇見了父親與皇甫伯伯,還有步伯伯,也是為她傾盡所有。更不用提昔年大哥還未出生時,她被外祖父囚禁,都依然甘冒大險為她提供便利的江陵侯姨父,還有為她斷臂的扁家叔叔了。


  但真正能與她一直在一起的人,卻隻有父親。


  公孫拂往捫心自問,父親做過的事情,他似乎一件也做不到。


  爭奪武林盟主之位,每一場戰鬥,都是用命去賭。


  以武林盟主的身份,拿出“山河天下”劍柄為她號令天下,依舊是用生命,甚至一生清名去賭。


  奉她為皇,甘願做她身後的男人十年,更是連二哥那樣美名其曰“不在意身名氣概”的人都做不到的事。


  這所有的一切,江陵侯姨父做不到,扁家叔叔也做不到。


  所以他們無有一人敢與父親相爭,具是默默地表達心意,不求母親能夠看見他們,隻求表達些許他們的心意。


  而且,他們大多都不曾見過哭得滿臉通紅,還蠻不講理的母親罷。


  至於曾經唯一與父親爭過的那人,在家中從未被提起過。還是那一次二哥去了一趟淵緹草原回來,他與大哥方才知曉了些舊事。


  “皇甫兄與獨孤也是三個小子後才有了女孩兒,說不定咱們也是如此。”


  母親生下他後就不曾再有過身孕,這些年總是偶爾抱怨,看著三個兒子就覺得頭痛,多想要個女兒。父親每每聽見她如此說,嘴角掠過的苦笑或許能叫兩位兄長忽略,卻從來逃不過他的眼睛。


  父親與母親並非如皇甫伯伯家一般,他們早就有過女兒。


  在淵緹沒了的,是個成型的女孩兒,是他們兄弟三人的長姐。


  而自那之後,母親再也沒有過女孩兒。


  不過若是那姐姐順利生下來,怕該是母親的翻版,或許應該很難嫁才是。他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時,被不著調的二哥一字不落地聽了去,接著匯報給了二老,然後他就被父親罰了一天不許用膳。但等到晚上,父親卻還是親自給他送來了夜宵。


  “所以爹是默認我說的對嗎?”


  公孫舜不語,隻是微笑著拍了下他的腦袋,接著搖頭道:“敢情就你聰明。”


  不過好在這麽一鬧之後,母親關於長姐的鬱結便仿佛一夜之間開解了不少,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罷。


  公孫拂往憶起往事,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不住地搖了搖頭,心底暗道如母親那樣麻煩的女子,果然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咚咚。


  門外忽地響起了敲門聲,應聲而起的,是妻子的聲音:“期遠,看了一夜書,該餓了吧。”


  其實最初母親給他暗自定下的親事,是衡陽皇甫伯伯家的某位女兒。但那皇甫伯伯家有趣得很,助母親登上皇位後封了侯,侯位還沒坐上幾年,隨著母親退位,便也跟著自請新皇收回他家的侯位,重歸武林。當真是與他爹娘同生死共進退。


  他甚是喜歡與皇甫伯伯家的幾位妹妹相處,可若真是要娶妻,他卻定是要娶步伯伯家的女兒。母親留下的三位輔政大臣,兩位是他的表舅舅,還有一位便是步伯伯。他若是想在仕途上有所助力,自然是要仔細考慮婚事。


  他不曾對妻子說起過心中所思,但她卻似乎了然於心。


  成婚將近一年,他們一直相敬如賓,卻甚少有十分恩愛的時候。


  像他爹那般動不動便把他娘擁到懷中的舉動,他更是從來沒有過。


  但他卻是真的很喜歡步平生,看著她將甜點在他桌上擺放整齊,他亦覺得十分幸福,不自覺地便向她露出了笑容。步平生有些羞澀地別開眼去,但過了一會兒,卻又回望向他,兩人彼此相視一笑,他便又低下頭開始看書。


  又過了半刻,他才緩緩合上了書卷,走向小桌,笑道:“辛苦你了。”


  誰又能說,他與步平生這般,不是愛呢。


  開興三十八年,五月。一代名相步忘歸辭世。聖上悲痛不已,命舉國哀悼,在朝官員一月內不許行婚嫁喜事。追封步相為“勤國公”,牌位請入賢臣塔中,由皇家連年負責供奉。


  同年八月,江陵侯樓徹辭世,其與孝賢長公主公主任朝夕所生長子繼承侯位。一月後,公主因思慮夫婿,憂心過甚,亦與世長辭。


  開興四十年,三月。衡陽崇胤宮中弟子嚎哭不止,原是掌門皇甫越離世。皇甫越一生跌宕起伏,曾高至侯爵之位,後又自請回歸武林,重掌崇胤宮事務。他善待每一位崇胤宮弟子,對自己畢生絕學皇甫劍法從不吝嗇,乃是四大門派中最得人心的掌門。因此他的離世令崇胤宮籠罩在一片灰暗之中,但他們早在一年前掌門夫人去世時便做好了心理準備,掌門定會與夫人同去,隻是時間長短而已。


  開興四十三年,九月。已經告老還鄉多年的兵部尚書扁反郡離世,因著一生未婚,他離世時未有親人相送,隻有所寄居之處的數位鄉民湊在一處將他下葬。好在他給自己留下了不少銀錢,足夠一場還算體麵的葬禮和一處不會被人遺忘的墓碑。


  開興五十年,陸封塵於玉門關返回任安途中,積勞成疾,病倒軍中。加之年歲已大,實在是經不起多日長途奔波,還未等他回到任安自家府邸中,便已在軍中告別人世。至此,女皇留下的三位輔政大臣中,便隻剩一位東方初曜。


  東方初曜比任聞道都還要活得長久,安定元年,任聞道的皇三子登基,他依舊是以輔政大臣的身份站在紫華殿中。


  而到了此時,他年少時憧憬過的步忘歸,曾經一同戰鬥過的陸封塵,扁反郡,還有遠在淵緹的呼延符,都已作古許久。


  原來,真的隻剩他一人了。


  “東方先生,您在想什麽?”


  少年天子稚氣的聲音從那皇位上傳來,東方初曜這才發現自己竟在早朝時走了神,急忙正色請罪道:“皇上恕罪,臣年老糊塗,精力愈發難以集中,承蒙皇上不棄,竟還不嫌老臣厭煩。”


  “東方先生說笑了,您是父皇專程留給朕的老人了,朕如何會厭棄您。”


  少年天子說著說著,自顧自地笑起來道:“倒是先生走神,怕是因著今日早朝太過無趣了才是,不若同諸位愛卿與朕說說,先生又是在想什麽?”


  “人老了,便時不時地憶起過去。倒是叫諸位同僚見笑了。”


  東方初曜忽地想起當年第一次在朝堂上見到任朝陶,她似乎也正是當今聖上的這個年紀,還是略大幾歲?他也記不太清了,隻記得,她沒有當今聖上這麽愛笑,似是背負著許多,想要極力地討她父皇歡心,獲取她父皇的信任。


  也是了,那時,正是任朝行最猖狂的時候。她身負為母家平反複仇的責任,還要與任朝行爭鬥自保,如何能輕鬆。


  好在,最終都苦盡甘來了。


  安定二年,二月。忠國公鎮浣侯東方初曜以患病為由,請辭還鄉。


  同年臘月,忠國公鎮浣侯東方初曜辭世,牌位入供賢臣塔。


  安定三年,六月。一代女帝任朝陶離世,葬入任安城外平陵。因其在位期間勤政愛民,世間多有讚譽,故而諡號“譽”。


  “譽?”公孫舜聽見這個諡號的時候,微微蹙了一下眉頭,但最終卻並未多言,隻是眼神示意三子招待前來傳旨的禦前總管,道:“既是聖上親自決定的,草民自然同意。辛苦公公特意來報。”


  “公孫先生怎地與咱家如此客氣,您是何等的身份,終歸是要和女皇一道葬入皇家陵寢的大貴人,若是有什麽不滿意,咱家回去再通知皇上便是。”


  其實這是個極好的字,隻是與那人的名字重合,不知朝陶是否會介意。已經過去了這麽久,公孫舜早已記不起呼延譽的模樣,但他帶給他們夫妻二人的痛苦,卻始終不曾消散。


  罷了,或許朝陶已經釋然了。


  畢竟她也曾與呼延譽交好數年,在沒有遇見過他的過往裏,她也曾將呼延譽視作摯友。


  “娘會同意的。”


  公孫拂往的聲音在公孫舜耳畔響起,他有些訝異地看向兒子,隻聽得公孫拂往又道:“這代表她為帝十年,兢兢業業贏來的讚譽,是天下百姓的心意。”


  “與那人從無關係。”


  公孫舜聞言,終是緩緩彎起了嘴角,隻見他微微頷首,向那禦前總管道:“還請公公回去報予皇上,此字甚好。”


  這是公孫拂往最後一次聽見父親開口說話。


  第二日的清晨,前任武林盟主公孫舜在贍養他多年的三子公孫拂往府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


  他於睡夢中離世,沒有一絲痛苦。


  因其與女皇一世恩愛,輔之登基,安邦固國,故而追封其為“安國輔運大聖公”,以彰其地位之高。


  七日後,尊譽帝遺願,請大聖公入平陵,與之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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