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終結篇之一
“陸將軍的親妹,陸不疑。”
聽見步忘歸所求之人,任朝陶遲疑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但她卻依舊不敢置信,為了確定他的心意,詢問道:“可是朕洪州的那表妹子?”
“回皇上話,正是。”
“是個屁。”任朝陶的那個“屁”字並未說出來,便被她自己吞了回去。隻見她咬牙切齒看向步忘歸道:“步相是糊塗了罷,朕那表妹,要到後年,才剛剛到能夠議親的年紀。”
“微臣明白,隻是提前向皇上說明一番,希望皇上與陸將軍勿要再考慮其他人選。”
眼見步忘歸一臉嚴肅,任朝陶這才正視他道:“你,你是認真的?”
“為何?”
這話剛問出口,任朝陶便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好笑。男子求妻,還能為何。自然是因為對方的容貌品性對了胃口。陸不疑容貌肖父,偏陸少崖又與陸晚兒生得七分相似,因此陸不疑的容貌哪怕是與她美豔冠絕天下的母親相比都毫不遜色。這會兒年歲還小便已生得如此亭亭玉立,將來也定是天下聞名的美人兒。
至於品性,那更是不用擔心。陸家家風嚴謹,既有閨閣女子該有的溫婉,也不失將門之家的颯爽,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
也無怪多年無欲無求的步忘歸都能為她動心。
任朝陶想著,不由掩唇輕笑,卻聽得步忘歸開口道:“承蒙皇上不棄,屈尊與微臣相交數年,微臣自當如實相告。”
“陸姑娘年少單純,於微臣當年那些舊事一無所知,乃是真心與如今的微臣相交。”
同薰迭糾纏怨懟了這麽許多年,他竟已經分不清,他心中一直不舍的,到底是薰迭,還是有薰迭陪伴身邊的那幾年遊俠天下時光。
但他如今早已不再是那個名滿天下的傳奇公子哥兒,而是新皇欽定的一朝丞相,饒是他再如何逃避,也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放浪形骸於山水之間,一言不合便出海遠遊。如此那般行事,甩下成堆的國事公務,當真是要為後世所唾罵。
所以,也該是同過去告別的時候了。
任安城街頭巷尾的傳聞年年不同,從玉關公主與塞外王爺的驚天動地到東方世家滿門忠義的一朝覆滅,人們傳著傳著,便從百年前到了今日。孩子們爭相模仿的人物,也從朝廷大將到遊曆天下的貴公子,再到如今的一襲黑衣隱於新女皇身後的武林盟主,恍惚之間,時光已逝。
陸不疑出現得恰到好處。
她與他年歲相差甚多。步忘歸“浪子”之名滿天下的那段風雲時日,她還是承歡父母膝下的稚童,日日隻想著貪玩取樂,如何會在意那些傳奇巷議。待她到了嫁齡,他卻已隨著歲月的微風收斂了棱角,成為了風頭無兩的新任丞相。
她不知道他的過去,卻被他的現在吸引,要同他一道走向將來。
任朝陶向公孫舜說起這樁婚事時,便是這樣評價道。
“隻是這樣的情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決定了。”
已是臘月初,任安卻始終不曾迎來它的第一場雪。隻是寒風刮個不停,任朝陶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不由輕歎了一口氣道。
“如何不好?”公孫舜的指關節敲打在桌沿,將任朝陶翻開的書卷又合了回去,看向她道:“各人有各人的緣分,比之禁錮在回憶中,步兄能走出來,當為他高興才是。”
“可是不疑,也當有把她當做年少最美好記憶來愛著的人才是。”
“她不需要。”公孫舜低聲反駁任朝陶道:“她會有一個從年少到以後的每一日都愛著她的人,何須那些空談的‘美好記憶’。”
一如他們當年。
公孫舜與任朝陶,誰都沒有成為誰的過去和遺憾,他們從相遇到今日,都一直是彼此的唯一和將來。
可這樣的幸運,世間又有幾人能得。
步忘歸與薰迭的遺憾,或許才是世間大多數人的常態。
好在千帆過盡,上天終是讓每個人都有重獲幸福的機會。
正月,任朝陶改元“承聖”,意指“承沐太上皇昔年聖恩,惟願以己薄力,勤勉治國,以求天下太平”。
承聖元年,二月,過繼龍良為龍途與任朝昳子,承襲龍途王位。
四月,眾地方官員回京述職。
一年未見,任朝夕又有了身孕,樓徹看向她的眼神中,總算比之前些年多了些柔情愛意。
任朝陶這才發現,原來這也是一種獨特的夫妻關係。
樓徹並非不喜歡任朝夕,也並沒有那麽喜歡她。但既已結為了夫婦,卻也不願輕易分開。這樣漸漸相處著,十年二十年地過去後,也總該有了感情罷。
樓徹一年來成熟了不少,看向任朝陶的目光中,已大部分是敬畏。至於那小部分的糾纏難舍,任朝陶自是裝作不知,也不願多去在意。
當年雪中送炭的情分,她終生難忘,可她與他,卻也僅有恩情。
春去秋來,一年光景轉瞬即逝,伴著一場大雪,承聖二年轟轟烈烈而至。
這一年頭一件的大事便是陸步兩家的親事,由女皇親自下旨賜婚,陸家女兒出嫁的那一日,從將軍府到丞相府的十裏長街,盡是紅妝。
不僅如此,多年不曾露麵的陸大將軍與妻子也又一次回到了任安,隻為親自送女出嫁。一時之間,任安城中又沸沸揚揚地傳出了當年的一些逸聞舊事,街頭巷尾的酒館飯莊裏,說書人各個生意興隆,好不熱鬧。
這一年同樣出嫁的還有一位令任朝陶頭疼了許多年的人。
萬前輩將萬映蘿托付給她,她雖然心有不滿,但卻也從未怠慢她。為萬映蘿尋覓夫婿時,她與公孫舜夫婦二人也算是絞盡腦汁,卻始終不得合適的人選。
武林之中與萬映蘿適齡的男子大多早已婚配,稍微年齡大些,如步忘歸這般從未婚娶的,卻是少之又少。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是在三月春意盎然的一天,公孫舜收到了紀前輩的書信,她門下有位弟子年紀輕輕時便往大秦國做生意經商去了,現下已過了而立之年,卻始終不曾娶妻,身邊唯有兩位異邦女子作為侍妾。
如今那弟子專程返回故土,就是想求一門好的親事。紀無渲聽聞後,立刻致信公孫舜,請他為那弟子與萬映蘿張羅一番。
那弟子生得並不算英俊,但卻是一副圓臉好麵孔,總是笑眯眯的樣子甚是喜慶。
巧的是,那弟子也是蓬萊人士,與萬仲西乃是同鄉。
“想來萬前輩若是在的話,也該滿意這門親事。”
任朝陶這樣說著,卻是有些好奇萬映蘿的態度,隻見她忽地湊近公孫舜,眨了眨眼睛,戲謔道:“不過這回她總算是點頭了,怎麽,終於轉了性對你死心了?”
“你這般在意,不若親自去問映蘿?”
公孫舜並未理睬她的揶揄,隻是淡淡地抬手落子,接著長籲了一口氣,搖頭道:“你又輸了。”
“呀,下棋我總下不過你。別下了,快說說萬映蘿。”任朝陶好奇得不行,一個勁地拉扯著公孫舜的衣袖,就想聽八卦瑣事。
“我又如何會知你們女子的心事,她隔著簾子見了那男子一麵,便點頭說了好。個中因由,卻是實在不知。”
公孫舜被她纏得無奈,便如此說道。
“真是奇怪。”任朝陶默默嘀咕了一句,卻也不再在意。
總之終於把這燙手山芋嫁了出去,從此她也不用再擔心公孫舜日日被那山芋纏著。至於究竟是何緣由,任朝陶也是在許多年後才知道的。
那弟子專程回鄉,隻為了娶妻。成婚之後便會帶著新婚妻子返回大秦,繼續經營商鋪。
“我想,隻有離他遠遠的,遠到此生都難以再見上一麵的距離,或許就會忘記了罷。”
四十年萬裏相隔,待到她再回到故國時,帶回的卻是那個圓臉男子的骨灰。好在如今他們二人膝下兒女雙全,除了大兒子與兒媳仍在大秦掌管父親的店鋪外,剩下的兩個兒子兒媳和一個女兒都隨著萬映蘿回到了豐朝,打算繼續經商。
“你忘記了麽?”
任朝陶的眼掃過萬映蘿已然充滿皺褶的眼角,下意識地也抬手覆上了自己的臉。她不禁暗笑自己,都已是垂老婦人了,怎地還是這般在意輸贏。
“忘了。”
萬映蘿的語氣十分堅定,但任朝陶卻並不相信。
可不管她最終是否忘了公孫舜,她如今也是兒女繞膝。
無論如何,自己沒有辜負萬前輩的囑托。
於任朝陶而言,隻需做到此便足夠了。
依舊是後話,暫且不表。
回到承聖二年,連連的喜事終於降臨任安皇宮,這一年的六月下旬,任朝陶再次有孕。恰逢夏日酷暑,她索性微服出宮,直接住進了洛偃山莊,美名其曰安胎靜養,也無人敢多言幹涉。
這是公孫與賢的第一個弟弟,若說公孫與賢愛鬧騰,那麽這第二位公孫念鄉卻是更上一層樓。完全可算得上是位混世魔王,除了哥哥偶爾的摸頭會讓他稍稍安靜下來外,無論是撥浪鼓還是搖籃曲,都無法讓他乖巧聽話。
“是不是四月出生的人,都天生這樣不安分?”任朝陶聽著教養宮的嬤嬤在自己耳邊哭訴艱難,不由想到了那位四月初清明時出生的步大丞相。
她露出求助的眼神看向公孫舜。卻見公孫舜手抵在下巴上,似是思索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大約有一定的道理,步兄用了近二十年才安分下來,念鄉大抵也需要這許久。”
但是公孫念鄉顯然是讓親爹失望了,五歲初入蒙學,便發揮了極高的聰明才智,氣走了八位師傅。八歲開始學習武功馬術,因為腿腳不老實,害得馬兒發了狂將他甩下馬來,險些折了一條腿。十二歲情竇初開,扯著皇甫越家小女兒的衣袖撒潑耍賴,直到半夜都不願離開。十五歲時,忽地就說要離家遊曆天下。這項活動作為他爹娘年輕時的老傳統,原本並不會遭到拒絕,可在麵對公孫念鄉時,無論是公孫舜還是任朝陶都義正言辭地說了“不”。
於是他就自己離家出走了,再回來時,正好遇上他的“葬禮”。原是全家都以為他遭了難,殊不知他繼承了他爹優良的傳統,輕功極好,雖然在攀登華山時踩空了幾腳,卻還是大難不死地活了下來。
不過他雖然鬧騰,卻從不曾踏出國境線,總是在豐朝境內四處遊蕩,直言:“我朝風物千奇百怪,名山大川數不勝數,何必浪費數月出海去看那倭人生平,亦或是萬裏跋涉西去,實在累得很。”
如此,他爹娘也終於放心了些。
然而,過了而立之年,他卻又變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