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世家往事
不知不覺間,任朝陶已與皇甫並於聊了整整一夜,直到看到窗外的天空泛起了白光,任朝陶才驚訝地“啊 ”了一聲道:“前輩,天亮了。”
“自是看見了。”皇甫並於瞟了一眼那小窗,緩緩收回了眼,接著看向任朝陶道:“的確是個有趣的故事。”
“哦,不,是許多有趣的故事。”
皇甫並於終於知道了任朝陶的身份,但卻並不驚訝。隻見他微微合上了雙眼,兩人之間沉默了許久,他才清了清嗓子又開口道:“你此番若是能夠活著出去,坐上了那位置,卻叫那姓公孫的小子如何是好?”
“我——”任朝陶這才第一次意識到,她竟從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她隻是不斷地向著,要坐上那位置,在那之後便再沒有人可以阻攔她與他之間的相愛,再沒有人會威脅到他們的性命,卻從未想過,她若為帝,公孫舜該以什麽樣的身份站在她身邊。
他那樣一個江湖俠客,怎會甘居深宮禁院。
“老夫也不過是隨口問問,你卻是急得紅了眼眶,倒真是為他著緊。”皇甫並於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不由輕笑了一聲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了。”
他揮了揮手,示意任朝陶不再去想,任朝陶抿了抿唇,眼見皇甫並於又有話想要對他說,急忙定了定心神,正襟危坐道:“前輩還有何教誨?”
“老夫已是即將作古之人,能在生命的最後幾日遇見小殿下,也算是緣分。”皇甫並於聽見她說到“教誨”兩字,輕輕地搖了搖頭,笑道:“小殿下有大誌向,卻是極好。”
“隻是那條路艱險莫測,今日小殿下被人陷害入獄,明日或許便是無辜喪命。”
皇甫並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扭過頭看向十分乖巧地聽他說著話的任朝陶,微微擺首道:“小殿下,老臣向來不恥下作之人,可若真是遇見那樣的人,小殿下還是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但若因此變得多疑陰沉,卻是背離為人之本。”
任朝陶並非聽不出皇甫並於所諷刺之人是誰,但她卻並未覺得被冒犯,隻是微微頷首,低聲呢喃道:“前輩所言甚是。”
她與任未成不同,即便是踏足鮮血,難免沾染,她也終究與她並不相同。
“累了一晚上,且好好休息。”
這是皇甫並於同她在這世上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這之後,他昏昏沉沉地熟睡了幾日,終是再不曾睜開過他那飽含著智慧的雙眼。
皇甫並於離世的那一日清晨,任朝陶帶著他遺留下來的藏寶圖被押往紫華殿,她根本還來不及好好同皇甫並於道別,便在前往紫華殿的路上得知了一個十分令她震驚的消息。
任朝行被厲初曜囚禁,將任朝行麾下的士兵據為己有,此時已然帶著數萬大軍殺至任安城外,勢必誅殺任未成。
她與正在討論著這件事的獄卒擦身而過時,驚得雙腳踉蹌了一下,她十分震驚地回過頭去,也不在意跟在她身後的兩名獄卒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她,而是詢問道:“這位大哥,你說的厲初曜,可是去年的狀元郎厲大人?”
“什麽厲大人,那分明就是逆賊東方家的餘孽,打著要為他東方家複仇的旗號想要造反罷了。”
東方家?任朝陶聞言更是丈二摸不著頭腦,但她的腦海之中,卻已浮現出了一個可以為自己扳回一局的計劃。
厲初曜若真是昔年東方世家的遺孤,想必對於當年東方家之事了解得十分透徹。他這番魯莽起兵,連個像樣的證據和理由也沒有,著實會讓旁人有所憤懣,隻覺得他不過是個野心勃勃的亂臣賊子而已。
可是她的手上,卻掌握著當年任未成與淵緹草原私相授受,陷害東方茂夫婦一事的確切證據。
她微微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一滴冷汗順著她的額間滑落,終是做出了決定。
“公主!”
果不其然,龍途知道她是今日受審,早早地便來到了殿前等候她。任朝陶四處打量了一番,並不曾看見任朝昳的身影,因此第一句話便是:“朝昳還被關禁閉呢?”
“你倒是個心寬的,這會兒都不忘關心她。”龍途聽見任朝陶的問話,努力地擠出了一個想要自己顯得不那麽擔心的笑容道。
“龍途,你且隨我來。”
任朝陶回過身看向那兩名獄卒,冷眼道:“未經審問,本宮就並非戴罪之身。你們有什麽理由這般看著本宮?本宮同龍侯爺有私事相商,都退下。”
任朝陶的話音未落,卻被其中的一個獄卒打斷了話頭道:“有什麽話不能在這說,還真以為自己還是公主不成?!”
“你!”龍途聽見那獄卒如此不客氣,不由有些上火,卻被任朝陶抬手攔住了道:“罷了,不必與他們計較。”
所謂牆倒眾人推,大概便是她如今的處境。昔時她前往紫華殿上朝之時,前來同她問好之人絡繹不絕,似是都想與她攀上些交情,免得將來一朝天子一朝臣,失了自己的富貴榮華。而如今,因著她身份特殊的緣故,任未成特地將斷案處從酷吏部移到了紫華殿中。但趕來早朝的臣子那樣多,卻都對她避之不及,惟有龍途還願等在殿外宮門處,與她說上幾句。
“厲初曜之事,你可聽說了?”
任朝陶見龍途皺起了眉,點了點頭,正想說些什麽,卻是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慌道:“所謂公道自在人心,龍侯爺想說什麽,本宮心中有數。”
“你也聽見了,本宮剛才一見你,便首先關心三皇妹的情況。”任朝陶的眼睛一直認真地看著龍途,不敢有絲毫懈怠道:“本宮與你相識一場,與她又是親生姐妹,自是希望你們一切都好。隻是本宮此番凶多吉少,怕是難以得見你們將來終成眷屬的一日。”
“既然如此,本宮便先告訴你,本宮為你們準備的大婚賀禮所在何處。”
龍途原本還沉浸在傷感之中,但卻在聽見她這句話後微微揚起了眉。
因著他與朝昳的婚事原本是在任朝陶出征摩番之前便要舉辦,因此早在那時候,任朝陶便已準備了賀禮贈與他們。此番又提起這所謂的“賀禮”,怕是別有深意。
龍途掃過那兩個站立在任朝陶身後的獄卒,淡然道:“還請公主告知。”
“除卻那些必須的黃金珠寶外,本宮在長恩宮的寢殿內,還有一箱專程為未來的外甥準備的蒙學讀物,你且去尋了帶走,也算是盡了本宮作為姨母的心願。”
“下官這便去尋。”
龍途想也不想地便抬步離開,他隱隱之中可以感覺得到,任朝陶讓他找的這東西,他越是早些得到,於她而言便越安全。
任朝陶自幼便有收藏書籍的習慣,曾經幼年時的開蒙讀本,至今依舊被她收在箱中,而任未成同淵緹草原勾結暗害東方家的證據,也被她鎖在那箱子之中。龍途隻需去問問明黛她將“蒙學”之書放在了何處,自然便能尋到她想要他尋到的東西。
任朝陶正想著,卻忽地聽見一聲驚呼。
她順著那聲音望去,竟是明黛、力士與參孫。
自從任朝陶回了任安,他們三人便一直擔心著她的安危,但無奈他們人微言輕,哪怕是求了龍途,也無法踏進地牢去見任朝陶一眼。這幾日任朝陶在地牢之中睡得不安,明黛他們在長恩宮中亦是輾轉反側。
直到昨日聽龍途提起,他們可以趁著今日任朝陶受審前見她一麵,他們這才早早地便候在了紫華殿外,遠遠地看見她同龍途說了許久,一直不敢靠近。直到他倆看似終於止了話頭,他們這才敢出來見任朝陶一麵。
任朝陶見狀亦是十分激動,腳步不禁向前邁了一步,卻被身後的獄卒閃過身子攔住了道:“受審時間耽擱不得,進殿。”
任朝陶無奈,隻得隨著那兩名獄卒踏進了紫華殿,隻留下明黛三人失落地看著她的背影,一時之間都陷入了沉默。
紫華殿中的朝臣早已分成兩列排開,等待著任朝陶的到來。
她曾經無數次地走過這條金碧輝煌的道路,卻從不曾如今日這般狼狽過。她身著髒汙不堪的囚服,發絲打出了無數的死結,一向神采飛揚的臉龐滿是泥土灰塵,手腳之上還帶著鐵鏈。她每走一步,便聽見那鐵鏈砸在玉石鋪就的地麵之上,不由心痛了一下,不知有沒有砸壞這殿中如此貴重的裝飾。
哈,若是要這些人知道她還在淡定地關心這檔子事,怕是會很生氣才是吧。
也是了,這世上的人大多如此,總是喜歡看英雄遲暮,強者隕落。到那時候,他們會帶著悲憫的神色看向曾經的英雄或是強者,但卻並不是真的同情那人。他們更多的是快樂,能夠因著那人如今衰敗頹唐到豬狗不如,為自己帶來無上的優越感。
她自是不會讓他們如願。
“父皇,依兒臣看,倒不如把這鐵鏈先取了吧。”任朝陶原本一直低著頭,此刻卻是仰起頭來看向高位之上的任未成道:“兒臣這一步一拖,總擔心它會砸壞地麵上的玉石。”
“畢竟這玉石價格不菲,紫華殿的裝潢自是也會花費不少,兒臣這般窮苦之人,著實心疼得很。”
她站在距離任未成不遠處的路麵之上,仿若沒有一絲畏懼般地挺直了腰杆,雖然灰頭土臉,但表情卻並不黯淡,相反比平時顯得更為堅毅。
“報!”
任未成還未來得及從任朝陶的話中回過了神來,卻見有一禦林軍模樣的男子急匆匆地闖入了大殿。
若非緊急情報,禦林軍無事決不可打斷早朝。
這是豐朝建立以來,太祖立下的規矩。此刻任未成眼見這禦林軍衝入了大殿,心中不免驚動了一下,他放在桌案上的手微微攥住了桌沿,但麵上卻並無太多表情變化,隻是對著那禦林軍點了點頭道:“何事來報?”
“回皇上話,東市民眾自發集結起來,說是要為東方家族討回公道,這會兒已經直衝著皇宮而來了。”
“他們,他們的手中都還拿著這東西的拓本。”
那禦林軍有些膽怯地說著,卻依舊硬著頭皮將手中的一份文案呈遞給了李演,再由李演交給了任未成。
任未成接過李演手中的文案,起先隻是瞟了一眼,卻在看清後立刻睜大了眼睛,他的整個人都快要從龍椅之上站了起來,卻依舊是穩住了自己,放下了一直緊張的肩膀,向椅背上靠去。
他犀利的眼神掃過任朝陶,麵色鐵青,猛地將那文案向著任朝陶的方向擲了過來。
那文案緩緩地在任朝陶眼前飄落,她裝作不知地撿起來,卻在看清楚內容之後,輕聲笑了出來。
龍途這小子,還算是麻利。
“父皇此番可是明白,被人冤枉的滋味了?”
任未成正待發作,卻在聽見任朝陶這樣開口後,狐疑地眯起了眼。
“諸位朝臣們可聽聽,這上麵都胡謅了些什麽?”任朝陶揚了揚手中的文案,有意裝出一副覺得可笑的樣子道:“那厲初曜自個兒想要造反便罷了,居然還假造出這樣的東西汙蔑父皇,實在可惡得很。”
“不過父皇,百姓們把這樣的東西信以為真,的確是麻煩。”
任未成聽完任朝陶的話,緩緩張開了雙眼,他靜靜地看著她,而她亦是毫不猶豫地回望向他,父女兩對視了許久,任未成才終於開口道:“那麽依你看,這事又該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