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忘年交

  夜深,任朝陶仰臥在草席之上,看著身邊的四麵高牆,不由輕歎了一口氣。


  “小小年紀,怎麽這般愁悶?”


  皇甫並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任朝陶聞聲,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有些尷尬道:“倒是讓前輩見笑了。”


  “無妨,老夫左不過也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能有個見笑的事情,倒還算有趣。”


  皇甫並於之於任朝陶而言,該是曾祖那一輩,算得上是十分長壽的年紀。


  “前輩倒是灑脫。”任朝陶說著,轉眼看向隱在黑暗中的皇甫並於道:“前輩能夠有如此自在的心境,怕是有什麽訣竅罷?”


  “什麽訣竅,小小的年紀不去入世體會一遭,倒想著投機取巧。”皇甫並於那充滿力量的雙眼掃過任朝陶,見她有些不願直視他地避開了眼,卻依舊道:“這世上眾人,哪能個個都是一世順遂,怕是小殿下也不會喜歡這般無趣的生活罷。”


  “的確也是。”


  任朝陶聞言,忍不住輕笑了起來,隻見她伸了一個懶腰,長舒了一口氣才道:“前輩所言甚是,晚輩受教了。”


  “老夫看著你也不會是如老夫這般要在這關一輩子之人,可有說何時接受審問?”


  昔年皇甫家因著皇甫棠一事落敗後,家中數百人,無不失散四方,盡是顛簸流離,亦或是早已殞命,無跡可尋。


  任未成將皇甫家部分人打入地牢後,每一日都會帶走一批,而被帶走的那些人,卻再也不曾回來過。皇甫並於被留到了最後,任未成讓作為一家之長的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家族從如日中天變作那般模樣,當真是其心可誅。


  他在入獄之後,向家中每個人都提起過關於“皇甫家的神秘寶藏”一事,說是由先祖藏於東邊海島之中,其中不僅又黃金錢財,更聽聞藏有長生仙草。


  此話一出,無論是家中親人亦或是任未成都以為那時已逾古稀之年皇甫並於是因著遭受了此番重創而失了心智。


  任未成派人來查探過無數次,最終卻是確信,皇甫並於的確是患上了失心瘋。他也因此在險境之中撿回了一條命,念在他年歲過大而又神誌不清,任未成便鬆了口,隻說讓他安然在這牢獄之中老死便罷。


  他一生閱人無數,早就將任未成看得十分通透。知道他之所以留著他一條命,是因為他其實對他提到的寶藏有所動心,將信將疑。但這數十年過去,他所謂的“失心瘋”大大改善,可任未成每一次有意提起那寶藏時,他都會裝作不知道:“皇上所說究竟是何意,莫不是老臣曾在病中提起?但老臣著實不知什麽‘東海寶藏’,還請皇上放過老臣罷。”


  任未成無奈,卻也不再動他性命。


  因此皇甫並於很清楚,若是這隔壁牢獄之中的小殿下想要活下去,就務必要有讓任未成為之希冀的籌碼。


  “大概是五日之後,在那之後,怕是要與前輩陰陽兩隔了。”任朝陶故作輕鬆地抿了抿唇,見皇甫並於不語,隻覺得太過安靜,這才讓自己笑出聲來道。


  “你的性子倒是獨特。”


  皇甫並於從不否認任未成是一個盛世明君,卻依舊不恥他的下作陰狠。他大抵能從任朝陶的眉眼之中看出任未成的影子,但在任朝陶的身上,他卻並不曾看見任何陰暗之處,哪怕她是在強顏歡笑時,那微微彎起的眼角也是十分燦爛自然。


  “這樣吧。”皇甫並於見任朝陶並不否認他的評價,便接著說道:“你若能給老夫一個有趣的故事,老夫便給你一個錦囊用作你五日之後的救命之物如何?”


  任朝陶聽見皇甫並於的話,似是有些不敢置信的坐直了身子,無意識地向著兩人相隔的鐵柵欄處移了過來,湊近他道:“前輩所言,可是真的?”


  “自是不會蒙騙小殿下。”


  皇甫並於對任朝陶露出了一個神秘的微笑,隻見他站起身來走到了一處牆角處,跪在了那牆角邊,對著一處凹凸不平不斷地敲擊。任朝陶瞬間想起了幼時讀過的那些傳奇故事,心想自己莫不是偶遇了仙人,在她走出這牢獄後,卻發現人間已然過了百世之久。


  “哈哈,哈。”任朝陶想著,卻是忍不住被自己逗樂,皇甫並於卻並未注意到她這過於樂觀的笑聲,而是依舊在不斷地敲擊著牆壁。眼見那牆壁上的泥灰層層剝落,接著他的手指按住某處機關似的東西,竟是打開了一個暗盒。


  “前輩,您這是——”


  任朝陶有些驚訝地開口詢問道。


  皇甫並於將手放入那暗盒之中,摸索了許久,才將一個圓形的盒子拿了出來。


  任朝陶眼見他打開那看上去並不起眼的盒子,卻被盒中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幅地圖,任朝陶看不太清地圖之上到底是繪製著何處,但見那形製,卻絕對是地圖無誤。


  “這便是當今聖上向老夫求了許多年,卻始終求而不得之物。”


  皇甫並於見任朝陶已然看見了盒中究竟是何物,卻並不許她多看,而是立刻合上了盒子道:“小殿下大抵也想明白了,老夫之所以能夠苟活這許多年,自是有自己的籌碼。”


  “前輩的意思是,我也該為自己尋一個籌碼,牽製住皇上才是?”


  她並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她手上唯一的籌碼便是昔年東方家族滅門之事,但那早在那年救出朝慎時便用過一次,在那之後,她無論遇到什麽樣的難處,都不曾再想過以此為據作為條件。她心知吃一塹長一智,任未成必然不會再被她以此挾製。


  但除卻那之外,她也再無旁的依仗。


  此番她賭的是任朝行通敵賣國的證據,但已過去的這幾日,她都不曾收到什麽消息,就連影魅軍也都不知所蹤。她雖然安慰自己耐心等待,卻依舊有些緊張。


  “你不必尋,且拿老夫這盒子去便可。”


  皇甫並於將手放在那盒上,在幽暗的燭火中,與任朝陶相視一笑道。


  “但卻要以一個有趣的故事來換。”


  任朝陶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從不曾聽過如此奇特的交易,不免覺得陌生,怕一個不慎便因著故事不有趣而失去了討要那籌碼的機會。隻見她“嗯”了一聲,抬手抵在下巴上思索了許久才道:“那便同前輩說說我一個朋友如何?”


  “你且先說來聽聽。”


  “我這朋友,出生姑蘇城的官宦之家,但卻無心做官,在年少時便離家遠遊。”任朝陶正說著,卻見皇甫並於輕輕地擺了擺手,笑道:“遊俠故事早在老夫年輕時便聽得多,也見得多了,換一個。”


  任朝陶原本覺得,她見過最精彩的人便是步忘歸,因此才想要說與皇甫並於聽,不料竟是出師不利。她不禁懊惱地“唉”了一聲,手握成拳輕輕敲了敲下巴,又沉吟了片刻才道:“那便說一個女將軍的故事。”


  “恩?”


  眼見皇甫並於展露了一絲興趣,任朝陶不由鬆了一口氣,急忙道:“這位女將軍,原是當今聖上的表妹,但因著出身武將世家。”


  任朝陶說著,眼見皇甫並於又一次擺了擺手,見她又止了話頭才道:“莫不是說的東方家那小姑娘,是叫什麽,宛玉?”


  “東方家的人,哪個不是將才,無趣,無趣得很。”


  依舊無趣?任朝陶聽見皇甫並於如此說,卻是忽地換了一種方式道:“前輩總是覺得晚輩說的無趣,倒不如先說說您那錦囊籌碼什麽的,究竟是何物?是否值得真正有趣的故事?”


  “哈?”皇甫並於聽見任朝陶如此說,先是輕笑出聲,接著卻是輕拍著那盒子,壓低著聲音笑了出來,道:“哈,哈,你這小姑娘,倒是有趣,怎地不選自己的故事說來聽聽?”


  “不過,既是想知道這是什麽,老夫便先告訴你,這是一副藏寶圖。”


  眼見任朝陶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皇甫並於也並不在意,隻是接著說道:“你若信,便說說你自己的故事,若不信,便全當老夫今日什麽也不曾說過。”


  藏寶圖?任朝陶並非不曾耳聞,早就聽聞東邊大海之中,藏有無限寶藏。從央鶴國時期到如今的豐朝,曆朝曆代出海遠洋之人,除卻少數想要去鄰國交流觀光之人外,最多的便是尋寶船隻。上至皇室宗親,下到地方豪紳,似乎無一例外地對那神秘的大海深處有著無盡向往。


  但那些人同樣無一例外地一無所獲而歸,漸漸地,那寶藏之事便在沿海城鎮街巷之中傳為了笑談,直說都是騙不聽話的小孩玩的,若是誰家的小孩不懂事,半夜便會被海盜流寇捉走,迷失在永遠尋不到寶藏的大海之中。


  任朝陶並不清楚任未成對此也有興趣,但從他近年來的行為看來,他對於自己在逐漸衰老之事十分在意。他在意巫蠱之術,寧願錯殺一萬,也懼怕被那巫術傷了身子。同時,他並不停止選秀,年年納進與他的幾位較大的女兒們年歲相差無幾的女子。更令她覺得震驚的是,他年輕時下令修葺的石窟與佛寺在近年來,停工的停工,關閉的關閉,騰出來的人手全都派去修繕道觀,美名其曰:為道長練出仙丹提供更好的環境。


  任未成對於那寶藏中的金銀財寶或許興趣不大,但那隻存在於傳說中的長生仙草,卻是與寶藏密不可分,想必那便是任未成所求罷。


  “前輩英明,晚輩著實是甘拜下風。”


  且不論這藏寶圖是真是假,但這若有似無的神秘,確實會令任未成那般貪心不足之人欲罷不能。


  她向來不是個膽小怕事之人,既然都是賭,那麽任朝行的罪證也好,皇甫並於的藏寶圖也罷,於她而言,其實無甚差別。


  隻是,皇甫並於這樣幫助她,所求又是為何?

  僅僅是一個有趣的故事?


  任朝陶的內心雖有無限疑惑,但卻並不曾表露在臉上,依舊笑言道:“那我便再同前輩講個故事。”


  “這是一個,和江湖,和我有關的故事。”


  這三年來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任朝陶的眼前,她想起偃師城外,同公孫舜的初遇,不禁低頭微笑。


  接著,卻又說起在崇胤宮時大師兄總在她半夜練功時偷偷與她飲酒的日子,她下意識地將手伸向腰間,卻發現一身囚服的她,已不再佩戴著酒壺。


  她說起獨孤守商同她的“不懟不相識”,說起她與龍途之間原本該是未婚夫妻的“兄弟情義”,說起步忘歸從大秦歸來時,那將她驚得倒退了幾步的一頭金色卷發,到了興頭上,甚至站起了身來,用手比劃著道:“前輩您知道麽,便是這樣卷著的,像陽光一般的金色頭發。”


  接著又說回了公孫舜,不自覺地麵色微微泛起了紅潤,但她卻並不扭捏直言道:“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與他在一處。”


  “永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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