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了結
此番皇家從派出軍隊再到班師回朝,不過兩個月的光景,卻是大獲全勝,實在值得慶賀。
朝中人人喜不自勝,從錦文都護的一力相護到任朝行的運籌帷幄,真是沒有一處不為人所讚歎。
陪都的賀喜奏章亦是馬不停蹄地送到任安,但與任安朝中奏章不同的是,陪都以河洛侯龍途為首,毫不吝惜誇讚之詞地在奏章之中提到:若非洛偃公主昔日專程寫下策論,未雨綢繆,請求增添西南邊境駐防,使得本朝有備無患,不懼摩番侵略,也不會有今日如此順遂之獲勝。洛偃公主之深謀遠慮,頗有陛下當年之風。
“龍途這小子,還以為他會隨著朝昳一同前去延邊,卻不想竟回了洛陽。”
任朝陶打開手中的折扇,悠哉地扇了兩下,抬眼看向冷斂道:“本宮知道了,這些日子在宮中辛苦冷首領了。今日無事,便不用在此待著了,出去好好逛逛街市罷。”
影魅軍下分風火水雷金土六軍,六軍各自有一首領,分別是風魅軍首領揚煙,江南女子,生得眉目溫婉,卻是六人之中性格最為冷冽之人,擅長刺殺,入影魅軍十年來從不曾失手。水魅軍首領熾晴,任安城郊外的棄兒,為圖季更所救,之後入影魅軍,擅長弓箭射獵。自小活潑開朗,一向是軍中眾人的開心果。六大首領之中,任朝陶與她最為熟絡,知曉她一心愛慕圖季更,總是有意無意地撮合著兩人。
再就是火魅軍首領砂謀,極擅槍法,在任朝陶眼裏,砂謀的槍法或許比不上萬前輩,但可比萬映蘿那兩下子厲害得多。至於雷魅軍首領擘掣與土魅軍首領重岩,兩人皆生得高大威猛,一人手持戰斧,一人則擅長近身搏擊,配合得極好,在與敵人作戰時從不曾占過下風。
而此時麵前的冷斂,卻是與其餘五位全然不同。任朝陶常想,冷斂若是退出了影魅軍,去那江湖之上做個“百曉生”也未嚐不可。他從不炫耀他的飽讀詩書,博聞廣記,可隻要與他聊上數句,便會發現,這世間眾生百態,無論是百年前還是如今,卻是沒有他不知曉之事。
隻見冷斂點了點頭,行禮道:“屬下,便先告退了。”
任朝陶眼見他緩步走出了雅間,邁著十分輕快的腳步下了樓,這才扭過頭看向仿若一直興致勃勃聽著曲兒的步忘歸道:“任安這酒館裏的曲兒,哪裏比得上姑蘇城中溫雅動人,惹人迷醉?你卻還聽得津津有味,倒是奇怪。”
步忘歸聞言,並未回應她,而是端起酒杯輕輕抿了半口,又端著酒杯輕輕晃了晃,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不過圖個開心,怎的就這般講究了?”
“你倒真以為你我來此是聽曲兒了。”任朝陶有些好笑地看了步忘歸一眼,將手中的折扇一收,站起了身道:“走吧,先辦正事。”
萬客坊是任安城中一處不起眼的酒坊,但因著坐落在國都,再不起眼,這每日來來往往的客人也不算少。但這萬客坊明裏是一處酒坊,客人來往品酒聽曲,好不愜意。但實際卻是皇家影魅軍的基地所在之處,這酒坊之中上至老板下至小二,除卻專程請來的歌姬外,都無一不是影魅軍中人。
任朝陶狀似無意地打開了雅間之中的機關,便與步忘歸一道向著影魅軍地牢而去。
暮返被關在此處,已經有大約一月之久了。
她心中一直記著此事,但卻因為摩番之戰而暫時擱置,這會兒終於安定了摩番國,她剛剛回到任安,在長恩宮中的茶都還未飲盡,便趕忙換了一身衣裝趕來了萬客坊。
她與暮返之間,也到了該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你們的私仇,還是自行了斷得好。”眼見步忘歸停在了關()押暮返的監牢之外,任朝陶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卻聽見他這般說道。
“我在這裏等著,以免他又耍什麽花招。”
步忘歸的話音未落,任朝陶卻是已然露出了笑顏道:“多謝。”
她轉身走進監牢,隻聽得“砰”的一聲,她已死死地鎖住了那門。
聽見這一聲響動,暮返本以為是影魅軍來送飯,便從地上站起了身,準備來接過那飯食,卻在聽見任朝陶的聲音後,停在了原地。
“暮返。”
他透過昏暗的燭光向著牢門的方向看來,他的一隻眼睛腫得老高,因此隻能靠另一隻完好的眼睛進行辨認,再看清楚來人是任朝陶之後,他原本的驚恐的神色緩和了些,接著竟是緩緩勾起了嘴角。
“任姑娘,久違了呀。”
他刻意加重那個“呀”字,仿若不在意般聳了聳肩,任朝陶並非不曾感受到他有意表現出的輕鬆,但她卻並未拆穿,隻是冷眼看向他道:“自從知道你已被我捉拿,任朝行可是日日都在搜尋你的下落,我的部下為了保你,可是損兵折將。”
“好在此處極為隱蔽,我的部下比之任朝行那些不中用的東西,也要靈活得多。”任朝陶說著,也學著他那般聳了聳肩道:“這才讓你在我這兒留到了今日。”
“不過前些日子忙於摩番之戰,卻也的確無暇顧及你。”
但今日回了任安,怕是任朝行掘地三尺也終要將暮返尋出來才是。
而她自是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你想活命麽?”
明人不說暗話,任朝陶直白地拋出條件,令暮返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便道:“你想我做什麽?”
“你應該也清楚,若真是讓任朝行的人把你從我這帶了回去,無論你做沒做過背叛他的事,她都不會放過你不是麽?”
任朝陶的話使得暮返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他先是遲疑地應了一聲,隨後卻又肯定地點了點頭,默認道:“你不也是一樣麽?”
“怎麽會?”暮返有些訝異地向著任朝陶看了過來,卻在與她對視之後,迅速移開了眼。她那眼中明明滿是恨意,可麵上的笑容卻十分溫暖,這樣詭異的神態配上此刻昏暗的燭光,直叫人覺得不寒而栗。
“你們那些迫害皇親國戚的勾當,你若是認了,與我做個人證。”
任朝陶停頓了一下,才又開口道:“我便留你一條命。”
本以為暮返聽見這番話,會毫不猶豫地立刻答應,誰知他竟是想也不想地開口道:“怕是姑娘尋錯了人罷。”
“我絕不做背叛他人之事。”
他自幼年被爹娘拋棄,之後又被崇胤宮驅逐後,很多年都是獨自一人在這江湖中摸爬滾打。直到遇見任朝行與他身邊的那夥人後,他漸漸地發現,在離開真正的親人與崇胤宮後,他終於又一次找到了家的感覺。雖然與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隻是普通的共事關係,可即便是偶然一同執行任務時互相分享的烤鴨與美酒,於他而言,也是彌足珍貴的回憶。
所以他絕不會背叛他們。
一如當年他在麵對任朝行時,毅然決然地說出“絕不會動皇甫越絲毫”般決絕。
暮返忽地想起這件往事,卻不免苦笑。
這些年過去,他到底是變了,還是沒變?如今竟是自己都看不透自己了。
“你若是不能將殘害皇親國戚之事說出,我自是沒有理由再留你。”任朝陶將暮返不斷變化的表情一概收入了眼底,隻見她低下了頭,發出如溪水敲打山澗石壁時的清脆笑聲道:“你對這些人,倒是比對你的親人還要看重。”
“或許是任朝行故意那般說與你聽,又或是你自己那樣想會覺得好受一些?”
任朝陶眼見暮返的表情又有了些許變化,並不太在意道。
“嗬,左不過這便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麵了。你若覺得聽著刺耳,便全當是我隨口胡謅。”任朝陶從腰間的小包之中拿出一個小瓶,“當”地一聲扔在了地上,見它一點點地滾到了他的腳邊,才輕聲道:“公孫前輩與夫人,窮盡這一生都在尋找公孫贛。”
暮返蹲下()身,顫抖著手撿起那個外觀極為樸素的小瓶,他死死地看著那小瓶,嘴上卻依舊在回應任朝陶道:“那為何那一日在武林大會時,他們會不認我?”
“你說呢?”
任朝陶並未回答他,而是反問道。
其實他們都清楚:勾結皇室,盜取武林秘籍,迫害武林同道。這是那一日擺在眾人麵前之事,可在那之前,他囚禁公孫玦,脅迫公孫舜,將整個公孫府舊宅毀之一旦,這些是眾人所不知道的,但卻是公孫家人永遠不會忘記也難以理解之事。
這分別的數十年,早就回不去了。
“任姑娘。”暮返眼見她已然背過了身,似乎準備離開,急忙伸手攔住了她。
“第一次遇見小王爺時,他特意身藏在鋼鐵鎧甲中,故弄玄虛。”
暮返的話讓任朝陶不禁回過了身去,好奇地看向他,隻聽得他低聲道:“‘說是這世間上至皇宮貴族,下至街頭百姓,就沒有他不知之人,不曉之事。全然是一位江湖‘百曉生’。”
“姑娘可明白了?”
暮返的話音未落,冷汗便已順著任朝陶的脊背滑落,她看向暮返,隻見他的口中忽地吐出一大灘鮮血,瞬間浸濕了他的衣領。任朝陶驚得立刻伸手扶住了他,看向他攥在手中的小瓶,那瓶蓋明明還不曾被打開,不由覺得眼前一黑。
“姑娘明智,自是知道他們絕不會放過我。”他說著,又一次吐出了鮮血,任朝陶穩了穩心神,隻聽得暮返支撐著身體全部的力氣道:“等到今日才下手,也是為了讓姑娘放鬆警惕。”
“姑娘,莫要,莫要再以為影魅軍中,就沒有小王爺麾下之人了。”
“多謝提醒。”
任朝陶想了想,終究還是說出了感謝之語。
但暮返卻已然陷入了昏迷,想來也不並未聽見她這話。
她站起了身,將她扔給他的小瓶收回了小包中,不再看那已然劇毒入體之人。
聽見牢門打開的聲音,步忘歸不禁抬眼望去,隻見任朝陶麵無表情地走了出來,他不由得向著牢中望了一眼,卻隻看見黑暗的一片。
“如何?”
“算是解決了。”
原以為這個曾經傷害過她無數次的男子終於要走到生命的盡頭時,她必定會十分暢快,可當她真的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她麵前緩緩流逝時,她的內心,平靜得竟仿若一潭死水。既無雀躍,亦無其他的感情。
她想在記憶的深處,她始終記得那年江陵街頭,與她一同狼狽地吃著包子的暮大哥。但那個暮大哥,早已不在了。今日在她眼前離去的這人,於她而言,不過路人而已。
“不過,不是我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