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甲光向日金鱗開
“任朝陶,你想要的太多。”
公孫舜見她垂下了眼,默認般地點了點頭,終是自嘲般地輕笑道:“而我如今隻想有人為我的孩子償命。”
他的劍已然又向著呼延譽刺去,但卻被聽見聲響匆忙趕來的步忘歸利用機甲獸忽地衝出來將之猛地擋了回去。
“君兄!”
步忘歸眼見那機關獸也即將被君盡觴的劍打倒,急忙挺身而出,擋到了他的麵前。公孫舜握著劍的手遲疑了一下,終是收了回去。
“還不快走!”步忘歸回首,冷眼對著呼延譽說道。呼延譽這才收起了驚慌失措的神色,他看向任朝陶,本欲再說些什麽,卻見任朝陶一直盯著公孫舜,亦是氣惱,立刻便拂袖而去。
呼延譽的離開並未使得房間中的氣氛變得緩和些,相反,卻是讓任朝陶覺得更為緊張起來。她看向此刻與步忘歸麵對這麵的公孫舜,想要上前一些,卻被他那嚴肅凝重的表情生生擋在了原處。
“是在下魯莽了。”步忘歸正待開口,卻聽見公孫舜忽地出聲道:“打擾步兄,這便告辭。”
“誒!”步忘歸本想抬手攔住他,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力量將他向後推開了幾步,待他再次想要伸手攔住公孫舜時,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身影。
隻聽得身後任朝陶忽地跌坐在地麵上的聲音,步忘歸急忙回過頭,快步走向她道:“究竟出了何事?”
任朝陶並沒有回應他的問題,隻是怔怔地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步忘歸見她如此反常,不由有些擔憂,他蹲下()身來,麵對著她道:“公主,到底是怎麽會是?”
“無事。”任朝陶終於緩過神來,她眨了眨眼,看向麵前的步忘歸,露出了十分輕鬆燦爛的笑顏道:“明日便要出兵,步統領還是早些去歇息為好。”
步忘歸聽見她如此說,又眼見她神色如常,又上下打量了她好幾眼,反複確認她的情緒後,才終於歎了一口氣道:“罷了,即使不願與我說,也勿要太過鬱結於心得好。”
“今夜的聲響實在太大,好在我將那些巡邏兵都攔在了院外。”步忘歸說著,又看向任朝陶道:“不過明日怕是會傳出你與駙馬爭吵的傳聞,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任朝陶聞言,機械地點了點頭,接著緩緩地站起身來,又一次道:“步統領早些歇息去罷。”
她露出那燦爛的笑顏,將步忘歸送出了房間,兩人又客套了幾句,眼見步忘歸轉身向著與她相鄰的院落而去,背影漸漸隱沒在黑暗之中,任朝陶才緩緩收起了那已然僵在臉上的笑容。
她背過身將房門關上,脊背貼在門上,整個人順著門框緩緩坐下,身體接觸到地麵的那一刻,她的全部防線仿佛也在那一刻崩潰,隻聽見一聲嗚咽,她埋首在雙膝之間,竟是嚎啕大哭起來。
曾經以為,她已沒有什麽可以再失去的了,因此她便什麽都不再懼怕了。
卻是忘了,她最不能失去的,就是他。
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再次抬起頭來時,窗外的天已然泛起朦朧的紅光,迎來了日出。任朝陶伸了伸腿,隻覺得一陣酸麻傳來,她倒吸了一口氣,強撐著門框站起身來,緩慢挪動著腳步走到了銅鏡麵前。
鏡中的女子麵容倒是沒什麽異常,唯獨眼睛腫得可怕,她不禁抬手捂住了眼,用手微微按摩了一會兒,才再次向著鏡中看去。
她終是走到房外,請勤務兵為她端來了熱水,用毛巾敷在眼上許久,那紅腫的雙眼才終於見好了些。
待到集合之時,任朝陶身著象征皇室宗親身份的黃色鎧甲,頭戴著相同顏色的頭盔,一頭長發全部束在冠內,手握長劍,颯爽而來,隻惹得眾人頻頻側目。她的眼底依舊泛著紅絲,但她的目光之中卻全然不見了前一天夜裏的無力與悲痛,隻有著此戰必勝的決心。
她行進之處,列隊等待的士兵主動為她讓出了一條路,而在那路盡頭等待著她的齊將軍與錦文都護大人,一時之間竟是有些恍惚。
明明是一個無比美貌優雅的女子,此時卻讓他們覺得,仿佛當今聖上正向著他們走來一般。
她的臉,她的儀態,她的目光,甚至於她手持利劍的姿勢,都像極了昔年如她這般年紀時的任未成。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任朝陶此時此刻,也正在回想著,曾經與任未成的一段對話。
“父皇,您也會哭嗎?”
那年她還不到三歲,任未成將她抱在膝頭,一麵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麵埋首在案間批閱奏折,聽見她忽地問出這句話,不由笑看向她,故作嚴肅道:“自然不會,朕是天下之主,怎會那般脆弱?”
“您騙人!”她忽地伸出小手,猛地拍在了任未成的臉上,卻被他麵上還不曾來得及修剪的胡子紮得立刻縮回了手,委屈地瞪著那雙與陸晚兒別無二致的眼眸看向他道:“皇甫娘娘薨逝那日,兒臣明明見到您哭了。”
皇甫棠是本朝的第一任皇後,也是任未成的結發之妻。他們年少相識,相愛,最終結為夫妻,卻始終逃不開這皇家姻緣的詛咒束縛,終是未能長久。
任朝陶那時年幼,隻覺得像父皇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子,又是當今世上最尊貴的君主,想來是永遠也不會哭的。因此那一日見到任未成的眼淚,不禁覺得驚訝,隻在心中記著,無論如何要親口詢問一番。
任未成聞言,微微愣了一下,隨後卻是“哈哈”笑出了聲來。他伸手撫了撫任朝陶的頭發,又拍了拍她的頭,沉吟了許久,才開口道:“陶兒,父皇可以在沒人的時候哭,亦可以在你麵前哭。”
“但父皇永遠也不會在外人麵前暴露自己的悲傷。”
那時她不明白,任未成所說究竟是何意。又長大了一些,她卻已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她不向旁人流露悲傷,亦不在他們麵前展露欣喜。她可以在父皇與母後麵前脆弱,在與賢哥哥麵前落淚,卻從不在旁人麵前流露出一絲不夠堅強的樣子。
她記住了任未成的教導,好似做得很好。但其實直到今日,她才真正明白了任未成當年之意。
天下之主,喜怒不形於色。
哪怕前一日的夜裏她在自己的房中痛成了什麽模樣,今日在全軍將士麵前,她都不可有一絲懈怠。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軟弱,讓有心之人有機可趁。亦不可向旁人傾訴,惹得軍中士兵心思渙散。無論是此刻站在將士們麵前,亦或是將來站在朝臣、貴族麵前,她都要永遠保持如此鎮定、堅毅的形象。
“見過公主殿下。”
任朝陶受了齊將軍與都護大人之禮,卻同樣以軍禮回複他們道:“見過都護大人,見過齊將軍。”她說著,狀似無意地四處掃視了一番,輕聲道:“堂兄與六皇弟都還未到麽?”
“回公主話,還未到。”
齊遞的話音剛落,便聽見一陣特別刺耳的笑聲響起道:“說是昨夜駙馬與公主起了爭執,本將起先還不信,今兒見到朝陶這麽早便來此集合,才是真真信了。”
任朝行此時已然大踏步地向著他們的方向而來,一張飽含深意的笑臉直迎著任朝陶,讓她來不及躲閃。隻聽得他道:“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刻,堂兄還以為朝陶會起得晚些。可此刻看你起得如此早,便知的確是吵了架。唉,年輕夫妻,原該是床頭吵架床位和,怎地這般計較起來了?”
任朝行的話音未落,任朝陶便聽見已有膽子大些的士兵捂著嘴輕笑起來,她不由皺起了眉,礙於大局又不好發作,隻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看向任朝行道:“堂兄說笑了,且快些安排下去,勿要再讓眾人執著於本宮家事了才好。”
她此番出征,雖說並未引起太多非議,但朝野內外始終有一些反對的聲音此起彼伏。她並非本朝第一個女將,早在十年前第一次摩番戰爭時,便已有她的表姑東方宛玉作為女將與靖威大將軍陸少崖攜手合力大破敵軍的功績在前。
但任朝陶心底比誰都清楚,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見風使舵,肆意評判他人之人,若宛玉姑姑當年作為女將出征卻並未取得勝利戰果,早已要被這些人的口水淹死個十次八次了。
而她作為已然嫁人的皇室公主,本就比宛玉姑姑所受到的關注要多,此番出征,更是引得無數閑人坐看,其中自是不乏極盡冷眼嘲諷之人。而她究竟是被捧入神壇還是被厭惡唾罵,卻也隻看她此戰的戰果如何。
但還未開戰,任朝行便先行在軍中不斷強調她的女子身份,這幾日又不斷以她與呼延譽的婚事為話頭,借著兄妹打趣反複說與軍中諸將士聽。她雖不曾正麵與他發難,卻也又在賬上記了一筆。
以為這樣便可讓軍中()將士以為她隻是隨夫出征,毫無用處之人麽?任朝陶不禁冷哼了一聲,裝作玩笑的樣子,抬起胳膊肘向著任朝行的腹部“輕輕”打了一下,笑道:“好了,堂兄再說下去,倒是讓朝陶愈發無地自容了。”
她這一下即便是對於任朝行這般有武功傍身之人亦不算輕巧,她隻聽得他倒吸了一口氣,接著便安靜地閉了嘴,這才滿意地露出了發自真心的笑容。
又等待了一會兒,眼見任朝空與呼延譽也終於到場,眾人這才正式收斂了笑鬧,重複了一遍昨日便已確定的安排,又仔細叮囑了諸位主要將領一番。
“諸位將士!”
“城門之外便是摩番國的全部精銳,今日一戰,必是殊死相拚!”
任朝行騎在戰馬之上,高聲衝著城內整裝待發的數十萬精兵道。
“揚我國威!此戰必勝!”
“揚我國威!此戰必勝!”無論是將領們亦或是士兵們都在不斷呐喊著這兩句口號,風聲混合著這激昂憤慨的聲音,浩浩蕩蕩,響徹整個錦文城。
隻聽得城門之上隨之響起了陣陣號角聲,任朝陶看著一批又一批的士兵魚貫而出,也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
抵禦外敵,揚名立萬,得報大仇。
這是她此番出征的三個目的,也是她勢必要做到之事。
成敗與否,皆在此一舉。
任朝陶加入了混戰的人群,她的鎧甲泛著金光,映襯在日光之下,更加閃耀奪目,在人群之中格外顯眼。
“嗬!”她的韁繩抽打在馬背之上,還未等對麵之人反應過來,她便已然衝到了距離她最近的摩番士兵麵前,舉起長劍,刺進了他的身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