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招惹
林窈很有自知之明，這聲「媽」，橫豎不是叫她的。
那就是叫自己身後這個據說「無兒無女」的老婆婆的了。
本來以為自己是「扶貧濟弱」，沒想到這位根本就不是什麼孤苦伶仃的「寡居老人」，而是一個兒女行蹤神秘的「空巢老人」？
讓自己的老母親一把年紀出去討生活，遇到街霸了也遲遲不出現，反倒要靠她一個路人相助，這樣的兒子生下來有何用？
還不如生一塊叉燒呢吧？
林窈抬起頭，眼淚汪汪的怒視著面前打扮的人模狗樣的百里叉燒……阿不，是百里鯤。
之前在悅麗公館初遇，他穿著工字背心和休閑西裝，在拉美爾家主的「葬禮」上重逢，他穿著工字背心和鉚釘皮夾克，這讓林窈一度以為工字背心才是這位拉美爾少主的本體。
不過今天，他卻規規矩矩穿著寶藍色的襯衫和銀灰色的西裝，稍微長長一點的額發也被髮膠固定，把他頭皮的那道長疤遮擋住，臉上少了幾分玩世不恭，反倒成熟穩重起來，不認識他的，估計不會把囂張肆意的拉美爾少主和他聯繫起來，反倒會把他當成某個華爾街的精英人士。
林窈在百里鯤如有實質的目光下低頭看了看自己，很好，分叉處微微撕裂的艷俗紅旗袍，連鞋底都掉了的廉價高跟鞋，還有破了幾個洞的黑絲襪，她冷靜地把擋住臉的凌亂長發撩開，彷彿自己還是那個優雅精緻的希爾家族少夫人。
她面不改色：「百里先生，這麼巧啊。」
百里鯤的目光有些怪異，既不像嘲笑也不像驚訝，他目光沉沉，點頭道：「希……林小姐，沒想到我會在這裡遇見你。」
那個老婆婆倒是看不出兩人之間微妙的暗潮洶湧，反倒是拉著百里鯤的手，開開心心道：「原來阿鯤你認識這個姑娘啊，她人特別好，身手也俊，剛才就是她救了我的。」
百里鯤習慣性地要松一松領口，可是手指按在領帶上，頓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他完全忽視了林窈，握著老婆婆的肩膀，急切道：「媽，那你受傷沒有？是誰欺負你了？看我不把他們挨個弄……進監獄。」
食肉動物在老母親的面前，硬生生收起了尖爪和獠牙，悶頭吃起草來。
老婆婆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媽好得很，多虧旁邊這位好心腸的姑娘，所以媽什麼傷也沒受。」
百里鯤轉頭看了一眼林窈，對「好心腸」這個評價不置可否。
在老婆婆，也就是百里鯤的親生母親的熱情招待下，林窈還是跟著百里鯤進去小坐片刻。
趁著老母親回卧室換衣服，百里鯤低聲問林窈道：「你怎麼在這兒？」
林窈聽出來他語氣里的防備和質疑，非常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了他的黑暗揣測：「少主大人，您就別多想了，我來唐人街是為了拍戲的——我是一名演員，您還記得么？」
百里鯤的神色鬆動些許，看著林窈狼狽又風塵的裝扮，露出一個招牌式的輕佻笑容：「林小姐的新戲是要扮演站街女郎么？不過現在這副模樣只怕倒貼錢都賣不出去吧……」
林窈破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反擊道：「是拉美爾家最近入不敷出了么？所以需要少主大人進好萊塢撈錢？」
朝夕相對、潛移默化間，林窈把岑子陌嘲諷別人的囂張模樣學得了七八分精髓，她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輕哼道：「你今天演的又是哪一出？身家清白的紐約上東區精英？」
看他這一身西裝革履，手錶領帶袖口公文包樣樣不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代表拉美爾家到白宮簽署多邊自由貿易協定的呢！
百里鯤老神在在，把林窈從頭到腳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從懷裡抽出一張百元美鈔對摺，瞄了瞄林窈的胸口，賤兮兮道：「麻煩你跑個腿，幫我買盒避孕套回來？」
之前他倆第一次見面，百里鯤醉醺醺的也沒怎麼看清，就把林窈當成了應召女郎，後來等到酒醒了，火冒三丈地命人去找她的相關資料，然後才消停下來——雖然這妞嘴毒，但是誰讓他那晚眼瞎呢？
穿著白色晚禮服的林窈雖然少了幾分明艷，卻不失貴氣優雅，怎麼看都不是出賣肉體的風塵女子啊！
不過現在好了，好好的希爾家少夫人的全身打扮都透漏出一句話——我很便宜，快來睡我。
不等林窈掀桌子，挑釁的百里鯤就被他的老母親一巴掌糊在了後腦勺上。
老婆婆橫眉喝道：「百里鯤你怎麼跟人家姑娘說話呢！媽平時教導你的禮貌你都學到狗肚子里了？」
當一個母親叫出自己孩子全名的時候，總是會伴隨著一股殺氣的。
百里鯤磨了磨牙，沖林窈不情不願道：「對不起。」
結果被親媽又照著后脖頸拍了一巴掌：「敷衍誰呢？人家小姑娘是你媽我的救命恩人，是咱們家的貴客，你就這麼對人家？」
百里鯤面無表情地揉了揉被拍紅的后脖頸，看著林窈一字一頓道：「對、不、起。」
沒想到老婆婆還是不滿意，懟了他一把：「人家第一次來做客，你還不快給人家泡杯茶喝？」
百里鯤「噌」地站了起來，憤憤道：「媽，到底我和林窈誰是你親生的啊？」
然而，拉美爾少主那「無情」的親生母親並沒有回答他，反倒拉著林窈的手，愛憐道：「原來閨女你叫林窈啊，是『窈窕淑女』的窈么……哎呀，真是一個好名字，一聽的是個好姑娘。」
百里鯤：「……」我恨這無情無義的世界！
在親媽「慈祥」的笑容下，拉美爾少主悲憤地走向狹小逼仄的廚房去給自己老對手的毒舌未婚妻泡茶。
林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過等到百里鯤進去后，老婆婆又轉頭和林窈解釋道：「阿窈你別介意，阿鯤脾氣是不太好，但是心不壞，雖然他剛才說的話不好聽，但是我這個當媽的能看出來，他還是挺喜歡你的。」
林窈笑了笑，沒有搭腔，她對於母愛濾鏡下的「心不壞」和「挺喜歡你的」持有保留意見。
「你知道的，阿鯤是做律師的，嘴巴本來就是不饒人，從小這孩子脾氣就倔，今年都二十八快二十九了，還沒領回來一個媳婦兒……阿窈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呀？」
林窈家裡沒有直系女性長輩，而且爺爺也並不喜歡讓大伯母三嬸和姑姑以長輩之名對她有過多管教和制約，所以她愣是沒聽出來，人家老婆婆特別中意她，話里話外要她做兒媳婦呢！
所以她滿臉天真，老老實實地答道：「我是一名演員，今天來唐人街是為了拍新電影的。」
「原來阿窈是大明星啊，家是在美國還是在天朝啊？」
「我是天朝京城人，最近剛來美國，想要闖一闖好萊塢。」
「阿窈今年多大了？」
林窈正要開口回答，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就「咣當」一聲重重的撂在了她的面前。
百里鯤直接替她回答道：「她今年二十四，媽，她第一次來咱們家，你問這麼細又不是調查戶口呢！」
老婆婆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彷彿覺得自己這個蠢兒子實在是不解風情，太給她這個想要抱孫子的老太太拖後腿了。
她拉著百里鯤進裡屋小聲嘀咕道：「你就別插嘴了，媽活了五十多年，吃過的鹽比你嚼過的飯都多，阿窈這樣好的小姑娘，萬里挑一，打著燈籠都難找，你可要把握好了，錯過了哭都找不著北！」
百里鯤心下不屑，把握個屁，她就是好成一朵花，也早就被希爾家那個不要臉的岑子陌給摘了去。
似乎看出蠢兒子心有不忿，老婆婆低頭瞄了一眼兒子衣服口袋裡露出來的鈔票邊緣，嘆氣道：「你別不服氣，人家阿窈方才買了一直兩美元的簪子就給了我一百美元，然後又幫我把那幾個小混混教訓了一頓，你還拿一百元出來開玩笑，這不是侮辱人呢么！」
百里鯤愣了一下，重複道：「小混混？是那五個小雜毛么？」
他也知道那五個混混，平日里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痴迷賭博，仗著會一點點功夫就成了唐人街街霸，到處收取保護費，警察也不管，之前他十分「文明」地把這五個渣滓送進監獄蹲了一段時間，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出來了。
「可不，那幾個小子拿著大鐵棒，可凶了，周圍都沒有人敢上去阻止他們，還是已經走遠的阿窈折回來，救得我。」
百里鯤此時終於明白林窈剛才看見他的第一眼為什麼帶著嫌棄了。
不是因為他們之前不算愉快的會面，而是她在為他親媽打抱不平哩！
她肯定覺得，身為人子，父母至大。他既然有足夠的勢力和能量，怎麼能任由自己的老母親住在混亂的唐人街以賣手工飾品為生，甚至被幾個街霸欺凌呢？
然而，百里鯤又何嘗不想動用自己手裡的勢力，把母親接到拉美爾家的豪宅安享晚年呢？
可是，他不能。
他和沒有競爭對手的希爾少主不一樣，能踩著眾多所謂「血統」比他更高貴的兄弟姐妹爬到拉美爾家第一順位繼承人的位置，他付出了太多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他可以不介意自己曾經差點被劈開腦袋，以至於現在頭皮上還有一道長疤；也可以不介意逼近心臟的累累彈痕，甚至現在胸腔內還有一些沒有取出來的細碎彈片；但是他唯一不能犧牲的，就是他的親生母親。
百里鯤特意為母親挑了唐人街這個在美國最不惹眼的天朝人聚集地安置下來，沒有人知道這位姓李的寡居老人是拉美爾少主的親生母親。
唐人街不知道，拉美爾家不知道，希爾家也不知道。
母親很安全。
百里鯤不想讓母親跟著操心，便對母親說，自己現在是一名很厲害的律師，專門為華爾街的大老闆打官司，所以能掙很多錢，也認識很多厲害的人脈。
但是全天下的母親都是捨不得花兒子掙來的辛苦錢的，她偷偷做一些手工飾品拿出去賣，把兒子給的錢都存了起來。
百里鯤知道，但是沒有阻止，他想著，讓母親多一個消遣也好。
因為他不能動用家族的人手，所以他用錢收買了旁邊賣荷包的攤主，方便在母親遇到危險時及時通知他。
十分鐘前賣荷包的攤主語焉不詳，含含糊糊沒有說清，只說有人來砸攤子。他匆匆換了一身衣服趕來，結果差點在唐人街的街頭撞上岑子陌。
為了避開岑子陌所代表的希爾家，百里鯤直接繞道回了家，結果發現自己辛辛苦苦掩藏的秘密還是被岑子陌他未婚妻好死不死、誤打誤撞地揭開了。
而且她還成了他親媽的救命恩人。
他媽還特別喜歡她，為了她對自己這個親兒子揮巴掌。
甚至還想讓她做兒媳婦。
日哦。
心很累的百里鯤從房間里走出來，神情複雜的看著坐在餐廳里喝茶的林窈，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他之前以為她是張揚任性又嬌氣的，和他同父異母的姐姐路德維希差不多，也就比路德維希聰明一點，年輕一點，也更暴力一點，毒舌一點，本質上都是被人千嬌萬寵的大小姐。
但是今天的事情卻又告訴他，她雖然嬌氣但是勇敢，雖然任性但是善良，可以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和五個手持鐵棒的大男人正面剛。
林窈看他出來了，剛要起身告辭就被百里鯤單手按住了。
她的武力值是很高，但是面對一個體格大她好幾圈的壯年男人，一巴掌就能把她壓得死死的，翻不出人家的手掌心。
林窈第一次遇到武力值的剋星，忍不住對這塊「叉燒」怒目而視。
百里鯤看她像小河豚一樣氣鼓鼓的臉頰，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林窈嚇了一跳，連忙側頭躲開了。
他輕咳一聲，把手背到身後，輕輕摩挲指腹，不自覺地回味起剛才香軟嫩滑的手感。
但是面上還是一本正經道：「你稍微等兩分鐘，我有東西給你。」
林窈皺眉道：「不必了，我片場那邊還等著呢……」
百里鯤好笑地指了指她徹底報廢的鞋子，以及從黑絲襪破洞里鑽出來的腳趾，明知故問道：「你就打算這麼走回去？」
林窈：「……」
且不說她平時甚少走路，腳底板嬌嫩的和幻化出雙腿的小人魚也沒什麼差別，就是這一路地面到處是小石子和碎玻璃片，估計不等走出住宅區，就已經被利器割傷了。
正為難間，防盜門被敲響了，百里鯤走過去開門，只見剛才拉著林窈的那個賣荷包的老闆滿頭大汗地拎著一個印著奢侈品logo的包裝袋走了過來。
百里鯤平日里的衣服也都是由裁縫量身定製，所以對於當下的奢侈品牌不甚了解，不過他談的那些「女朋友」倒是很喜歡拉著他逛各種奢侈品店，所以他多少還是認得幾個牌子的。
「附近只有這家（奢侈品）店了。」毫不猶豫把賣荷包的老闆關在門外，百里鯤拎著鞋盒走到林窈身邊。
不等林窈伸手接過來，他就突然蹲下身子，也不嫌棄林窈髒兮兮的破洞襪，抬起她的腳踝就把一隻新鞋子給她穿上。
不僅碼數正好合適，還是沒有鞋跟的平底鞋。
林窈低頭看著他的發旋，覺得氣氛莫名其妙變得古怪曖昧起來。
她忍不住貧嘴道：「你怎麼知道我的鞋碼？是看兩眼就能估准么？」
百里鯤拿起另一隻鞋，抬頭看了她一眼，平靜道：「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你的資料被放到了各大家族的辦公桌上。」
林窈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對自己智商淡淡的鄙視，立時反唇相譏：「只是沒想到少主大人連我的鞋碼都倒背如流，小女子真是受寵若驚。」
百里鯤給她穿好另一隻鞋后，也沒急著起身，就著這個姿勢逼近，突然露出一個極具侵略性和男性荷爾蒙的笑容，輕聲道：「本少主過目不忘，連你的三圍也如數家珍，要不要背給你聽聽？」
林窈：「……」
她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滾、你、丫、的。」
「嘖。」百里鯤站起身，神色淡淡，似乎有些遺憾：「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林小姐你可真是比慈禧老佛爺還難伺候。」
林窈也站起身，毫不客氣地冷笑道：「原來你還伺候過慈禧太后？百……李公公，真是失敬失敬。」
百里·李蓮英·鯤：「……」
本來還覺得挺可愛的一個女人，怎麼一張嘴，畫風盡毀？
如果她能學會閉嘴，沒準兒他還真想和岑子陌搶人，爭上一爭呢。
雖然比慈禧還難伺候的林窈直到告辭也沒有學會閉嘴，但是百里鯤還是在母親期待的目光下送她出門。
一出門，就看到岑子陌等在門外，面上掛著淡淡的笑意，眼神卻看不出喜怒。
「子陌，你等多久啦？」林窈沒有多想，直接欣喜地撲到了自家未婚夫的懷裡。
岑子陌伸手接住她，順勢低頭親了親她的發頂，然後抬起頭，看著和自己亦敵亦友的老對手，頷首道：「多謝拉美爾少主替我費心照顧窈窈。」
百里鯤眯了眯眼，突然又掛上了之前玩世不恭的假笑：「希爾少主客氣，少夫人乖巧可愛，溫柔善良，哪裡用我費心呢？」
乖巧可愛？溫柔善良？
林窈覺得百里鯤這是在反諷，就為了報復自己說他是個太監。
但是岑子陌卻覺得這是百里鯤嘴裡難得的真話。
他眼神冷厲如刀，隔空朝著百里鯤刺去。
但是百里鯤臉皮刀槍不入，他漫不經心的聳聳肩，假裝看不見。
「子陌？」林窈覺得他們仨之間的氣氛越發詭異，於是扯了扯岑子陌的衣袖。
岑子陌眨了眨眼，瞬間從寒冬凜冽變回春暖花開，他笑吟吟地背對著林窈蹲下身，道：「來吧，請少夫人上轎。」
林窈嘻嘻哈哈地撲到他的背上，摟住他的脖子：「起轎——」
百里鯤站在原地，看著疊在一起的未婚夫妻漸行漸遠，隱隱聽到風中傳來的隻言片語——
「子陌子陌，我記得我走之前，你不是已經化上特效妝了么，怎麼現在又洗乾淨了？」
「不知道是那個小沒良心的跑丟了，害的我趕緊卸了妝出去滿大街的找孩子。」
「子陌，你覺不覺得咱倆這一幕有些熟悉，好像《西遊記》的內個誰背媳婦。」
沒想到岑少主不僅沒生氣，反倒把林窈往上顛了顛，笑道：「是么？小媳婦兒~」
只是岑子陌的心裡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作為過來人，他太清楚百里鯤看著林窈眼神的變化意味著什麼了。
如果說周元晟愛她是因為她的鮮活靈俏，善解人意，楚陽喜歡她是因為她的直率霸道，高貴冷艷。
那麼岑子陌愛林窈，就是因為他拋開過往和表象，愛上了裡面那個柔軟善良，一塵不染的靈魂。
林窈的靈魂，最是吸引他和百里鯤這樣身處黑暗之人。
所以在拉美爾家主的「葬禮」上，他刻意展現林窈最嬌氣任性的一面來削弱她對百里鯤的吸引力。
沒想到一個不注意，他的寶貝終究還是被別的男人發現的。
「到底還是招惹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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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錯開眼就能多出好幾個情敵的岑導表示心很累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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