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 他教我的
不出所料,新的軍報仍舊告急。
一場皆一場的敗仗,一撥又一撥調派出去的軍隊,一車又一車危險的火炮……
連京城的民心都不安穩了,何況北璃的其他地方?
在這樣的壓力下,玉扶終於病倒了。
長生殿外來了一堆大臣,都是來探病的,卻被顧述白命人攔在殿外,沒讓他們進去。
不一會兒他自己出來,眾臣忙迎上去查問玉扶的病情。
顧述白神色和緩道:「不是什麼要緊的病,只是春夏相交之際,陛下一時貪涼穿的單薄了,受了點風寒。月狐和天樞二位醫仙已經為陛下診治開藥了,陛下說朝務繁忙,諸位大人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不必來探病了。」
若真的只是一點風寒,何必不讓他們探病呢?
想到連日來的緊急軍報,眾臣一時沉默起來,隱約明白玉扶的病大約是因此而起。
顧述白看了天雲破一眼,後者立刻會意,「諸位大人,既然陛下無恙我們就回去吧。戶部那邊關於糧草和軍備的運輸,我還得親自去看一眼才放心。」
說罷由他領頭,帶著眾臣出宮去,張九闕還想說什麼,拗不過天雲破一直拉著他的手,只得跟著出去。
看到眾人的背影消失在長生殿外,顧述白的面色略沉了沉。
殿中的藥味逸出,他招呼小宮女上前吩咐了句什麼,便朝殿中走去。
玉扶面色發白躺在榻上,神情倦怠,從她的目光可以看出,她腦中分明還在想著戰事。
月狐和天樞坐在一邊熬藥,他們不放心把玉扶的葯交給旁人來熬,索性親自來。
不多時,小宮女回來,懷裡抱了一捧花插在花瓶里,擺在玉扶的床尾。
玉扶的目光這才轉動,看向床尾那一瓶紅艷的花,竟然是夏初時節常見的雞冠花,一朵朵昂首挺立,還真像戰勝的公雞。
更重要的是,這花一放下,香氣就漸漸衝散了殿中的藥味。
她面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笑意。
顧述白走上前,在她床邊坐下,「好好養病,不要再想那些事了,我和朝中大臣自會解決。你就負責躺著,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都告訴我,我替你搜羅。」
不說還好,他一說,玉扶反倒想到一件事,「派去東靈的將領可有消息么,寧承治可有趁著桑夷進攻夾擊之勢?」
「沒有。」
顧述白道:「這件事我也一直在留意,目前沒有看到東靈有絲毫出兵的意圖,我也覺得很奇怪。」
他看了玉扶一眼,忙打住話頭,不管奇怪不奇怪,這些事都不必告訴玉扶。
她現在最要緊的是養病。
玉扶卻不肯依,拉著他的手,「桑夷使臣明明和東靈有聯繫,為何此刻他們不出兵夾擊呢?眼下是我北璃最力弱的時候,他們沒有道理不出手,這其中一定有古怪。」
顧述白把她的手放進被窩,又在她額上輕撫,「不管是為什麼,總歸是好事。待我們緩過這一陣,東靈再想出手也來不及了,就當是寧承治良心發現,你就不要多想了。」
良心發現?
寧承治會良心發現么?
玉扶將信將疑,苦澀的葯香和清甜的花香混在一起,她慢慢陷入昏沉,不多時便睡著了。
與此同時,東靈的御花園中,一聲噴嚏震天響。
「陛下怎麼了?怎麼打了這麼大一個噴嚏?」
麗貴妃連忙扶住寧承治,皇后冊封典禮已過,她如今身著與寧承治同樣的明黃色,帝后二人互相攙扶,倒顯得很般配。
「朕沒事,朕沒事。」
寧承治揉了揉鼻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打了這麼大一個噴嚏,目光不禁轉向一旁的雞冠花,「可能是這花太香了,一時鼻子癢。」
她笑道:「原來是這樣啊,那咱們別在這裡了,去湖邊看看荷花吧。荷花的香氣幽微,陛下就不會被惹得打噴嚏了。」
麗貴妃被冊封為皇后之後,越發貼心,不僅對寧承治呵護備至,對後宮的宮人也十分賢德寬厚。
宮中都在議論,說患難見真情,如今東靈的情勢不如從前了,這位麗貴妃反倒待陛下更加情深義重,連帶整肅後宮也嚴謹了許多。
怪不得陛下願意封她為皇后。
二人攜手朝湖邊慢慢走去,微風吹過,亭亭玉立的花苞輕輕搖晃,煞是好看。
寧承治笑著眯起眼睛,觸動情腸,「朕記得那年,玉扶剛剛來到帝都,父皇為了施恩把龍船都賞給了玉扶,讓顧侯爺他們帶著玉扶去游西湖。那時朕也跟著去了,玉扶還是個剛從仙人谷出來的小丫頭,看見西湖荷花接天高興得不得了。」
說著說著,面上笑意越發濃烈。
麗貴妃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寧承治忽然反應過來,同她解釋道:「皇后,你別不高興,朕不是那個意思。朕只是看見這滿湖荷花忽然想到從前的事……」
「陛下別解釋了,臣妾明白。」
麗貴妃朝他眨眨眼,「臣妾知道陛下到現在還是喜歡鎮江長公主,喜歡就喜歡唄。反正長公主現在是北璃女君,不可能再回陛下身邊了,陛下身邊只有臣妾這麼一個皇后,臣妾還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她是個容易滿足的人,皇后這個封賜於她而言是最大的殊榮,她不要求更多。
寧承治這才放心,他身邊只剩麗貴妃一人了,若傷了她的心,再無人能陪伴他了。
說起來從前麗貴妃愛作妖,甚至給他的湯里下藥,都是因為他從前從未正視她,如今他身邊只剩她,麗貴妃反倒賢德起來再也不作妖了。
或許這樣的女子,才是真心愛護他的女子吧?
不在意他如今的地位是否還和從前一樣高高在上,只在意他的心意。
他的手不自覺地撫上腰間的玉佩,那塊玉佩是兩個月前玉扶派使臣送來的賀禮里的東西,寧承治特意挑揀出來戴在身上,日日不離身。
麗貴妃朝那玉佩看了一眼,不禁嘆道:「聽宮人議論,說桑夷國的軍隊確實厲害,北璃的軍民損失慘重呢。」
寧承治不禁渾身打了一個顫,沒說什麼,麗貴妃忙安慰道:「陛下是擔心桑夷國的人怪罪你不對北璃出兵嗎?」
「才不是,朕是擔心……」擔心玉扶的安危。
先前桑夷使臣來北璃的時候,他們雙方便訂下協議,待桑夷人從海上對北璃出兵,東靈同時出兵,讓北璃腹背受敵。
可桑夷人已經出兵一個多月了,寧承治卻遲遲沒有下令出兵。
朝中文武百官都在勸說他,這是唯一能反抗北璃強權的法子,何況桑夷人那麼厲害,萬一他們攻下北璃再轉而對付東靈,那豈不是亡國之災?
這一次,寧承治並沒有對朝臣的意見唯命是從。
他忽然看向麗貴妃,「皇后,你也覺得朕應該出兵嗎?」
麗貴妃搖搖頭,顯然她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故而寧承治問的時候她想也沒想。
她道:「陛下冊封我為皇后的時候,朝中重臣都反對,說我沒有家世也沒有賢名,從前只是陛下的一個側妃,不配做皇后。要不是北璃女君送了大禮來賀,朝中眾臣畏懼她的威權,怎麼會同意陛下冊封我呢?無論如何,她幫了我一個大忙,我自然替她說話。」
麗貴妃心思簡單,這話直接地說出來,寧承治反倒笑了。
麗貴妃忙道:「那陛下呢?」
「朕和你想的一樣。」
他在湖邊的水榭坐下,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麗貴妃坐在他身旁,「從前朕總是疑心北璃想吞併東靈,就像他們對西昆那樣。北璃的國力太強大了,朕不得不害怕,更何況朕還拱手送了他們半壁江山。可是西昆的情勢徹底穩定之後,北璃不但沒有乘勝追擊打東靈,反而還給朕送了賀禮,這分明是交好之意。」
他看向麗貴妃,「朕只要看著玉扶派人送來的東西,就忍不住想到她小時候在東靈的那些光景。朕和她畢竟也是自幼相識啊,雖然朕從前做了許多對不起她和顧家的事,可她……她還願意給朕送賀禮。」
他的手不自覺摩挲著腰上的那塊玉佩,那玉是北璃盛產的和田白玉,算不得多麼名貴,可寧承治就是愛不釋手。
那是玉扶送的,比別的價值連城的東西都要貴重。
也是她頭一次送東西給他。
麗貴妃道:「所以……陛下這次不對北璃出兵,是為了報答她的情意嗎?」
寧承治反問她,「你覺得朕這樣做對嗎?」
他畢竟還是個君王,他也擔心桑夷國一旦得勝會轉而攻向東靈,他也擔心朝中大臣會因此嘩變。
麗貴妃用力點頭,笑著道:「陛下做什麼臣妾都支持,別聽朝中那些老不死的話,他們什麼時候說過有用的?他們還說臣妾無德呢,臣妾現在不是把後宮管得很好嗎?所以陛下別搭理他們,大不了就是亡國,咱們且樂呵著,就算亡國了臣妾也陪著陛下,好不好?」
寧承治愣愣地看著她。
亡國?
這種話也是一個皇后該說的么,麗貴妃還真不適合當皇后。
他心裡這樣想,臉上卻不自覺笑起來,「好,說得好,說得痛快!亡國又怎麼樣?朕憋屈了這麼久,就想做點自己高興的事,管他以後亡不亡國!」
麗貴妃哈哈大笑,抬手示意身旁的宮女,「快去取酒來,今日本宮要和陛下不醉不歸!」
……
北璃,台城。
前任守將紀將軍戰死後,新派來的將領氣勢洶洶,一來連行李都沒放,立刻張羅出兵。
前一撥調來的將士都不禁好奇,這新來的將領是誰,是真有本事還是不怕死?
不少人偷偷朝站在堡壘最高處的身影望去,那是一位年輕將領,身材高大背脊挺直,看起來武藝高強。
他正在堡壘上觀察海情,而底下先來的那一撥將士,都在和新來的將士訴說桑夷的巨艦如何,火炮如何,說得眾人面露驚恐。
「那居中的巨艦,就像是一隻天地間的巨獸,我們在它面前就像螻蟻一樣渺小,怎麼可能打得過?」
「從前以為只有我們北璃有火炮,沒想到他們桑夷人也有,火炮從巨艦上投下來,紀將軍連指揮的命令都沒下達,就被炸成碎肉了……」
說到此處,不少紀將軍的舊部暗自抹淚,氣氛頓時沉重起來。
這些從京城剛剛調來的士兵,尚未開始打仗已經生了怯意,忽然聽見後頭傳來一聲大喝。
「都在幹什麼,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是不是?」
發出厲喝的不是那個高大的年輕將領,而是他身邊一個目光老辣的年輕女子,眾人細看她的盔甲服制,發現她才是這次新任命的台城主將。
只因她是女子,個頭又不高,故而方才眾人沒有看清她的身影,只注意那高大的男子了。
女子掃了眾人一眼,「你們知道我是誰么?」
這話問得眾人一愣,有先來的將士看向後來的將士,知情者想說,卻不敢說。
女子下巴一抬,「我曾經是西昆公主,還是東靈的鎮南王妃。如今是北璃的將領,我的兩個兒子是陛下的義子,知道我是誰了么?」
「知道知道。」
北璃身份最尊貴的一位女將,以公主的千金之軀征戰沙場,也算是一個傳奇了。
昆羽揚的身旁,林軒看她一眼,很快又裝作若無其事。
她的聲音再度拔高,「以陛下對我的看重,如果真像你們說的對戰桑夷毫無勝算,陛下會派我來么?我的身份這般尊貴尚且敢一戰,你們不敢么?」
軍中的男兒最是血性,被一個女子指著鼻子罵他們不敢,他們自然不肯服,「誰說我們不敢?我們敢!」
「對!我們敢!」
「不就是打仗嗎?大不了為國捐軀,反正朝廷會代我供養我的老母!」
一時之間人聲鼎沸,士氣高漲,昆羽揚默不作聲盯著眾人,直到他們的呼聲漸漸平息。
「敢就別廢話!再讓我聽見誰敢說打不過之類的話,我就把他剁了下酒!我告訴你們,火炮是我們北璃研製的武器,桑夷人就算有也是從我們這兒學去的,能有我們的好嗎?」
「可是……」
「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麼,不就是船么?我告訴你們,朝廷正在緊急命工匠研究造船,我們現在沒有那麼大的船,怎麼辦?」
眾將士面面相覷,怎麼辦?
這還能怎麼辦?
「笨死了,沒有船不會搶嗎?你們一個個堂堂正正的北璃漢子,站起來比桑夷人高一倍,還怕搶不過他們?朝中顧大將軍已經想出了好主意,必定能成功,你們立刻下去準備,今夜就偷襲桑夷的艦隊!」
將士們被她一通連罵帶哄的訓斥,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分說便下去各自準備起來。
待人都散了,昆羽揚才吐了一口氣。
林軒上前把水囊遞給她,「喝點水吧,你再這樣高聲喊話,到晚上嗓子就啞了,拿什麼指揮?」
這次兵部安排朝中中等將領來,昆羽揚也在其列,顧溫卿曾私下問她願不願意去,昆羽揚巴不得去,自然不許顧溫卿為她以權謀私。
顧溫卿雖知她和玉扶的關係,可國家危難關頭,就算顧家的兒郎被安排去,那也一樣沒有二話說,又有什麼可徇私的呢?
他便答應了昆羽揚的要求,林軒不知從哪聽到消息,主動要為昆羽揚做副將,二人便一道來了台城。
「到晚上自然不能用嗓子指揮,一看你就不通海戰,海面上用鑼鼓也未必能聽清聲音,何況是人聲?」
林軒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奇怪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的母國是西昆,那裡沒有海,你怎麼會比我更清楚?」
昆羽揚沉默了許久,似乎回憶起了什麼,輕聲呢喃,「是他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