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 她贏了(二更)
御前內監親自開道,北璃皇室儀仗煊煊赫赫,一路引得西昆百姓圍觀。
這副儲君儀仗昨日隨北璃使臣而來,當時負責接待使臣的官員嚇了一大跳,以為北璃冷不防派了皇室子弟來。
兩國從無邦交,西昆朝中只知道來的是北璃二品鴻臚寺卿,派來接待的西昆大臣是正一品的朝職。
要是對方來的真是皇室子弟,少不得他們要讓太子昆君玥親自相迎,才能不怠慢這雄踞北方的強國。
直到陳景行露面宣稱這副儀仗是空的,西昆大臣才鬆了一口氣。
玉扶一行朝皇宮而去,早有腳程快的士兵飛快奔回宮中通報,到西昆皇宮前時,只見中門大開,一眾身著錦衣的大臣恭肅立於門前。
陳景行當先下了轎,迎上來的卻是昆吾傷,身後跟著的朝臣皆是一品大員,可見昆帝的重視。
昆吾傷上前拱手道:「請貴使見諒。父皇聽聞太子對玉扶公主不善,按照禮制本應由太子親自迎接公主,現下只能由我代替。不過父皇為表重視,特請公主儀仗從中門進宮。」
皇宮的中門一向不開啟,只有帝后才開始從此處進出,太子也只能在重大儀典跟隨帝後進出。
昆帝今日把中門開啟,可見對北璃的重視,其中也有替昆君玥造成的惡劣影響彌補的意思。
陳景行身為鴻臚寺卿,對外交的每一個舉動都嗅覺敏感,自然明白昆帝的意思。
他眉梢一抬,回想方才在轎子上玉扶說的話,當即抬起下巴輕哼一聲,「昆帝的誠意本官記住了,可貴國太子的無禮之舉也不可磨滅,這件事等見到昆帝,本官只有一番道理。」
昆吾傷還沒說話,後頭幾位一品大臣已變了臉色。
昆帝又是中門大開,又是命皇子率領一眾朝中重臣前來迎接,難道還不夠禮遇北璃使臣么?
這陳景行區區二品的官職,竟然敢對他們這樣不客氣,言語間提起昆帝也沒有半點恭敬的意思。
昆吾傷微微一笑,朝陳景行拱手,「太子別院的事我已有聽說,此事確實是我西昆待客不周。父皇也十分震怒,還請使臣——」
他望向後頭的明黃大轎,眼神晦暗不明,「陪公主進宮再說,父皇正親自在大殿外等候迎接公主。」
陳景行聽見昆帝在殿外迎接之語,臉色稍微好看了些,重新回到大轎旁隔著轎簾對裡面說了些什麼,而後起身抬手,「走!」
長長的儀仗隊伍走在前頭,昆吾傷和一眾大臣只能側身站在一旁,等儀仗過去他們才尾隨其後。
這些大臣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等儀仗過去忍不住對昆吾傷抱怨起來,「七皇子,這位貴使陳大人也太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了,他雖是北璃的使臣,到底品級不如咱們,怎可如此無禮?」
昆吾傷微微一笑,「他昨日才來的時候,不是不卑不亢有禮有節的么?今日何以如此氣憤傲慢,難道諸位大人想不到?」
眾臣恍然大悟,「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果然冒犯了這位玉扶公主……」
昆吾傷回頭看他們一眼,「她可不是普通的公主,是一出生就被立為儲君的皇太女,論起身份比西昆太子更高。」
西昆雖說全民皆兵,女子也可以參政,到底沒有公主成為儲君乃至君王的先例,故而眾人對這位女子之身的北璃儲君,還有些難以想象。
不知道她一會兒到昆帝面前,會是何等姿態?
儀仗停在正殿之前,高高的台階之上,一身明黃的昆帝戴著只有在重大場合才會戴的九珠琉冠,長長的琉藻垂下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的確站在殿外親自迎接,卻沒有走下階來,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帝王威儀。
陳景行親自揭開轎簾,花內監忙上前伸手攙扶,只見轎中女子纖細的手伸出來,手指像新剝的水蔥那麼白皙鮮嫩。
眾人望見這隻嬌軟的手,心中頓時有了主意,這是位柔弱如東靈女子一般的公主,叫人生不出敬意。
在西昆能讓人尊敬的女子,必是高大強壯、身懷武藝的。
陳景行在太子別院前說的話早就傳到了宮裡,聽聞這位公主自小便在仙人谷長大,後來又被東靈的顧侯爺收養,怪不得養成了這副東靈女子的模樣。
隔著高高的台階,昆帝從上首俯視下來,一雙威嚴的眼睛露出一絲晦澀的笑意,心道北璃儲君不過如此。
是他太高看對方了。
那隻手搭在花內監的手背上,車上的女子緩緩探身而出,一頭……略顯凌亂的髮髻?
昆帝頓時蹙起眉頭。
接著露出的是一張傾城絕世的面容,少女雪膚花貌,和她纖柔的手相得益彰。
再然後,她整個人走出轎子,一身染血殘破的素衣出現在眾人眼前,人群中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昆吾傷頓時眯起眸子,目光落在玉扶被撕破的裙角,刺目的猩紅血跡讓他理智全無,一股怒氣衝破他的大腦。
他以為玉扶絕不會讓自己受傷,何況她只是被昆君玥帶走了那麼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
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他說什麼也不會讓玉扶被帶走!
昆帝驚駭地愣在原地,早就聽聞昆君玥把玉扶帶到別院去發生了齟齬,沒想到竟如此嚴重。他再也站不住了,連忙扶著宮人的手下階來迎。
昆吾傷身後的一眾大臣終於不敢再議論什麼了,原來人家的公主被弄得一身是傷,怪不得陳景行那麼憤怒!
玉扶站在那裡,背脊挺直,下頜微抬,空曠的殿前廣場吹動她的素色衣裙,血與裙袂高高揚起。
她的身形紋絲未動,好像穿的不是殘破的衣裙,而是華美宮裝一般,那麼驕傲那麼尊貴。
她的目光淡淡的,落在朝她匆匆趕來的昆帝身上。
只這麼一眼,昆帝忽然明白,他太小看眼前的女子了。北璃的儲君若只是個柔弱的閨中小姐,又怎敢孤身一人來到西昆這個虎狼之地?!
昆帝站在她身前五步遠的地方,下意識想詢問玉扶的傷勢,嘴唇動了動還是忍住了。
他身為君王,對方再如何只是儲君,比他低一級,怎可由他先開口?
玉扶原本應該先開口對昆帝見禮的,仗著自己一身是傷的假象,她傲慢地看著昆帝。
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對方,昆帝生得高大健壯,和纖弱的玉扶比起來足有兩倍的她那麼寬。一張沉穩的國字方臉,盡顯帝王之威。
兩人的目光在給彼此壓力,這是一種外人蔘和不了的心理戰,西昆大臣們暗暗猜想,玉扶一定很快就會敗下陣。
她再怎麼樣也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如何威懾得過這個已當了數十年皇帝的人?
時間彷彿靜止了下來,陳景行不悅地看了昆吾傷一眼,眼神彷彿在告訴他我們公主的傷還治,這麼大眼瞪小眼地看下去算怎麼回事?
昆吾傷回視他,輕輕搖頭。
昆帝和玉扶初次相見,彼此正在對對方施壓,這個時候誰都不能打擾。
誰先開口,很大程度上便意味著兩人日後的交涉會由誰佔據主動權,這對玉扶來說應該比身上的傷更重要。
陳景行隱約意識到什麼,仍然擺出一副不悅的神色,到底沒有親自上前阻止。
好一會兒,竟是昆帝先掌不住了。
「玉扶公主,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渾身是傷?」
眾人詫異於昆帝的投降,在他們印象中,這位一向說一不二的君王很少向人妥協。玉扶身上的傷,是他不得不妥協的理由。
玉扶滿意地翹了嘴角,她贏了。
「拜西昆太子所賜。本宮早就聽聞西昆民風彪悍,不想連太子都如此野蠻。東靈乃是出了名的禮儀之邦,看來本宮應該先去東靈出使才是。」
昆帝頓時變了臉色。
她當著自己的面說要去東靈出使的話,無異於一種挑釁,昆帝心中不悅,礙於昆君玥傷人在先,他只能忍氣吞聲,「請公主殿中說話,先治傷要緊。來人,快傳太醫!」
「父皇。」
昆吾傷從人群中走出來,「兒臣曾在仙人谷學藝,又和公主是師姐弟關係,不如就讓兒臣為公主診治吧!」
昆帝今日讓他代太子迎客,其中也有這一個理由,便點了點頭,「如此再好不過,公主請。」
玉扶朝昆帝頷首,「還是昆帝先請吧,我北璃亦是講究禮節的地方,自然客隨主便。」
昆帝臉上總算恢復了笑容,「好好,公主果然是懂禮之人!」
……
大殿之上,昆帝坐在上首,下首兩側眾臣已經落座,只有最前方兩個席位空著,那是留給玉扶和陳景行的。
此刻,昆吾傷正在偏殿給玉扶檢查傷口,陳景行在旁眼錯不見地盯著,此外沒有一個人。
昆吾傷朝殿外望了望,見四周無人,那股抑制在心中的歉疚頓時泛濫。
他握著玉扶的肩膀,「玉扶,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我早知道昆君玥會這樣對你,我一定不會讓他把你帶走!我以為……我只是……」
陳景行想上前阻攔他的無禮之舉,玉扶朝他輕輕搖頭,他又退回原處。
玉扶看著昆吾傷,「你只是想利用我來讓昆君玥擔下罪名,我傷得越嚴重,昆君玥的罪名越大,不是么?」
「不!不是的!」
昆吾傷連忙解釋,「我只是想讓你被他帶走,再讓父皇的人立刻知道此事,絕沒有想到你會受傷!父皇對昆君玥一向有猜忌,只要我稍加引導,父皇便會認為昆君玥私自結交北璃,對他的猜忌會更深!一旦他受到猜忌,我才有重新奪權的機會!」
原來是這樣。
玉扶若有所思,待要開口,昆吾傷急切道:「我好後悔,我不應該讓他把你帶走!就算我在國中的處境再怎麼艱難,也不該拿你去冒險!玉扶,我真的後悔了,你是不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他眼眶紅了一片,玉扶心中一驚,沒想到他會這麼激動。
她順勢道:「你明明知道比起這點傷,我更看重的是什麼,你為什麼還要刺殺大哥哥?」
「不是我殺的!殷朔答應只要我偷襲竹關配合他的行動,他就會幫我在西昆重新奪權!我已經山窮水盡了,明知他不是好人也只能答應他。誰料他竟然趁這個機會刺殺顧述白,我的人偷襲時顧述白已經被刺,我只能帶他回來儘力醫治,誰知還真的被我救回來了。」
原來是這樣。
玉扶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原來是我誤會你了,該道歉的是我,我該謝你救了大哥哥。你不必自責了,仔細看看我的傷是怎麼回事。」
昆吾傷一愣,將她小腿上的衣裙撩起,才發現底下根本沒有傷口,只是那些血抹得嚇人罷了。
玉扶攤開自己的手掌,「喏,就手上擦破了點皮,我故意把血擠出來抹勻了。我以為瞞得過旁人但瞞不過你這個仙人谷曾經的弟子,沒想到……」
昆吾傷頓時紅了臉。
他竟連玉扶的傷是真是假都沒看清,就連哭帶嚎地道歉,實在是愚蠢到家了。
身後傳來輕輕嗤笑的聲音,他回過頭,只見一向嚴肅的陳景行正捂著嘴偷笑。
他的臉頓時從紅到紫,宛如豬肝。
「好了,你們先出去,我換一身乾淨衣裳便來。」
玉扶說著便要起身,昆吾傷一把按住她肩膀,「先坐下,把手掌包紮好,這樣怎麼穿衣裳?」
……
衣裳是陳景行準備的北璃的樣式,廣袖宮裝層層疊疊,看起來卻一點不顯得厚重,倒是仙氣飄飄。
正紅色的曳地裙裾,外罩鏤空縷金廣袖衫,既貴重又端莊。她從殿外款款走來之時,一眾西昆大臣看得挪不開眼睛——
隨即很快低下頭。
只要想想這位玉扶公主敢和昆帝對視、讓昆帝敗下陣來,他們就不敢直視眼前人的威儀。
玉扶款款從殿外走進來,昆帝笑道:「公主請坐,朕特意設宴為公主接風洗塵,不知酒菜合不合公主的胃口。」
玉扶微微一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正當昆帝舉樽相敬之時,她漫不經心道:「酒菜倒不必了,本宮今日是來向昆帝討一個說法的,不知貴國太子無故打傷本宮是何意?」
昆帝的笑容僵在嘴角,朝臣們剛要端起的酒樽,又尷尬地放了下去。
玉扶頭也沒抬,目光落在西昆的特色菜品上,饒有興緻,「若是西昆不想與我北璃交好,本宮即刻啟程回國也使得,不必使這等不光彩的手段。」
「豈會?公主誤會了!」
昆帝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句話,他絕不能讓北璃轉而和東靈交好,否則以西昆目前的兵力,根本對抗不了兩國的聯盟。
他忙賠笑道:「來人,傳太子進殿,讓他當面向公主賠罪!」
眾人的目光頓時投向殿外,唯獨玉扶面不改色,舉起筷子嘗了一口菜。
嗯,味道還不錯。
昆君玥衣冠楚楚,款款從殿外走進,面上已然看不出半點對玉扶身份的驚訝。
他朝上首拱手行禮,「兒臣見過父皇。」又轉向正在吃東西的玉扶,行了個半禮,「玉扶公主有禮。」
眾人的目光又齊刷刷轉向玉扶,照理說他們兩身份平齊,玉扶應該起身也給昆君玥還了半禮。
可她沒有。
她不但沒有起身還禮,甚至仍舊沒有抬頭,把他當成空氣一般,好一會兒忽然轉頭朝陳景行說了句什麼。
殿中有兵甲齊備的侍衛,武功不凡,是西昆皇宮侍衛中的精銳,他們很容易便聽到玉扶對陳景行的悄悄話,她說的是——
「這個菜還不錯,你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