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殷兗回來(一更)
「長歌負擔久棲棲,一旦高車守會稽。」
「衣錦還鄉成底事,只將富遺耀前妻,耀前妻……」
長街上路過一輛青色油布小車,聽見路邊酒樓唱的小調,吱呀呀地停了下來。
一隻枯槁的手從車簾里伸出來,顫顫巍巍地揭開一角,探出半張蒼老的臉,一雙渾濁的鷹眼不再如從前鋒利。
他緩緩抬頭往上,看到酒樓上頭書著玉膳樓三個字。
「這是什麼地方?」
趕車的僕人聽見他沙啞的聲音,忙道:「老爺,這是現在帝都最好的酒樓,連陛下都親自去過,還提了對聯呢!聽說是鎮江長公主名下的產業,總是弄些評彈唱曲的以娛賓客,這聲音想必就是裡頭的樂伎在唱曲。」
老者緩緩點頭,嘴裡細細咀嚼鎮江長公主幾個字,慢慢放下了車簾。
他才離開了一年,那個來歷不明的顧侯府養女已成了長公主,帝都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啊……
小車繼續朝前趕去,到相府門外停了下來。
門房的僕人見是一輛普通的小車,挺著肚子冷哼了一聲,「又是見咱們相府發跡來巴結的人,坐這種車的人也敢來巴結相府?沒見那些尚書老爺們坐四匹馬拉的朱車都巴結不上嗎?」
說著一擺手,命人把那小車上的人趕走。
不想趕車的車夫先開口了,「喂,還不快請公子和小姐來迎接老爺?來兩個人把老爺的行囊卸下來。」
「老爺?」
僕人一愣,「老,老爺啊!您可回來了!還不快上去扶老爺下來!」
後半句是朝底下僕人說的,眾人一臉凶神惡煞正要去趕人,見他臉上變色如此之快,忙換上諂媚的笑容躬身湊到青布小車邊上。
車夫把殷兗扶下車來,眾人一看,了不得——
老爺才去閩中一年,怎麼老成這樣子了?
殷兗和殷姬媱一前一後從府里出來,趕上前攙扶殷兗,久違的父子親情讓人涕泗橫流。
殷姬媱早已泣不成聲,「父親,你怎麼瘦成了這樣?你冷嗎?」
她從佩兒手裡接過暖爐,塞在殷兗手中,後者一眼望見她頭上的白紗,「你的臉怎麼了?」
殷朔心中咯噔一聲,心道此事瞞不過殷兗,只得笑道:「父親,外頭冷,咱們進去慢慢說罷。」
從大門一直走到上房,殷兗留意著府中氣象。
一切布局和他走的時候都沒有變化,上房也乾乾淨淨,看起來時時有人打掃。
可他明確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變了。
僕人們面上的神情變了,一個個充滿了喜悅和驕傲,對殷朔這個大公子更比從前恭敬了許多。
「大公子,吏部尚書柳大人求見,您是見還是……」
「見什麼見?沒看到今日父親回來么?我誰也不見。」
僕人進來稟報,殷朔一眼掃過去,僕人立刻躬身退出上房。
殷兗看他如今說一不二的獨斷模樣,心中一沉沒有開口。
直到在上首坐下,手裡端了熱茶才道:「你如今是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深受陛下寵信。想必這柳大人是來奉承你的?」
殷朔一語帶過,「年下陛下送來的年禮,相府是最早得到的。這些人從前不聲不響,如今見陛下寵信就百般巴結,叫兒子哪個眼睛看得上他們?」
殷兗只知道殷朔深受新君寵信,卻不知寵信到這等地步,他詫異道:「那顧侯府呢?」
殷朔嘴角微翹,「顧侯府只送了陛下給長公主的禮,顧侯府的年禮怕是要再等幾日了。只怕顧侯府從未像今年這樣冷清過,父親高興嗎?」
「高興?啊,高興……」
殷兗不知在想些什麼,一轉頭看到殷姬媱,「你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讓為父看看。怎麼會傷成這麼一大片?」
他把那塊白紗挑開,底下大片疤痕讓他濃眉蹙起,當即不悅地看向殷朔,「為父走的時候叮囑你們兄妹互相扶持,你妹妹如何會傷成這樣?」
殷朔看向殷姬媱,與其等她告狀,不如自己先告訴殷兗。
這件事遲早瞞不住,殷兗或許會為此動氣,但絕不會打老鼠傷了玉瓶,為了殷姬媱和自己鬧翻。
這一點他有信心。
他正要開口,殷姬媱卻搶先道:「是我任性,大哥讓我去做事我不小心傷到了頭,就怨大哥,不肯看太醫。大哥一直請太醫來給我看診,是我不肯敷藥不肯診治才留下了疤痕。」
殷朔一愣,抿了抿唇沒有開口。
她這個妹妹在顧侯府住了兩個月,昨日忽然回來了,進門便說她知道父親就要回來,願意和自己化干戈為玉帛,當做從前的事都沒發生。
殷朔不知道她在打什麼鬼主意,但又不能拒絕,如果殷兗回來發現她不在相府只會更糟糕。
原以為殷姬媱必要在殷兗跟前告自己一狀,不想她竟主動替自己遮掩過失,這是為什麼?
殷朔從來不相信平白而來的善意,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親妹妹。
他警惕地盯著殷姬媱,忽聽殷兗道:「丹陽長公主怎麼不見?你寄信到閩中告訴為父這件事的時候,為父十分歡喜。只是有幾件你母親留下的遺物放在府里,未能及時送給兒媳。」
殷朔笑了笑,朝門外的僕人使了個眼色,僕人飛快跑去請丹陽公主。
「說起來,丹陽還未以兒媳的身份拜見過父親,兒子這就命人帶她來見父親。」
他用的是帶,而非請。
殷兗隱約覺得不對,待見到丹陽公主一身家居素衣進來,肌骨消瘦,不由詫異地站起來。
殷朔拉著他的手,「父親請坐,丹陽是晚輩,理該拜見父親。」
殷兗眉頭微蹙,低聲道:「論理如此,但君臣有別,公主下降臣子是不必如尋常人家侍奉夫君和翁姑的。你我是臣,她是君。」
殷朔笑了笑,看向下首的丹陽公主,她上前朝殷兗福了福,「見過老丞相。」
殷兗覺得氣氛古怪,明明府里寄去的信告訴他殷朔和丹陽公主婚後夫妻生活正常,他卻覺得眼前的兒子兒媳不像新婚夫婦。
倒像是一對兒仇人,誰也不願多看誰一眼。
殷兗尚未開口,殷朔站在一旁斥道:「年關下你穿得一身縞素,今日又是父親回來的好日子,你是安心要咒我相府么?」
殷兗心中一驚,沒想到他會當眾訓斥丹陽公主。
再看殷姬媱一副見慣不怪的神色,只顧自己坐著抿茶,可見丹陽公主在府里的地位。
丹陽公主被斥罵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只抬頭冷冷笑道:「父皇駕崩未及三月,我身為女兒戴孝縞素有什麼問題?難道駙馬指望我一身丹紅,和你們歡喜團圓地過年?」
「你……」
殷朔眼中閃過一絲戾色,殷姬媱悄悄抬眼一看,剋制自己的面色假裝毫不在意。
殷兗立刻勸阻,「好了,你對長公主應當客氣些。她說的是,陛下的孝期未過,雖是新年也不可太過喜悅操辦,應以節儉為主。」
說著走向丹陽公主,柔聲道:「長公主下降相府之時,老夫尚在閩中,故而不得見禮。按照殷家的規矩,老夫有幾樣先夫人戴過的首飾想贈與公主,那是家母那一輩傳下來的。」
殷姬媱笑道:「那些首飾是祖母給了母親,母親要傳給兒媳的。連我這個……這個親生女兒都沒機會拿到,大嫂可一定要收下。」
殷兗笑著點頭,昔日那個雷厲風行的殷丞相,如今不過是個盼著子孫後嗣的老人罷了。
丹陽公主雖心中含恨,恨的也只是殷朔一人,當即便對殷兗點了點頭,「多謝老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