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牆之隔
在她面前,陸泓琛總是含情脈脈,眉宇間難得流露出半點冰冷。
在旁人眼裡卻不同,他喜怒皆不形於色,臉上常帶著肅殺的寒意,儼然一座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山……
故而,冬兒這幅遊園賞花圖中,陸泓琛眸光冷然,與秦雨纓印象中的截然相反。
那雙眸子,何其眼熟,令秦雨纓心中一緊。
她收起畫卷,心跳得突突的,近日來頭一次慌了神。
有些事分明近在眼前,而她卻一直未能看清,若非冬兒送她這幅畫,她恐怕根本無從發覺,那上冊古籍中一閃而過的畫中人,竟是陸泓琛……
書靈為何要將陸泓琛畫給她看?
為何畫了一半,又忽然停筆,讓一切煙消雲散?
馬車顛顛簸簸,秦雨纓心中疑團未解,一夜輾轉難眠。
不多時,就行至了蔥蔥鬱郁的山野中。
雖已入春,但這幾日的倒春寒,使得夜間十分寒冷,馬車中即便燃了暖爐也依舊呵氣成冰。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時,突然有閃電劃破天際,接而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雨一下就是大半日,道路變得泥濘難行。
「小姐,不如先找個客棧住上一日,待雨停了再趕路也不遲。」車夫提議。
車夫乃暗衛所扮,名叫攸海。
既是暗衛,自然深諳隱藏身份之道,不會再像先前那般堂而皇之將秦雨纓喚作王妃娘娘。
秦雨纓聞言點了點頭。
雨剛停,此時路上正滑,馬車在山路上行走極易撞上樹木,若將車馬撞壞,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出了山野,遠遠便瞧見了一家客棧。
客棧在岔道口上,往南是去醴城,往北是去遼城。
攸海去客棧打探了一番,見並無什麼異樣,便將車趕了過來。
此番隨行的不止他一人,還有一個小丫鬟,叫月桐。
月桐是雨瑞一手教出來的,年齡雖小,卻十分機靈,一雙眼睛撲閃撲閃的,進了客棧,不住地往四周張望。
樓下有幾人正圍著火爐暖手,身旁放著獸皮、弓箭,看樣子應該是獵戶。
天色漸暗,窗外疾風正盛,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繪聲繪色地說著一些奇聞怪談,不少人圍著他,聽得津津有味。
漢子說得正起勁,冷不防被身旁一個瘦子打斷:「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妖魔鬼怪,還不都是瞎編的?」
「那可不一定,」漢子似乎有些不悅,「瘦猴,我問你,你信不信這世上有觀音菩薩、如來佛祖?」
被喚作瘦猴的,不假思索點頭:「當然是有的……」
獵戶乾的是殺生的事,身上血腥味重,每年都得去廟裡焚香,不求別的,只求消業。
若不信,自然用不著鼓搗這個。
「既然有觀音菩薩、如來佛祖,那就一定有天庭。」漢子繼續問。
瘦子不好反駁,只好又點了點頭:「有天庭、有神仙我承認,可這鬼嘛……」
漢子一拍大腿:「這不就結了?有天庭自然就有地府,有地府自然就有鬼,要不地府里哪用得著供著十殿閻羅?還不是因為惡鬼太多,管不過來?」
瘦子嗤之以鼻:「說歸說,你親眼見過嗎?」
漢子壓低了嗓門:「我還真見過……」
聽他這麼一說,眾人紛紛伸長了脖子。
漢子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才不急不慢地接而道:「前幾日我路過那城郊亂葬崗,嘖,滿地都是屍首和野狗,男女老少起碼死了二三十人……」
「胡說八道,」瘦子又忍不住插嘴了,「要是死了那麼多人,官府怎會沒傳出半點風聲?」
扔去亂葬崗的,多半是在獄中一命嗚呼的死囚,和街邊無人認領的屍首。
一下多出這麼多屍體,為免鬧得人心惶惶,官府定會發布公文,說清這些屍首的來歷。
漢子這回倒是沒反駁:「就因為這個,才瘮得慌呢!你說,官府沒傳出半點風聲,衙門也沒人擊鼓鳴冤……這些屍首到底是哪兒來的?」
「該不會……是山匪吧?」有人小聲猜測。
這一猜測很快就被眾人七嘴八舌地否決。
「當然不是,若真有山匪,你我哪還有命在這兒打獵?」
「就是……」
「那……難不成是三王府那些異族人?」又有人道。
「也不是,」漢子擺了擺手,「你沒聽說啊,聖上覺得那些異族人晦氣,不能拋屍,只能焚燒,否則容易引來不祥之兆。再說了,那些死人穿的又不是囚衣,一看就不是從官府里押出來的。」
立刻有人附和:「就是,我也見過,有的還穿著緞子衣裳呢,就是可惜被野狗給撕爛了……」
「看來真不是異族人,我二大爺說異族人的肉是臭的,連狗都不吃。」另一人道。
「你二大爺見過異族人?」有人好奇。
那人搖頭:「沒見過,是我姥爺告訴他的……」
見話題越扯越遠,漢子粗著嗓門咳嗽一聲:「亂葬崗無緣無故冒出這麼多屍首,邪不邪門?」
眾人紛紛點頭稱邪門。
漢子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儼然很享受這種說書先生的感覺:「所以啊,這要不是妖魔鬼怪作祟,還能是什麼?」
一旁,秦雨纓默默聽著這番言語,沒有作聲。
她叫了幾道菜,打算與月桐、攸海一同用晚膳。
客棧夥計不多,菜上得格外的慢,閑來無事,似乎也只有說說話打發時間,才不那麼無趣。
「小姐,那些屍首……會不會是孤魂野鬼所化?」月桐越想越覺可怕,心裡一陣陣瘮得慌。
秦雨纓聞言一笑:「真是孤魂野鬼又如何,連區區野狗都敵不過,又有何可怕?」
聽她這麼一說,月桐輕舒一口氣:「這倒也是……」
她雖不會武功,這攸海卻是個身手極為了得的,那孤魂野鬼即便來了,也定不是對手。
言語間,菜已慢慢上齊。
一道清蒸鱸魚,一道粉蒸肉丸,一道白灼菜心,還有一道酸菜豆腐湯。
這山間的飯食看似粗糙,味道卻很不錯,尤其那鱸魚,簡直鮮嫩得入口即化。
秦雨纓先前最愛吃魚,今日也不知是不是趕路太疲乏的緣故,只夾了兩筷子就沒再吃了,倒是酸菜豆腐湯十分開胃,喝了滿滿一碗。
用過晚膳,來到樓上的客房,秦雨纓耳邊不免閃過那些獵戶方才的議論。
她倒不覺得是鬼魅作祟,極有可能是有人殺了人,拋屍於此。
至於那殺人的是誰,被殺的又是誰,似乎不是她眼下所該思忖的……
夜深了,窗外風急。
月桐點了油燈,看了一眼那隱在雲層中的月暈,喃喃道:「看來明日又是雨天。」
打來熱水伺候完秦雨纓洗漱,她下樓拿了些點心,放在桌旁:「小姐,您方才沒吃什麼飯菜,不如吃點點心,填填肚子。」
點心瞧著比飯菜更為粗糙,秦雨纓很是沒胃口。
月桐見她神色疲倦、胃口不佳,不由問道:「是不是您肚子里的小世子……」
話未說完就有所察覺,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舉目四顧,看有沒有人偷聽。
外頭並不見人影,只有獵戶的說話聲,一陣大過一陣。
月桐舒了口氣,吐了吐舌頭:「奴婢險些說漏了嘴……」
她雖是雨瑞教出來的,性情卻很像冬兒,滿臉都是機靈勁兒。
除卻冬兒、雨瑞,以及杜青,府中幾乎沒有旁人曉得秦雨纓假孕一事。這一路,月桐格外擔憂,生怕馬車顛簸來顛簸去,會動了王妃娘娘的胎氣。
秦雨纓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在床上和衣而眠,不多時就沉沉睡去了。
月桐與她同屋,那攸海則在隔壁。
之所以只帶了一個丫鬟、一名暗衛,是不想太過招搖,免得打草驚蛇……
這夜風急雨大,時至三更,客棧中忽然來了幾個人。
領頭一個一身青灰衣裳,隨手賞了掌柜的一塊碎銀,要他多準備些吃食,而後就帶著幾個隨從進了樓上的天字一號房。
秦雨纓是被一陣說話聲吵醒的。
那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聽不清具體內容,就如蚊子一般在耳邊嗡嗡嗡。
聲音顯然是從隔壁傳來的,這荒郊野外的客棧,牆薄如紙,有些動靜想不聽見都難……
月桐顯然也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姐,您醒了?」
這都快四更天了,怎麼還有人嘰嘰喳喳的?
「這還讓不讓人睡了,」她忍不住抱怨,「要不,奴婢叫攸海過去瞧瞧?」
「不必了。」秦雨纓搖頭。
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者說,她實在困得慌,合上眼皮,沒過多久就再次沉入了夢中……
殊不知有個「熟人」,此時與她僅一牆之隔。
那人方臉闊腮,一雙眼睛寫滿陰戾,正與幾個人商議明天究竟是去醴城,還是去南疆。
「牧軼公子,南疆路途遙遠,且那些異族人不一定肯施以援手,不如……還是去醴城的好。」一人提議。
這話說得委婉,施以援手還是其次,就怕連收都不肯收留。
此番三王府出事,牧軼公子能活下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而今知曉內情的就只剩下他們幾個,若異族打算斬草除根,明面上好心收留,實則卻想找機會將他們一併殺了,那可如何是好?
牧軼不是不曉得這些人的擔憂,幾人皆是他的心腹,而今好不容易助他逃出京城,自然不可能再千里迢迢跑去南疆送死。
異族心狠手辣,為保全皇后,不惜派人入宮毒害三王爺性命,這筆賬,他遲早要算!
「好,明日就去醴城。」他沉聲道。
片刻之後,有人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道出心中疑慮:「可去醴城的路,已被山匪所佔,萬一要是……」
眾人皆看得出他心意已決,可那醴城何嘗不是一處是非之地?
且不說半路有山匪佔山為王,就是順利抵達了,那裡的官兵也夠他們喝一壺的。
畢竟眾人的畫像早已被傳至各大城池,張貼在了衙門牆外。
因有山匪作亂,醴城如今內外戒嚴,可謂難進難出,進了城門,一旦被人察覺身份,就好比砧板上的魚肉,插翅也難逃。
牧軼冷冷瞥了他一眼:「死在山匪和官兵手裡,總好過被非我族類的賊人所殺!」
那人聞言結舌:「這……」
「到了醴城,若能機會將那糧倉毀了,陸泓琛等人定會在胡人手中吃敗仗。陸泓琛乃異族心腹大患,你們如果有心投靠異族,到時大可以此邀功,如此便不至於被那異族拒之門外。」另一人道。
這人曾是陸長鳴的師爺,自打陸長鳴一命嗚呼,就跟在了牧軼身邊。
這話不無道理,眾人皆在心中暗暗權衡利弊。
說完,這人轉而朝牧軼拱了拱手:「牧公子乃王爺左膀右臂,屬下唯牧公子馬首是瞻,不敢有異議,這裡離京城太近,未免夜長夢多,公子還是早些休息為妙,明日也好儘快啟程。」
牧軼點了點頭,示意事情就此定下。
眾人不好反駁,也紛紛拱手,推門散去,各自回了客房。
後半夜,客棧中安安靜靜,唯有疾風在窗外呼嘯,猶如嘶吼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