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蒼白的紅十月（31）
窗外的北風蕭瑟地吹著，卻卷不起滿地的白草。霜銀的月光從木窗的縫隙灑落進房間，棕木地板上肅靜的銀光點綴。
這裏是毓爚的夜晚，寂靜而又詭異。
神贖琉玉一手輕輕撫著躺在床上的棱宇軒的額頭，一手把握她右臂的脈搏。看著她仍未睜開明媚的眸，咬下嘴唇上的死皮，神贖琉玉不禁擔心起來。
“心跳好微弱……氣息也不是很強。”神贖琉玉為棱宇軒蓋好被窩，轉身望向站在一邊的聖清鑾髑，“她究竟有多少天沒吃飯了？”
“不用擔心她，孩子。她暈倒在地又不是你害的。”聖清鑾髑看著神贖琉玉的憂容，溫柔地安慰道。
“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況且我已經成熟了。”神贖琉玉皺起眉，不滿地說。“回答我的問題，我是醫生，可以治療你的朋友。”
聖清鑾髑驚訝地瞪大眼睛，“你……好吧，也難怪。都怪我忘記了。”她無奈地歎了聲氣，“我在下麵說過了，她兩個星期沒吃飯了。”
神贖琉玉搖搖頭，“太久了，她兩個星期都在幹嘛？”
聖清鑾髑不禁挑挑眉，棱宇軒這兩個星期在幹嘛她也說過的。“搞研究，你知道的。”
神贖琉玉轉身歎了口氣，卻正好看見棱宇軒睜著她的雙眸注視著自己。
“噢，你醒了。”神贖琉玉輕聲說，“我以為你要昏很久的。看來烤雞消化的不錯，血壓提上來了嘛。”
棱宇軒把自己撐起來，笑道，“當然，那是當然。我連鋼鐵都能消化掉。”
“是真的。”聖清鑾髑點點頭表示棱宇軒沒有撒謊，“大概是一個半月之前，她吞了我的一座鐵山。”
神贖琉玉咬咬牙，她難以相信麵前的雌龍胃口和牙齒這麽好，難道她長了一副鋼牙和熔爐般的胃嗎。“你的研究項目進展如何？你所說的永生有可能實現嗎？”
“現在是沒有辦法實現可逆性死亡的，我還必須找到其他的辦法。”棱宇軒說，“而且根據你提供的信息，我們在不受幹擾的情況下的確可以活很長。說起來我做了個夢，夢見一種新的可能。我們可以用鋼鐵為龍類來實現永生。”她舉起雙臂，仰首望向明月，臉上泛起充滿希望的笑容。“鋼鐵雖然冰冷，可比肉身要堅固多了！”
“用鋼鐵實現永生？”聖清鑾髑和神贖琉玉目瞪口呆，同時豎起了她們的頂頭上的龍耳，異口同聲地問。
“對，你們沒有聽錯。”棱宇軒高興地點點頭，“雖然龍骨的質量堪比鋼鐵，但我們的骨頭被柔軟的肉身包在裏麵。而且肉身既遠不如鋼鐵堅硬，也不能和鋼鐵一樣被很快地製造出來。如果我們的肉身被鋼鐵替換，受傷時能隨時替換，保證器官的更新，不就正是永生的實現嗎？”
“不切實際。”聖清鑾髑滿臉泛紅，像是被侵犯後不悅的灼怒。“我們的身體是多麽神聖，每個器官都擁有強大的功能，你竟膽敢用汙蝕的鋼鐵來玷汙！”
棱宇軒被聖清鑾髑的威勢嚇得縮了縮脖子，朝她吐吐舌頭。
“那你要如何用鋼鐵製造功能相當的器官？”神贖琉玉問。
“很簡單。”棱宇軒微笑道，擺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比方說肝髒是身體內以代謝功能為主的一個器官，並在身體裏麵起著去氧化、儲存肝糖、分泌性蛋白質的合成等作用。另外肝髒也製造消化係統中的膽汁。”
聖清鑾髑煩悶地哼哼幾聲，轉身走下樓。她重重地踩在木梯上，咯吱又嘎噠作響。她聽不得棱宇軒賣弄她對龍類的研究，也受不了她以科學為由玷汙龍類神聖不可侵犯的身體。
神贖琉玉待聖清鑾髑離開，向棱宇軒點點頭道，“對，所以你打算怎麽替代器官？”
“器官不是很神秘的東西。我們再談到剛才的肝吧，肝髒內所有的細胞所產生的對食物的化學作用來使得它可以起到消毒作用。”棱宇軒侃侃說道，“所以我們隻需要複製一份肝髒內的細胞，並保證他們在鋼鐵內能充滿活性就行。”
神贖琉玉搖搖頭，“沒那麽簡單。鋼鐵無法自行製造蛋白質，你要怎麽保證細胞轉移到鋼鐵中後不會立即死亡。”她抽出腰間的小刀，擼起皎潔的袖子，輕輕割開一條小口，讓殷紅的血滴在自己的手上。“我們的身體中存在大量的碳元素及其他元素，是以碳為基礎的有機生物。鋼鐵之中沒有碳元素，也沒有其他的主要元素，屬於無機物。無機物又怎能支撐起原是有機生物的我們的生命行動？”
“對，你說的很對。這個問題的確無法解決，沒有蛋白質為基礎，細胞再強大也發揮不了它們的作用。”棱宇軒托著腮苦思冥想，應聲答道，“讓我想想……或許我們並不需要讓細胞存活。我們的目的是永生，以無機物來組成身體，就不需要類似肝髒的消毒功能。我們甚至可以舍棄肺部，從而免去最為關鍵的呼吸。”她越說越帶勁，甚至連身子也激動的發起抖來。木床被她搖的吱呀作響，像是快要散架一般。“甚至連大腦……天呐……我難以想象，我們甚至可以拋棄大腦，換一種東西來儲存我們的感情和記憶。”
“那能算得上是生物嗎？”神贖琉玉皺起眉，摸摸自己的額頭，溫度正常，再去摸摸棱宇軒的額頭，立馬收回來手。她的額頭宛若阿克提克的冰山一樣冰冷。“棱宇軒，你病了。別說胡話了，好好休息吧。如果你不想休息，我們可以聊聊別的。”她掃視一圈房間，“比如說這滿櫃子的竹書。”
“不不不，我沒有病，我很好，神智很清楚。”棱宇軒擺手拒絕道，顯然她還想和神贖琉玉繼續談她的宏偉計劃。
“你病了，你在胡說八道。”神贖琉玉堅持道。她走上前去為棱宇軒拉起被子，被棱宇軒給推開。
“我說的絕非胡言亂語，神贖琉玉！我很嚴肅的！我們不需要任何有機物，鋼鐵是固定的，我們以什麽模樣永生，可以自己選擇，永遠不會變化。所以我們也不需要為了維持體型而進食，僅僅需要能夠為我們提供活動能量的食物。所以我們隻需要一個能夠將食物轉換成能量的胃，不是嗎？”棱宇軒麵容上的笑容就沒有散去過，月光慢慢移射到她的身上，她的影子投射在木桌與書櫃上，把星星燭火遮擋住。“你可能擔心那樣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龍。但是隻要你的靈樞還在，你就仍然是你自己。龍類的靈樞具有近乎百分百的相容性，可以和任何物體互動，賦予它們無堅不摧的龍魂。聖清鑾髑向我演示過，她把一條死龍的靈樞裝在脆弱的竹節上，竟然劈開了一塊岩石。”
神贖琉玉驚訝地嘴唇微啟，她沒想到龍類的心髒竟然還有這功能。“可難題在於你要怎麽把這種胃製作出來。胃通過催化酶來消化食物，可是鋼鐵裏麵有什麽？”神贖琉玉攤手道，她也通過手勢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她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了。
“我現在的確想不出如何製造那種和胃形似的器官。但是我將來肯定會製造出來的，這可是足以改變整個龍族命運的偉大工程！”棱宇軒激昂地說道，如同病入膏肓的藝術家，“如果研究出來了，我希望到時候能搞來一條龍的屍體做實驗，或者垂死之龍也可以。他肯定會理解我的，反正他都要死了。”
“願你隨心所欲。”神贖琉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像是根本不把她的話放在眼裏。
“所以你剛剛想和我聊聊另一個話題？”棱宇軒似乎精神還不錯，仍然願意聊下去，也許是因為她遇到了難得一遇的知己——神贖琉玉，一個難得能和她有共同話題的雌龍。
雖然聖清鑾髑沒有虧待住在這裏的棱宇軒，吃喝穿住都不少她的，就如同自己的生母一樣。但棱宇軒有時候很討厭聖清鑾髑的古板和嚴肅，隻要一提到替換龍類器官，她就會皺起柳眉板起螓顏，像是有誰要在她身子骨上動刀一樣。
“嗯……你還想繼續聊下去嗎？看來血壓已經完全恢複正常了嘛。”神贖琉玉握住棱宇軒的纖手，感受著她跳動著的強勁的脈搏，微笑道。
“那當然，我可不是吃素長大的。”棱宇軒揚揚下巴，挺起胸膛，好似在炫耀般地說道，但她羸弱的身體在龍類裏的確是說不上健康。
“嗯，那你知道為什麽這個房間裏有這麽多竹書嗎？”神贖琉玉看著書櫃上成行排列，一卷一卷疊堆在一起的竹簡，少說也有幾百卷，讓她不禁吸了吸涼氣。這是何其壯觀的景象。
“噢，那是聖清鑾髑寫的。她除了在鎮天門工作，就是在這裏寫書。然後還有……算了。”棱宇軒輕歎一聲，繼續說，“她寫的書無外乎就是在記載龍族曆史，每一年發生的事件都有詳細記錄。甚至還有人類的故事。”
“所有曆史？難以置信。她要記載到什麽時候？”
“她說至死方休。”棱宇軒的雙眸微微閃動了一下，猶如被風吹拂動搖不安的燭火。“但其實她也寫一些別的……雖然形式也是編年體，但在我看來極富有……神話性質？給雛龍當睡前故事講講倒是不錯。”
“那是什麽？”神贖琉玉不解地皺起眉。
“哎呀，我也解釋不清楚。”棱宇軒撓撓頭，“總之我去給你拿過來，你看完之後就明白了。”
棱宇軒掀開被窩，從木床上跳下來，跑到書櫃前，踮起腳尖吃力地用指尖去觸碰最頂上的竹書。那是書櫃頂唯一的一卷，雖然旁邊還可以擺放許多竹書，但似乎聖清鑾髑故意沒有這麽做。
神贖琉玉見棱宇軒夠了半天還是沒拿下來，便起身親自把最上麵的竹書拿到手。
“噢，你可以夠得到呀。”棱宇軒仰首望著身旁的神贖琉玉，“早說嘛，我的身高幹事挺不方便的。”
“沒有關係，不耽誤。”神贖琉玉慢慢展開竹書，一排排的竹片整齊地被絲線綁定，上麵的字蒼勁有力。
“遠古混沌之界。”她朗讀道。
“這是第一句，應該是地名。反正我不知道什麽是遠古混沌之界。”棱宇軒鑽回被窩裏，聳肩道。
“龍與霜與人並立。”
“說的應該是我們，寒霜巨人和小小的人類。”棱宇軒不禁感到一股惡寒，抱住雙肩道，“噢，難道我們的先祖在和寒霜巨人生活嗎？想想就惡心。”
“黯無止盡，時無泯流。”
“黑暗無邊無際沒有盡頭，時間也永恒而不會流動。”棱宇軒繼續解釋道。然後她發出一陣嗤笑，“看，聖清鑾髑就是個神經病。時間怎麽可能不流動？”
神贖琉玉手中的竹書啪嗒作響。“以永恒之賜，無失亦無得。”
棱宇軒打了個哈欠，翻譯聖清鑾髑寫的神話故事對她來說極其無聊。“因為時間不會流動，所以既沒有失去的東西，也得不到什麽。”
“或獨誌提疑，生死為何。”
“有人的意誌向龍詢問生與死是什麽。”棱宇軒不耐煩地說，“下一句是‘龍靜默不語’，龍沉默著不回答。”她困倦地打了一個哈欠，“翻譯的我想睡覺呀。”
神贖琉玉默默翻轉竹書，繼續讀道:“遂變換姿態，自滅身形。”
棱宇軒愣了片刻才說道，“於是龍們變換姿態，毀滅了自己的身形。”
“化為天地，開辟混沌。”
“形成了暗空下的大地，開辟了黑暗的混沌。”棱宇軒的聲音沉淡下來。
“身為星火，流彩往返。”
“繼續讀下去，我一次性給你翻譯咯。”棱宇軒焦急地說。
“嗯。”神贖琉玉點點頭，將竹簡完全展開，“導引之光，回探璞麗。曜日明暗，亦若霜人。執吾之手，時輪始動。篤信吾目，重獲新生。手握全能，直至泯亡。回探璞麗，芸生萌發。”
“化身為耀眼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裏來回往返，將光明傳達各地。指引人們的星光，讓人回應著探求輪回間的真實。太陽照耀，驅趕黑暗。也變得和寒霜巨人與人類一樣。執起我們的手，時間之輪開始轉動。忠實的相信我們的眼睛，重新獲得新的生命。你們的手中掌握著全能，直到死亡才會消失。一定要回應著探求輪回間的真實，萬千生命才會萌發。”
棱宇軒漫不經心地翻譯道。說實話，這些文字她早已爛熟於心，因為聖清鑾髑每天早晨都要起來背誦一遍，她耳濡目染也漸漸會背了。
“我懂了，”神贖琉玉恍然大悟道，“就是說以前什麽都沒有的時候，是龍類犧牲了自己化為天地，開辟世界，才帶來了如今的生物圈。對吧？”
“差不多。”棱宇軒像小雞啄米似的頷首，“但是有哪條龍會愚蠢到犧牲自己來成為大陸和星辰？成為星辰還好說，成為大陸還要天天被我踩在腳下，你說煩不煩？”
“你的意思是說，這僅僅是傳說而已麽？”神贖琉玉皺眉道。
“對，這肯定隻是個傳說。”
“那為什麽聖清鑾髑要把它寫下來，胡編亂造可沒有誰會相信啊。”神贖琉玉收起竹書，卷成一卷重歸原位。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以聖清鑾髑她古板的性格，絕對不會胡編亂造出什麽的。她說過瞎寫就是在玷汙曆史，侮辱先龍。但她寫的這些東西就像是在胡說八道。”棱宇軒無奈地聳肩道。
神贖琉玉搖搖頭，又抽出第一行的一卷竹書，“或許的確是真的。”
“天呐，你又拿了一本。”棱宇軒抓狂道，一頭倒進被窩裏，把自己蒙住。沉悶的聲音從被窩裏傳到神贖琉玉的耳際，“我可受不了，你自己湊合看吧。”
“嗯，好好休息。”神贖琉玉一邊攤開竹簡，一邊輕柔地答道。
這本竹書上的字是一樣的蒼勁，但卻有些褪色，想必也是聖清鑾髑書寫的，而且年代久遠。神贖琉玉把蠟燭拿到自己麵前，好讓上麵的字跡更加清楚。
隻見在火光下微微閃爍的字跡好似活了過來，在竹簡上隨之舞動:“自滅身形之龍靈樞猶在，以其剩力而奉新生之晶於地。新生之龍非無地而活。元神未損則靈樞不滅，靈樞不滅則可化人形。以甚微之耗見眾之行，與人時日相好而不殞也。”
神贖琉玉看得眉頭緊皺，她完全不明白竹書上的內容。她捂住額，稍稍覺得有些頭疼。便放下竹書，起身下樓，想要找點水喝。
剛剛走到木梯中途，還未踏上一樓的地板，卻聽見刀刃鏗鏘刺進血肉的噗哧聲，和淋漓的鮮血鋪灑在地板上的點滴。
她稍稍一怔，覺得有些不對勁，便抓住木梯的欄杆，從縫隙間瞟過去一眼。然而她目擊的場麵卻讓她差點尖叫出聲，她趕緊捂住口，蹲在木梯上，全身不寒而栗。
在中央大廳的櫃台前方，聖清鑾髑正裸著上半身，眉頭緊鎖，雙眼禁閉，麵色凝重地緊咬著她自己的尾巴。她的身後是散發寒戾之光的無名鋼鐵，其上的數把利刃重複著機械的動作——一次又一次的深深刺進聖清鑾髑的後背，留下慘不忍睹的殷紅的傷痕，殷紅的血珠如淋漓的汗珠從傷口中滴落在地。而大廳的地板上，早已是一片腥味極重的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