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我一定要走
時間不老,可人終歸會成長。愛恨也會磨滅。
眼前黑瘦孱弱的父親,跟心目中高大偉岸的父親形象相去甚遠,這個他恨了這麼些年的男人,已然蒼老。
童心亞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以往那些根植於心底的恨意,突然間動搖,不再根深蒂固。可是,想起母親,她又覺得沒法原諒。
「你可知道,我媽這一輩子愛你愛得深沉,至死不忘……」她本想要質問,卻沒成想,一開口就說不下去。哽咽了半天,才接下去,「多少個日日夜夜她都在期盼你能帶著信物跟她相見,可是……可是她到死也沒能等到……」
童文強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醣。
還是那隻木製的錦盒,上面覆蓋著一層青色的布面。打開來,裡面是一枚銅鏡,半面,刻著三個字:長相思。
可惜母親沒能等到這一天,她執著了一輩子,終是沒能如願。
有什麼東西在心底崩塌,轟隆隆一聲響,淚眼傾瀉……
蘇亦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似是安慰,也像是鼓勵,於無聲中給她回應。見她紅著眼不說話,他站起來坐在床沿,俯身靠近她,親昵地撫了撫她的臉頰,聲音低沉,「童童,童伯伯來了有一會兒了,他很擔心你。」
童心亞這麼多年沒享受過父愛,對父親的恨意有多少,蘇亦大概還是知道一些。可是跟父親的關係不可能一直這麼僵持下去,他希望她們父女能夠早日相認。此刻見童心亞對父親的態度有些鬆動的跡象,他心裡有些欣慰。
「別再固執了,血緣總是割捨不斷的,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有些事也該放下了。」他握住她的手,希望他的話她能聽得進去。
童文強同樣感慨萬千。
「你知不知道,我媽媽從我能記事起,常常哼唱,常重複唱的便是……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後來我長大些的時候,我媽便很少唱這一句了,更多時候,她唱的是……細想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她這一輩子,就只愛了你一人,從始至終。可是你卻辜負了她……」童心亞說著有些激動,臉色有些蒼白。
蘇亦立刻叫了醫生進來。
童心亞搖頭,「我沒事。我今天就是想問問他,我媽在他心目中到底算什麼?」
「女兒,是爸爸對不住你媽媽。」一句話說完,他已是老淚縱橫,「也對不住你。」
「老童……」宋沁雙手扶在丈夫肩頭,見一輩子要強正直的他掉下淚來,心裡頭酸楚難忍。嫁給他這麼多年,風雨同舟幾十載,從來沒見丈夫如此感性的一面。他有多在意這個女兒,她最清楚不過。可,她清楚有什麼用,要是童心亞也有她這麼明白,那才行啊。
「伯母,我們先出去吧。」蘇亦過來提醒。
宋沁點頭,表示知道了。
她又輕拍了下丈夫,「好好談談,我先出去了。」
轉身之前,她看向童心亞,想說點什麼,比如:別再跟你爸爸賭氣了,比如: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委屈可你爸也受到良心譴責也過得不好,比如:你和你爸身體都不好,別再讓彼此傷心……
可這些話,由她說出來,終歸有維護丈夫的嫌疑,或許她會覺得逆耳更不愛聽。不如不說。
一出門,林遠凡迎了上來,似是有話要說。
「阿姨,先帶伯母下去休息一下。」蘇亦吩咐阿姨,「吃點宵夜。」
宋沁回頭盯著剛走出的房間,很不放心。
「伯母,放心吧,沒事的。」蘇亦寬慰她。
宋沁點頭,隨阿姨而去。可她一心掛著樓上父女兩,哪裡吃得下宵夜,端在手裡的茶杯,半天還沒少一口。
「宋沁。」彭立娟其實已經下山,聽說童文強和宋沁來了,又半路調頭回來。這不,一進來就見宋沁一個人抬著茶杯神色焦慮不安。
「立娟。」宋沁見是彭立娟,神色緩和了一些,「你怎麼也來了?」
彭立娟笑,「你忘了?這也是我家。」
宋沁也笑了,定是她急糊塗了。
看看樓上,彭立娟似笑非笑,「怎麼,老童在樓上?看來父女相認已成定局。宋沁,后媽不好當吧,更何況是童心亞這麼不省油的女兒。」
宋沁神色匆匆一閃,笑:「心亞挺好的,是我們虧欠了她。」
「宋沁,你就是太善良了。」彭立娟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童心亞什麼樣,我比你更清楚。我啊,要不是寬容大度,早在三年前被她氣死了。」
宋沁放下茶杯,「是嗎?心亞這孩子,我倒是挺喜歡的,雖不是我親生,但我一見如故。」
「宋沁,有些話我也不想瞞你,我兒子和童心亞早在三年前已離婚,現在就更是不可能了,能做我兒媳婦的,只能是amiee。」
「立娟,年輕人的事,我們還是不摻和的好。」宋沁站起身,「老童還在樓上,我上
去看看。」
不歡而散。
蘇童兩家雖是世交,但這些年來往沒那麼密切,關係不如從前。今天聽見彭立娟如此說童心亞的不好,心裡不高興,當下也不給面子。
樓上,蘇亦帶著林遠凡進了樓上的書房。
林遠凡勸他,「蘇總,你也吃點東西吧?」
蘇亦搖頭,已恢復公事公辦的樣子,「先別說這個,說正事!」
宋沁上樓的時候,童文強父女已經收拾好情緒,看起來關係雖然沒有冰釋前嫌,但較之前已有所緩解。床頭擺著兩個錦盒,一模一樣,裡面的銅鏡各半,刻著字。
長相思。
勿相忘。
她站在門口,突然就捂住了嘴。
許是情緒波動太大,童心亞有些累了。床頭的儀器輕微作響,她在將睡未睡里,突然憶起小時候……眼前彷彿還是母親倚在庭前唱的樣子,聲音雅麗清新,唱得幽咽委婉,感染力十足。
童文強坐在輪椅里,行動不便,可是雙眼從未離開女兒。
宋沁走進去,看著丈夫,示意他出去說話,推著他往外走。
來到門外,宋沁說:「不管怎麼樣,還是把心亞帶回家吧,她待在這兒,名不正言不順,何況……」想起彭立娟剛才那番話,她頓了頓,「咱們家的女兒,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從樓下上來的童安晨聽見母親的話,也贊同,「就是,我姐不能待在這,省得受那老巫婆的氣!」
「晨晨!」童文強不允許兒子對長輩無禮。
「本來就是。」童安晨把獵豹手鐲的事情說了一遍。
聽了妻子和兒子的話,童文強知道女兒受了委屈,立刻點頭,「好,咱回家。」
童心亞聽見屋外隱隱在說話,床頭擺放的錦盒,還開著。
媽,如果你還活著,會不會原諒他呢?
媽,你知道嗎?他說他錯了,說他對不住你,你聽見了嗎?
媽,兩半銅鏡終於合在一起了,可是你都看不到了。
媽,我好想你……
蘇亦聽完林遠凡的工作報告,一出書房就聽見童文強的話,頓了下腳步,「童伯伯,童童可以住在這裡,我會好好照顧好她的。」
「蘇亦,童伯伯真的是很感謝你對心亞的照顧。我想等她好些了就帶她回家去靜養一段時間。正好,這些年都沒陪在她身邊,我想盡點做父親的責任,而且,我老了,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我希望能多陪陪她,讓她感受缺失多年的父愛,希望你能理解。」童文強說的話,讓蘇亦沒法反駁。
「文強,父女相認是件好事,恭喜恭喜。」彭立娟從樓梯上來,聲音透著不合時宜的歡快。
「恭喜?我姐還躺在床上,你就這麼開心啊,蘇阿姨?」童安晨雙手插在兜里,臉上表情很不友善,「我姐可是被你氣病的。難不成我們還要感謝你?」
「晨晨!」童文強板起臉來,「怎麼跟長輩說話的!」
彭立娟笑道:「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姐從小就有心臟病,可不能賴我身上。」然後,她對著宋沁和童文強,「我們家蘇亦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照顧一下前妻並不代表什麼,你們不要多想。」
宋沁神色微變,笑道:「我們家心亞是個好孩子,會得到幸福的。」
彭立娟神采飛揚,「對了,等到我兒子跟amiee大婚的時候,你們可要賞光。」
「蘇總,我們該走了。」說話間,盧斯年已經扶著童心亞出來。
蘇亦臉色大變,「不行,就算要走,也得等到你身體恢復一些再走。」
「蘇總,我已經勸過了,沒用。」盧斯年也不想她現在就走,可是她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再者,繼續待在這兒,心情不好的話對她的病情似乎沒什麼好處。
「我今天……是一定要走的,你別攔我。」童心亞神色堅定,語氣強硬,「你也……攔不住。」
她原本也是要走的,只是碰上彭立娟,又舊疾複發,才繼續待在這裡。聽到彭立娟的話,她再也躺不住,當下就拔掉身上插的管子,叫盧斯年帶她走,她不想再待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