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表白 秋風還是單身
很久很久以前——也沒有這麽遙遠,大約是十年前左右的故事。在某個地方有一對男女,他們的夫婦關係告終。一個丈夫,一個妻子。加起來兩個人。過去他們的關係令旁人個個稱羨,大家都覺得他們一定會幸福偕老,對此深信不疑。但這樣的兩人,最後婚姻關係隻持續了短短不到十年。
這種模式很普通。
這對夫婦白一個年幼的獨生女,這也十分普通。兩人經過不堪入耳的議論之後,女孩的監護權決定歸父親。
這對夫婦最後的關係可說是一塌胡塗,與其說兩人的關係告終,倒不如說是一場失敗的婚姻,要是兩人繼續住在同個屋簷下一年,甚至有可能演變到拿刀互砍的地步。最後,父親逼母親發誓自己永遠不來看女兒。這和法律沒有關係。
是父親半強迫逼著母親發誓的。
但是,獨生女思考著。
如果那不是在強迫之下說出口的誓言呢?
女孩也被父親逼需發誓,說自己永遠不會去找母親。這時她思考了。母親原本那麽喜歡父親,現在卻如此厭惡他,母親該不會也厭惡白己了,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麽她能發那種誓呢?如果她是被半強迫的,那剩下的一半呢?但是,這個問題也可以套用在自己身上。因為女孩自己也發誓過,說自己不會再見媽媽。
沒錯。
就算對方是母親。
自己是她的獨生女。
這關係也不可能永遠持續。
無論是不是強迫,發過的誓言已經無法取消。麵對自己選擇的結果,不用主動語態,而是用被動語態去闡述,這是一種寡廉鮮恥的行為。讓女孩學習到這件事的不是別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女孩歸父親撫養。
被迫舍棄母親的姓。
但是,這般怨恨逐漸風化了。
往日的悲傷也隨之風化而去。
因為時間,對任何人都很平等且溫柔。
溫柔到白讓人覺得殘酷。
隨著時間的經過,獨生女從九歲成長到十一歲。
她突然覺得很訝異。
因為自己無法回想起母親的容貌,不,嚴格來說不是想不起來。母親的容貌能夠清楚地浮現在她的眼前。但是,那是不是母親的容貌,她無法確信。
就算看照片也一樣。
父親偷留在手邊的母親照片——上頭的女性真的是自己的母親嗎,女孩不知道。
時間。
在時間之中,任何思念都會逐漸風化消失。
任何思念都會慢慢劣化。
所以——
女孩決定去找母親。
在十二歲那一年,五月的第二個禮拜天。
母親節。
當然她不可能告訴父親自己的決定,也沒辦法事先和母親取得聯絡。因為女孩完全不知道母親現在過著什麽樣的生活,而且——
萬一母親討厭我。
萬一母親覺得我很麻煩。
或者,萬一母親早就把我給忘了的話。
女孩會受到很大的打擊。
女孩來找母親前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對好友也同樣保密,老實說這麽做是為了替自己留後路,讓自己隨時都能選擇終止計劃。她動身了。
動身去找白己的母親。
她細心地綁好頭發,背上自己最喜歡的背包,裏頭塞滿了過去的回憶.她希望這些東西會讓母親感到喜悅。為了不讓自己迷路,她手上緊握著寫有母親地址的便條紙。
但是
女孩沒能抵達目的地
沒能抵達母親家
為什麽?
這是為什麽?
這到底是為什麽?
信號明明是綠燈——
“——那個女孩,就是我。”
八九寺真宵自白說。
不,或許她是在懺悔。
看到她的臉上寫滿了抱歉,有如此刻就要放聲大哭的表情,讓我隻能這麽覺得。
我看戰場原
戰場原的表情完全沒變
她真的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孩
在這種狀況下,她的內心不可能沒有起伏
“在那之後妳一直在迷路嗎?”
八九寺沒有回答。
也沒看我一眼。
“無法抵達目的地的人,會阻礙其他人踏上歸途——忍野先生雖然沒有肯定這點,但我想那靈體給人的感覺應該像地縛靈吧。以我們外行人的所知來看啦。前往,還有歸來——去路和歸途。不停的巡禮。忍野先生說,這就是八九寺的意思。”
迷牛
不是使人迷路之牛,而是迷牛的原因
一個必然的理由。
沒錯因為怪異本身……就在迷路。
“但是那個蝸牛……”
“所以說”
戰場原用教誨般的語氣說
那語氣十分平淡。
“那表示她是在死後才變成蝸牛的吧。忍野雖然沒說是地縛靈,不過他有說過幽靈兩個字吧﹒簡單來說,蝸牛就是那個意思吧,”
“可是,那種事情——”
“可是我想就是因為那樣,她的模式才會和單純的幽靈不一樣。和我們一般想的幽靈。也和螃蟹的模式不同……”
“怎麽會……”
不過,的確……就跟名稱一樣、這怪異雖然有一個牛字但卻不是牛,現在就算說她是蝸牛,她也不見得會是蝸午的型態。我誤解了怪異的本質。
名稱表現出本體
本體
眼見的東西未必是真實;但反過來說,並不代表看不見的東西就一定是真實,阿良良木老弟
八九寺真宵(MAYOI)
八九寺,迷
MAYOI這個音,原本是布料的經緯線脫散之意,故可以用係部寫作「紕」,此字也意味著妨礙死者成佛妄執。此外,宵字單獨使用時則表示傍晚,也就是黃昏時刻,即逢魔時(注36由晝轉夜的時刻,約現在的傍晚六點,如字麵之意,古時候認為這個時候容易遇見妖魔鬼怪。),此字在再冠上真字,真字很例外地就會成為否定的接頭語,真宵,即指深夜,更仔細來說在古語中是指午夜二時……沒錯,就是指醜時三刻。這怪異有時是牛,有時是蝸牛,有時是人形——但是,這樣一來真的就和忍野說的一樣。
一切就這麽簡單——不是嗎。
“可是……妳真的看不見八九寺嗎。妳看她就在這裏啊。”
八九寺伏首。我強硬地抱住她的雙肩,讓她麵對戰場原。八九寺真宵。她就在這裏,我可以摸到她。也可以感受她的體溫和柔軟的肌膚。低頭看地板,她也有影子。被她咬到也會感到疼痛——
我剛才和她聊天的時候,也很快樂不是嗎。
“我看不到她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可是你的舉止都很自然——”
不、不對
我搞錯了
戰場原一開始就說過
她說:我看不見那種東西
“我隻看到你一個人在那塊廣告牌前麵白言自語,最後好像在演默劇一樣,開始對空氣拳打腳踢而已。我完全搞不懂你住做什麽。可是,我聽了你的話之後——”
聽了我的話之後
沒錯,剛才所有的狀況,都是由我一字不漏地對戰場原說明。啊啊,難怪,所以戰場原才沒有伸手接過那張寫有地址的便條紙。
因為她看不見
看不見那張紙
“可是——既然那樣、妳怎麽不早點跟我說。”
“因為,我說不出口吧。我做不到。眼前有一樣東西,阿良良木你看得見,但是我卻看不到,我很自然會覺得有毛病的人是我。”
“……………”
兩年以上
怪異纏著少女戰場原黑儀,兩年以上
有毛病的人是自己。異常的人是自己
這種想法已經在戰場原的心中根深蒂固,無法輕易抹滅。人類隻要遇到怪異,哪怕是一次也好,或多或少都會影響到你剩餘的人午。如果真要說是多還是少,那應該算是多吧。既然你已經知道世上有怪異的存在,就算你無能為力,你也無法佯裝不知。
所以……
可是,終於從怪異中得到解放的戰場原,不想承認自己又有了毛病,不想承認自己又出了問題,也不想被我這麽認為,所以看不見八九寺的她才假裝自己看得見。
故意配合我
原來是這樣啊……
因此,戰場原剛才那無視八九寺的態度……無視這兩個字,在這種場合實在貼切到荒謬的地步。而且,八九寺會藏在我的腳後躲避戰場原,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嗎……
戰場原和八九寺
兩人終究一句話也沒說。
“戰場原……所以你才會白告奮勇要去找忍野——”
“因為我想要問他。問他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雖然我問了他之後,被他小小地責備了一下。還是應該說,他很驚訝我會有這種想法。不,或許他覺得我很好笑也說不定。”
的確,這聽起來就跟笑談一樣滑稽。
“遇到蝸牛的人,其實是我嗎?”
先是遇到鬼,然後又遇到蝸牛
忍野一開始就說過這句話。
“小孩——而且還是女童的怪異,其實相當普遍。當然我也有某種程度的認識。這種怪異在國語教科書上也有出現過。例如有身穿和服的幽靈,會讓旅行者在山中遇難,還有會在不知不覺間混入遊玩的小孩當中,然後在遊戲結束的時候把一個人帶走的小女孩之類的。雖然我孤陋寡聞,不知道這些怪異就是迷牛。那個啊,阿良良木,忍野有說過——要遇到迷牛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希望自己可以不要回家。這種希望,對,雖然有一點消極,不過這種事情每個人都有想過。因為每個人的家裏,都會有一本難念的經。”
“……啊!”
羽川翼
那家夥也是一樣
因為她的家庭不合,關係不正。所以禮拜天是散步天。
她和我一樣,或許程度比我還嚴重。
所以羽川也——看得見八九寺。
看得見,摸得到,還能和她對話。
“實現人類願望的……怪異嗎?”
“那種說法比較好聽沒錯、但也可以說他是一種乘人之危的怪異吧。就拿阿良良木你來說,你不是真的不想回家吧。所以,與其說是自己消極的希望,倒不如說,對,你是因為有一個原因才不想回家的。”
“…………”
“不過就是因為這樣,阿良良木。對付迷牛的方法很簡單啊。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不要跟著他,隻要離開他就好。就隻是這樣而己。”
這樣說沒錯,一切都說得通。如果一直跟在永遠到不了目的地的蝸牛身後,任何人都無法回家。
用言語來說明,其實非常簡單。
就像羽川很幹脆地走出公園一樣。
隻要想回去就能回去。
因為跟著人走,所以才會回不了家。
可是——
就算不想回家,到頭來人們可以回去的地方也隻有家而已。
“他不是什麽惡質的怪異,能力也不是很強大。他的危害不大。這些是忍野說的。他還說迷牛隻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一種輕微的不可思議而已。所以——”
“所以?”
我打斷她說
我無法繼續聽她說下去
“所以又怎樣,戰場原。”
“…………”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吧,我要的不是這樣,戰場原。我懂你的意思,而且我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也都完全搞清楚了;但是我想問忍野的東西,不是你說的這些吧。你們旁征博引很辛苦沒錯,但是我請你去找忍野,不是因為我想要你們告訴我這些東西吧。”
“……那到底是為了什麽?”
“是因為——”
我緊握了八九寺的雙肩。
“是因為我想知道,該怎麽帶這家夥,帶八九寺去她媽媽那裏。就這麽簡單。打從一開始就這麽簡單。你剛才說的那些知識,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和別人臭屁,那種東西我才不管勒。那種無處可用的雜學,隻會浪費腦容量而已。重點不是那些東西吧。”
不是阿良良木曆怎麽樣
重要的是八九寺真宵的事情
隻要我離開她就可以?不對
因為我不能離開她
“……你懂嗎?阿良良木。那個孩子,她不在那裏。她既不在這裏,也不在任何地方。八九寺……你說她叫八九寺真宵是吧。那孩子……已經死了。所以,她已經不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她沒有被怪異附身,因為她就是怪異本身——”
“那又怎樣!”
我怒吼了
我當著戰場原的麵大吼
“不是理所當然又怎樣,那種事情大家都一樣吧!”
“…………”
我也是,你也是,羽川翼也是
沒有東西可以水遠持續的
即使如此
“阿……阿良良木哥哥,我好痛。”
八九寺在我的手腕中無助地掙紮。我下意識太過用力,指甲陷入她的肩膀中,似乎弄痛了她。
她似乎很痛
接著,她開口說
“那、那個,阿良良木哥哥。戰場原姐姐說得對。我,我——”
“你閉嘴!”
無論她說什麽,聲音都無法進到戰場原的耳中。
隻有我聽得見
但是,這家夥用那個隻有我聽得見的聲音,一開始就很坦白地告訴我,說自己是迷路的蝸牛。
她盡最大的努力,盡自己所能,想要告訴別人。
然後,每當她第一次開口的時候,
她都會說出同樣的話語。
“你沒有聽到對吧,戰場原,那就讓我來告訴你。這家夥不管是對我,還是對羽川都一樣,嘴巴張開第一句話都讓我們意想不到——”
請不要跟我說話
我討厭你
“你懂嗎?戰場原。她不希望有人跟著自己,所以她必須對所有看得見她的人說這種話。這種心情你懂嗎?自己的頭快要被別人摸的時候,她必須去咬對方的手,這種心情你能體會嗎?我完全無法體會。”
隻要請別人幫忙就好了?我這句話真是太殘酷了。
她沒辦法告訴別人自己是什麽樣的存在。
也不能告訴別人有毛病的人是自己。
“可是,就算我們不能體會她在迷路或孤獨一人的時候,必須那樣說的心情,可是我和你也曾經用不同的方式體會過吧。就算我們的心情和她不一樣,但是我們承擔的痛苦應該都是一樣的吧。我曾經變成了不死之身,你也曾經因為怪異而失去體重。對吧,我說的沒錯吧。所以我不管她是迷牛還是蝸牛,但如果這家夥本身就是怪異的話,那整個情況就不一樣了吧。你看不見,聽不見,甚至也聞不到她的味道,就是因為這樣,才必須要由我,把她平安送到她母親身邊。”
對戰場原說這些話完全不合道理,但我還是不由得出聲怒吼,慢慢地我冷靜了下來,當然,我知道自己是在強人所難。但是,戰場原麵對我的怒吼卻沒有變臉,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她開口對我說:
“我終於能夠實際體會,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
“……唉?”
“我好像對阿良良木你有所誤解。不對,應該不算是誤解。其實我心裏多少……應該說我早就已經知道了。這應該算是幻想破滅吧。阿良良木。你聽我說。禮拜一,我因為一點小小的失敗,被你知道我心中背負的問題……然後,你在那天就跑過來找我。”
我或許可以幫你的忙。
那時我對戰場原這麽說。
“老實說,我一直搞不懂你這麽做的意義何在。為什麽你要那麽做呢?因為那對你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吧。就算你幫助我,你也無利可圖。但是為什麽你會這麽做?該不會是因為對象是我,你才伸出援手的吧?”
“…………”
“然而,並不是。似乎不是我所想的那樣。單純隻是因為阿良良木你……對任何人都會伸出援手。”
“什麽伸出援手……沒那麽誇張吧。你太小題大做了。在那種狀況下,任何人都會那麽做的。而且你也說過吧,我隻是剛好有經曆類似的問題,又剛好認識忍野”
“就算你沒有經曆類似的問題,就算你不認識忍野,你也會做一樣的事情不是嗎?就我從忍野那邊聽到的話來看。”
那家夥到底說了什麽
他肯定說了一些有的沒有的
“至少我——不會因為在住宅地圖前麵,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小學生兩次,就跑去跟人家說話。”
“…………”
“如果一直獨自一人。就會懷疑自己是特別的存在。獨自一人的話。確實會無法融入其他的群體。不過,那也隻是因為不習慣而已。真好笑。我遇到怪異後持續了兩年,其實有很多人發現了我的問題,但是不管最後的結果怎樣。像阿良良木這樣的人,隻有阿良良木你而已。”
“……那是因為,我就是我吧。”
“是啊,說的沒錯。”
戰場原莞爾一笑。
接著,戰場原黑儀明確地看向八九寺真宵。當然,有可能是因為角度剛好對而已。
“忍野最後說了一句話,阿良良木。他說反正阿良良木老弟一定又會說一些天真的話,所以親切的我呢,就傳授他一個隻有這次可以用的秘技吧”
“秘、秘技?”
“他真的……看透了一切呢。他活著到底都在想些什麽。我真的是猜不透。”
那我們走吧,戰場原用輕鬆的語調說完,跨越野腳踏車。熟練的動作,彷佛腳踏車已經是她的所有物一般。
“要走去哪?”
“當然是去綱手家啊。我們要以善良市民的身分,把八九寺小妹妹送過去。跟我來,我替你帶路吧。還有,阿良良木。”
“幹嘛?”
“Iloveyou”
“…………”
她用平淡的口吻指著我說。
………………
我思考了幾秒鍾後才終於理解到,我成了全世界第一個被同班同學用英文告白的男人。
“恭喜你。”
八九寺說
在任何含意上,這句話都很沒意義且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