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任何小道消息都不是空穴來風,無論是泄露、猜測,還是別有用心的造謠,都有事實的某些影子。黃師傅已經預感到老陸要向他下手了,但是他還抱著僥幸的心理,希望老板不會聽他的話。畢竟自己在這個廠服務了近三十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大不了,不作經理,老板不會同意炒掉自己的。當老板秘書打來電話那一刻,他的心涼了……但是並不吃驚,隻是有些沉重……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員工一起去上班,而是等人走完了,他才慢慢地向工廠走去——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他是個愛麵子的人,連去洗腳桑拿都是一個人偷偷的去……他不想叫人看到他灰暗的一麵。但在廠門口,保安攔住了他,不讓他進去,說接到公司通知,讓他先在外麵等著……黃師傅做夢沒想到,他一個經理——並且一度主持過工廠全麵工作的大佬,一個奉獻了全部青春的老員工,會被一個來了不到一年的小保安拒之門外……他憤怒了,不再顧及形象,衝保安嚷嚷——雖然他知道跟保安沒有什麽關係。但是他無法控製自己……他又給老板打電話……但是沒人接。他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也知道窗戶後麵肯定有人在看他的笑話……
他孤零零的徘徊了一陣,撥通了老老板的電話……他年輕的時候就是跟著老老板打拚——但老老板已退休了,公司交給了兒子,很少幹涉具體事務……老老板多少還是念舊的人,他默默地聽完了黃師傅近乎哭訴的話語……電話掛掉不到兩分鍾,胡興旺就出現在大門口,他親自打開門,請黃師傅進去,但沒說一句多餘的話。黃師傅在大堂裏的樓梯上碰到了光頭。他剛到車間裏囑咐各部門管理層:黃師傅已經不是本公司職員,請不要接待他……他心裏有種掩蓋不住的興奮,慢騰騰的走著,似乎有意在等待著——他眼睛的餘光已經看到了身邊的黃師傅,似笑非笑的喊了一聲“黃大哥”……黃師傅已經恢複了某種自尊的神態,點點頭,說:你贏了,但你最後還是會輸的……光頭有點尷尬的分辯說,這都是老板的意思,跟我們沒有關係……黃師傅冷笑著晃晃手,叫他不要說了,並且加快了腳步。他裝出很平靜的樣子,收拾自己的東西,但是沒有主動和其他人打招呼……辦公室裏大多數人都裝出不知道他要離職的樣子,沒有人去和他話別——就連他的那些親信,懾於老陸和光頭的壓力,也不敢露頭……黃師傅也並沒有像光頭想象的那樣,要去搞什麽事——他默不作聲的揀好東西,沒有理任何人,甚至也沒有回一下頭,就出了辦公室。下樓梯時,碰到從車間回來的張建樹。張建樹照例叫了他一聲“黃師傅”。黃師傅機械性的點點頭,又擠出一絲笑容說,“你好”。顯然黃師傅沉浸在某種情緒中,沒有認清和他說話的人。張建樹感到他沒有了以前的活力……黃師傅就這樣孤零零的出了廠,始終跟在他身後的隻有胡興旺——本來叫一個保安就可以了,可是老陸點名讓他親自看著……他在心裏抱怨,好處沒有,得罪人的事卻讓自己出麵……
張建樹回到辦公室,看到很多人在交頭接耳。不用說,都是在議論黃師傅的事。張建樹雖然沒有興趣去摻和、打聽,但阿勇主動過來和他嘀咕:問他看到黃師傅沒有?自己是不是沒說錯?並且向梅姨那兒看一眼,小聲說,梅姨要升主任了。張建樹說,每個部門都不缺領導啊!阿勇說,老陸要成立外發部,現在廠裏單很多,就是做不出來,以後要發給別的廠做。張建樹說這倒是個肥差,怎麽到她手裏了?阿勇詭秘一笑說,別人付出的多唄!這些意思大家都懂,隻是公司這樣搞不亂了套才怪……沒幾天,梅姨的任命就下來了,她得意的換了新的座位。讓人沒想到的是阿靜也升了職——調到PMC當副主管(主管是光頭的人,被黃師傅當權的時候逼走了,一直是組長負責工作)。對於這些變動(包括黃師傅的離職),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普通員工都認為老陸也是瞎搞,怕還不如黃師傅;也有知情人說,黃師傅也不是好家夥——他也是用人唯親,也沒少玩弄女員工(並且講的有鼻子有眼),隻是更隱蔽罷了……張建樹也不知道,一個工廠裏會有這麽複雜的關係,這麽複雜的人性——他以前隻是一味的癡迷於技術,認為有技術才可以作出一番事業。上來後,才知好多想法過於單純和理想化。不過,他知道自己得了職業病後,不能怎麽做,都不會得到公司的重用了。所以,不能誰下台,誰上位,他都不怎麽關心,聽同事們談起來也就不甚熱心。但他對那個做手工的女同事,還是說話算數——星期天一大早就和她一起出發了。他原本是要月中去的,但看那個女同事那麽急,就提前了。這件事他也和甘霖說了,女孩子沒說要一起複查,但讚成他助人為樂……還開玩笑問這個同事是不是很漂亮?張建樹說不知道,因為自從遇到她後,他就沒再正眼看過別的女人……這些情話無論是真是假,女人們都是很愛聽的。但從一個大叔嘴裏講出來,就很難說是肉麻,還是真摯了。張建樹一般是避免說這類話的,但一不留神的時候,他又變得很幼稚。他和這個叫李玉珍的女工,一路上並沒說什麽話。他看她的樣子,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不錯的,但回想起來,卻沒一點什麽印象。那時候的工廠正是鼎盛時候,人很多,出出進進應接不暇,年輕貌美的女孩也很多(劉彩雲還沒掌權),可惜老陸沒趕上好時候……後來,機器設備越來越先進,需要的人工就少了;再加上各地區發展均衡了,生活條件也好了,年輕一代基本不再到這種工廠打工了,剩下的都是沒有辦法的七零、八零後,還在無可奈何的硬撐著……
到站後,張建樹小聲的喊她。她像從夢遊中驚醒,慌慌張張的跟著張建樹下了車。張建樹讓她不要緊張,要保持心平氣和的狀態,不然馬上檢查就不那麽準了……還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她幹巴巴的笑了笑,說知道。張建樹了解這種心情,沒有再說什麽。她們到了職業病體檢科,醫生護士剛剛就位,體檢的人也不多。作為一個過來人,張建樹就很熟悉這個流程了。他幫李玉珍填好表格,辦好手續,領她去交了錢,並且教她怎樣調整檢查順序,節約時間……然後,他才到住院部去找醫生開單複查……這一次的結果和以前別有太大變化。他拿去給醫生看了看,醫生沒說什麽。張建樹又在病房外麵走了一趟,住院的人還有那麽多,不過已經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了。他又去找李玉珍,告訴她結果要下午四、五點鍾才能拿到,自己就先回去了……李玉珍說了些感謝的話。張建樹叫她檢查完了,可以去附近公園、商場轉轉,不要顧慮太多,有事打電話或發微信……
張建樹在醫院外麵琢磨了一下,看看時間也九點多了,就向某大型商場走去——那裏有很多金銀珠寶首飾店。他進了一家口碑不錯的連鎖店。這裏的店員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子,穿著黑色的製服,紮著丸子頭,雪白的脖子上還係著色彩豔麗的絲帶……打扮的猶如空姐。張建樹剛一靠近櫃台,就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走過來,笑盈盈的問他想買什麽。張建樹指著一款金項鏈,讓她拿出來看看……女孩子邊拿邊問張建樹,是給女朋友買,還是給老婆買?也許是這個女孩子沒有經驗,也許是她心直口快,作為店員,說這種話明顯是不合適的。她的同事已經在給她使眼色,並且給張建樹遞來一杯水——但是張建樹並沒有在意,隻笑著說:有什麽區別嗎?老婆不都是由女朋友變的。女孩子似乎醒悟過來,連忙說,都一樣,凡是女人都喜歡金子……張建樹不知道怎麽挑選,他從不戴任何首飾,也沒給前妻買過什麽。他所有的工資都是上交的,經濟上毫無主權,前妻想買什麽就買什麽,他從不幹涉。他以為這樣女人就會開心,殊不知女人是需要時不時獻殷勤的……錢又不夠多,殷勤又跟不上,女人的虛榮心得不到滿足,很快就會變心——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他看了幾款,猶豫不絕……這個女孩子為了賣出項鏈,開始打聽戴項鏈人的身高,體重,膚色,性格等等。又恭維張建樹有福氣,有這樣漂亮又有氣質的女朋友……張建樹淡淡的笑著,最後在店員的建議下,揀了一條樣式簡單大方,做工精良的包起來——並且用的是禮品盒……他想給甘霖一個驚喜!
回到宿舍,他把禮物小心的放進抽屜裏,想象著送給女孩子的那一刻……懷著某種溫暖幸福的心情,他又和女孩子聊了會天,並且約定了月底見麵的時間——很幸運的是,她生日的那天剛好也是星期六。快要吃飯的時候,老樊和老吳到宿舍來找張建樹玩——這是很久沒有過的事了,特別是老吳升職後,好像忙了很多,幾乎沒有時間來談天。他們的話題首先就是這周公司出現的人事變動……老樊的看法是公司這樣折騰早晚要失掉人心——炒掉黃師傅也就罷了,提拔那些女人就太隨便了,完全壞了規矩(她們資曆太淺了)……但老吳的看法卻樂觀很多,說不破不立,大麵積洗牌才有機會……張建樹靜靜地聽著——有時附和兩句,但沒有發表什麽看法。他們又問了張建樹職業病在怎麽搞?張建樹沒有隱瞞,講了目前在等評殘結果,還提到了,上午順便帶一個別部門同事去體檢的事……飯後,老樊提議開車去柳林湖轉轉。他們坐上老樊的破二手車行駛在寬闊的大路上,旁邊不時有豪車呼嘯而過,引得老樊不住感歎:什麽時候也能買一輛好一點的車?接著就講了一些認識的人,以前窮的要命,怎樣一下子就發了財,不可一世,等等。他們好久沒來這裏了,環境比以前更好了,隻是人太多了……到處都是開發的樓盤,房價一個勁的長,也不知哪來那麽多的有錢人。三個男人邊走邊聊,沒有什麽目的,也沒有什麽忌諱……不知怎的,就談到婚姻上了——張建樹離婚的事,老樊是知道的。當張建樹說出來時,看老吳也沒有吃驚,想必老樊也跟他說了。他們說了些“沒什麽大不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之類的豪邁話,勸張建樹看開些……晚飯他們在外麵吃,老吳搶著買的單。這期間,張建樹收到李玉珍發來的微信——她的體檢報告。當一個人覺得自己哪裏有問題時,那多半就是有問題。他安慰李玉珍,說問題不大,按醫生的要求,複查三次再說。並叮囑她暫時不要給廠裏說,也不要向周圍的同事透露,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可以說也是張建樹的經驗。他隻簡單的對看著自己的老樊和老吳說,這個女同事也有點問題,但沒給他們看報告。老樊和老吳都有點擔憂的說,這樣下去,這行誰還敢做啊!
其實,這個世界上風險再高的職業都是有人做的——畢竟,人不吃飯七天就會死,而從事這項工作怎麽著,也比不吃飯活的久,況且還要養家呢!關鍵是,你的付出是否得到合理的回報。如果不是,你該怎麽辦?是拍案而起,憤然離職;還是忍辱負重,圖謀再起;亦或消極怠工,暗中破壞……每個人的期望不同,性格不同,甚至職位不同,都會有不同的反應。本來今年加工資的方法都知道,幾乎沒什麽懸念。但實際上可以看出,人人都懷著緊張激動的心情,隻是表現方式不同罷了。
剛吃過飯,還不到六點,活動室和操場上都擠滿了人,說說笑笑的很熱鬧。財務人員一就位,麵前就排起了長隊……不一會,簽了工資條的人出來了,有的麵帶笑容,有的沉默不語,有的大聲抱怨……張建樹也和老樊、老吳站在隊伍裏,看到有個人因工資加的少,情緒失控,和財務在那裏爭吵……財務人員沒好氣的說,你找你們部門老大去,這又不是賬算錯了,跟我們沒關係……旁邊的人都笑了。張建樹看到工資條上的數字後,在心裏算了一下,臉不由的沉了下來……老樊和老吳問他加的怎麽樣?張建樹麵無表情的說,我明天要會一會老陸!原來,即使按最低5%的標準加薪,張建樹也沒達標。雖然差幾十塊錢,也不是大事,但道理不對呀!太不公平了!老樊、老吳也替張建樹不平,但不建議他和老陸硬碰,說這樣可能引起廠裏報複,特別是老吳,說還是忍忍算了,不管怎麽去鬧,加的工資都不會再改變了……張建樹叫他們放心,自己有分寸……這次加薪,大部分人都是很滿意的,尤其是那些職務工資高的人。老陸看到寫字樓裏洋溢著喜悅的氣氛,心裏也很得意,覺得自己的辦法真好。所以當張建樹輕輕地敲下辦公室的門,走到他辦公桌前,叫聲”陸生“,打斷他的遐想時,他有些惱怒,威嚴的問,“你是哪位?有什麽事?”
“我是跟單,叫張建樹,”張建樹不慌不忙的說,“我們在辦公室每天都見麵的。”
老陸“哦”了一聲,嚴肅的看著他。
“我想問一下加工資的事……”張建樹繼續說,“為什麽別人都加的不錯,隻有我的連5%的數都沒加到?公司是認為我工作做的不好,還是因為我是職業病人,而歧視我!”
“你把工資條,我看一下。”老陸說,並沒回答張建樹的質問。
他晃著大腦袋,掃了一眼張建樹遞過去的工資條,然後往大班椅上一靠——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這間辦公室還是原來張生用的那間,不過裏麵的東西已煥然一新,座椅都比以前更為氣派。連擺設的位置都作了調整,不像以前挨著一邊牆,而是居中而放,背後就是寬大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麵的風景。老陸大剌剌的樣子,就像一個極度自負的酋長,他漫不經心的翻著眼睛看了會天花板,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氣說,”公司調薪是說上浮5%左右,並沒說一定要達到或超過5%,你這個基本上也是合理的,不存在你說的那些歧視的因素。我看你這個薪水做跟單,也不算少啊!還是不要計較那麽多,現在公司不景氣,大家要努力工作,共渡難關……“他打著官腔,以為張建樹會唯唯諾諾的說“這樣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誰知張建樹一字一句的說,“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是在下麵做技術的。我的薪水用的是汗水一點點的積累起來的,不是靠花言巧語和溜須拍馬哄來的。就是現在,車間裏的很多故障還是要我才能搞定,我不想和寫字樓上的同事比。即使要比,我的工資水平也是中等偏下,而我在這個廠做了十年了,我能跟才來三五年的人一樣嗎?至於說到公司景不竟氣,這也不是哪一個人造成的。景氣的時候,公司沒給員工額外的好處,不景氣的時候,又說同舟共濟,這說得通嗎?利潤分配不合理,管理不到位,想搞好一個公司是很難的……”
老陸看似在認真的聽,甚至想做出禮賢下士的樣子,實際上他卻有些生氣了。不是因為談話的內容,而是因為張建樹侃侃而談、不卑不亢的態度——要知道,在這個公司裏,經理主管在他麵前都大氣不敢出,而一個普通職員竟如此鎮定自若……他想發飆,又有點摸不清底細……沉吟了一會,敷衍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我了解一下。不過,工資是老板批的,我也沒辦法。那看能不能明年加薪的時候給你補起來……“
他臉上已經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張建樹知道再說無益。他不屑地一笑,說道:“明年,這樣搞,我們能不能撐到明年難說!”
老陸坐直了身子,剛想發作,光頭進來了,他衝張建樹嚷到,“你跑到總監這裏來幹什麽?”
從張建樹一進老陸的辦公室,很多人都伸長脖子看著……花姐特別緊張和不安,她悄悄地去和光頭反應這個情況。光頭想了一下,還是進來了。
“我找陸生有點事。”張建樹很平靜的說。
“什麽事啊?”光頭又用他慣常的不耐煩的語氣說,“什麽事,你找花姐和我談嗎!”
“找你有什麽用?說不定就是你和花姐搞得鬼……”張建樹不客氣的說,“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我的情況你不知道嗎?”他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光頭……
光頭雖然是個匪氣十足的人,但在這種場合卻又不好發作。他也知道張建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於是眯起眼睛,打哈哈道,“樹哥,公司沒有針對你的意思。有什麽要求我們等會再談。你也是老員工了,要按程序來嗎?你先出去啦!叫花姐來一下。”
“那你就按你的程序來咯!”張建樹不屑地說,不緊不慢的走了出去。
這件事不光牽扯到花姐,連胡興旺、劉彩雲都被叫進了總監室。他們在裏麵商量了什麽,其他人都不知道。反正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那就是:工資加的沒有問題。但考慮到張建樹的實際情況,下一批升高級跟單時,會優先考慮他。
花姐在傳達這個決定時,聲音很親切,並且滿臉堆笑,好像在恭賀張建樹撿到寶。但是張建樹板著臉說:畫餅充饑這個把戲,我也不會相信,希望你們不要把我當成傻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