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張建樹吃了一個月的藥後,就去複查了。他懷著忐忑的心情等著化驗結果……在某種自信的鼓舞下,他認為這藥一定對自己有效果,這次數據一定會高於上次。結果真到他手中時,果然比上次高0.01,可這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他既擔心又著急的去問主任,為什麽沒有效果呢?上次是主任給開的藥,這次雖然錢醫生也在,但張建樹看主任沒病人,也就直接去找她了。主任說,這才剛開始啊!治病一定要有耐心。尤其要有好的心態,要保持開朗樂觀的心情……然後又給開了一個月的藥。張建樹現在知道了——為什麽那麽多病友都說這個病難治,看來自己並不會創造奇跡。
他取了藥後,就想著去看一看老孟。他在人民醫院住院,應該還沒出院,上次說過要去看他的,不能食言。他打過電話,果然還在。老孟叫他不要來了,跑來跑去挺麻煩,但語氣不堅決。張建樹去買了一些水果——空手過去不好看,再說老孟現在應該很拮據,營養不一定跟得上。張建樹到了醫院的住院部,很快找到了血液科住院區。電梯門一開,老孟正坐在牆角的椅子上等著。他穿著白底藍條紋的病服,人好像比前幾個月還要黑瘦,手上還紮著針,吊瓶掛在一個金屬架子上。張建樹向他走去,他訕訕的笑著站了起來。
“小張,來看看就行了,還拿東西來幹什麽呢?”
“一點意思,你不要這麽見外。感覺怎麽樣?”張建樹笑道。
“稍微好一點點,沒什麽大的起色。”他苦惱的搖了搖頭。
“廠裏對你怎麽樣?”
“不要提了,我來住院不知道說了多少次,跑了多少回安監局,他們沒辦法才送我來。其實,他們根本不想管我。老說我找茬……”他苦笑起來,“我是真的有這樣的症狀啊!誰願意沒事住院吃藥啊?……”
“那你要小心一點,很多老板為了逃避責任,跑路的也有。”張建樹提醒道。
“那我有啥辦法呢?“老孟歎口氣,“隻能憑天由命。“
張建樹勸他不要灰心,辦法總是有的,接著就告訴律師給他講的關於職業病人的權利,並且把律師的電話號碼也給了他,叫他有疑問去問一下律師,不行的話,隻有打官司了。老孟有點將信將疑,但還是記下了電話號碼。兩人邊說邊往病房走。到了病房,裏麵也是三張床,床邊還有一條長凳,可以坐,也方便晚上陪床的人。其他和職業病院的擺設沒多大區別。老孟的床在門邊,張建樹幫他把瓶掛好,讓他靠在床頭。他打量了一下另外兩個病友。一個穿著白襯衣,戴手表的清瘦男人半依在床頭,微閉著眼睛,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另一個是個黑黝黝的胖子,麵無表情的伸著腿坐在床上,一條小腿上還纏著白紗布,而他的老婆也是個胖子,年紀看上去比他要小一些,坐在一邊玩手機,沒有一點擔憂的樣子,臉上還不時的露出笑容。張建樹小聲的問,這些都跟我們一樣?老孟急忙說,那可不一樣,比我們嚴重多了。那個玩手機的女人比較開朗,話也多,看見了人就忍不住過來搭話。相互問一問是什麽病啦?哪個廠裏的?做什麽工作啊?……所以,張建樹很快就知道他老公是在家具廠做的,得了再生性障礙貧血,已經住院好久了,差不多花了十幾萬了。她一直在家帶小孩(有個兩歲多的女孩)……張建樹問她有沒有申請職業病診斷?她說沒有。又補充說,她老公在家具廠負責打包裝的,沒有接觸油漆。老板對他又好,親自開車送他上醫院,還給了兩千塊錢……怎麽好意思去申請什麽職業病呢?張建樹問她知不知道這個病要長期治療,一般的家庭是很難承受的?她輕鬆的說,還好吧!醫生說過幾天可以出院了,醫保會報一部分,自己出幾萬塊錢……張建樹對她的無知及漫不經心感到吃驚,開導她說,你申請職業病診斷對你們有好處,對你們老板也沒壞處。如果診斷上了,治療費用都是社保出,喪失勞動能力了,社保也有工資發;你們老板對你好,你可以不要他賠償就可以了,完全沒必要放棄診斷的權利。你這個診斷上的機會是很大的……她有點心動了,但又說很麻煩……張建樹在心裏搖搖頭,不再跟她聊了,而她的老公睜著無神的眼睛,沒有插一句話。
恰好,這是護士也進來了,看了一眼張建樹。老孟說,這是我的老鄉,來看我的。張建樹接下來就問老孟,在醫院檢查的數據怎麽樣?老孟說沒什麽大的變化,有時好些,有時又差些……老孟又打聽其他病友的情況,張建樹把知道的都說了。他沉默了一會,說,看來自己最倒黴了。張建樹說,大家都一樣的,你心裏不要想太多了,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多去鍛煉身體,慢慢地應該都會好一些的……心情很重要,如果整天悶悶不樂的話,沒病都會愁出病來……老孟又是苦笑,這個樣子,心情怎麽好得了,廠裏隻給我發一千多塊的最低工資,我連吃飯都快成問題了,還要養家……張建樹問他去勞動局投訴了沒有?他說去了幾次,可是沒有用。這些小廠的老板可沒那麽講究,勞動局一個電話是搞不定的。張建樹也沒什麽好說的,叫他打電話問下律師……
時間不早了,張建樹要回去。老孟叫他吃了中飯再回去,張建樹沒有同意。在等電梯的時候,老孟說,過幾天他也想出院了,這裏住的都是重症病人,挺嚇人的,弄得心裏老是不舒服……張建樹戴著口罩坐在車上,一副憂鬱沉思的樣子,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他隻好悄悄地摘下口罩。這樣,他就混在人群中,成為普通的一員了。
不久,國慶長假到了。周圍的人不是去旅遊就是回老家,還有就是出門走親訪友……宿舍區空蕩蕩的見不到幾個人。老樊,老吳都回去了,他們家要近一些。張建樹沒地方去,一個人在寢室呆著,沒有一個人來打擾他,他也不想打擾任何人。他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孩子和老媽已經回鄉下去了,他說了幾句就沒什麽可說的了。接下來,就是看看手機和書……食堂也停餐了,張建樹去外麵吃了快餐,覺得太難吃,就把以前租房時做飯的家夥拿了出來,準備在陽台做飯吃。寢室裏不能用煤氣,他去買了個電磁爐——廠裏的夥食一天比一天差,要想身體不垮,還是得自己加點餐。他不會煮什麽菜,但做麵條卻是一把好手,因為他自己喜歡吃麵,很早就學會了這方便實用的技能。
吃完了自己做的晚餐,他既覺舒適又感落寂,隻好關上門去散步去了。說來奇怪,偌大的廣場除了多插了幾麵旗幟外,竟比往日還要冷清,就連跳廣場舞的人都少了一些。他先是圍著廣場走了幾圈,又去看跳廣場舞。他注意到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奶奶,每天都搬著一張小凳,帶著一把傘,靠著路燈杆坐著,音樂一響,她也加入人群扭起來,隻是動作幅度沒那麽大。這麽大年紀還不懈的鍛煉身體,精神實在可嘉。他在旁邊踱著步,吹著涼爽的晚風,無意中碰到上次跟莫維一起的那個女孩子,她穿著黑褲子,白色的襯衫,很豐滿的樣子,正百無聊賴的東張西望。張建樹本不想和她說話,但兩人離的很近了,又對到了眼神,沒辦法,張建樹笑著問,出來走走?那個女孩也笑笑說,是的!你一個人啦?張建樹回道,是啊!……接下來,都不再說話,慢慢的走開。這是兩個隻有一麵之緣,又不打算相互結識之人的一般做法。張建樹這次留了意,不再往有人的地方走。後來,他幹脆找個角落,跟著跳舞的人慢慢搖擺起來……當他往宿舍走的時候,他知道這一天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他在陽台上看書。不過,總是有點看不進去。宿舍裏的人都不知道哪兒去了,過分的安靜反而讓人不能安心。忽然微信響了一下,是甘霖發來一張自拍照,背景是一株柳樹和一片湖水。張建樹看著她嫵媚的麵龐,心裏暖暖的。
“是不是在柳林湖玩?”張建樹從圖像中看了出來。
“是啊!”接著又發,“你不能看出點別的嗎?”
“人很漂亮!”張建樹莞爾一笑。
“眼睛還是雪亮的嗎?在哪裏玩啦?”
“我能去哪裏?在宿舍呢!”
“那你過來玩嗎!
“你一個人嗎?“張建樹是很想去的,但他還是想問清楚,不能太冒失了。
“還有我爸和他的幾個同事。“
“那我怎麽好意思去呢?你有人陪我就放心了。我不去了。”張建樹有點泄氣。
“國慶節我本來想約你爬山的。可我爸怕我一個人孤單,非要接我去他那裏。但我和他們又沒什麽話說,煩死了。”女孩子似乎有點委屈。
“你一個女孩子由老爸照顧,那是最溫馨安全的了。要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機會,爬山有的是時間。”
“那好吧!有時間再說。”
張建樹要她玩的開心點,兩人結束了聊天。雖然沒有去成,但是張建樹卻並沒沮喪。有個女孩子惦記畢竟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一掃以前的莫名焦慮,開始用心的看書——這是一本外國人寫的關於投資的書,很不一般,讓人茅塞頓開。他肚子裏的貨其實不少,隻是不善於表達,不善於發揮,當然就沒給他帶來什麽明顯的好處。但經曆了這麽多事後,他知道,自己已經沒多少時間等待機會的降臨了,必須主動去爭取,去嚐試——但一想到身體,又不免暗自神傷。
假期的最後一天,甘霖以拿藥為借口,很早就從她老爸那裏跑出來。並且約張建樹在公園池塘那兒見麵。張建樹先到的,天氣不算太好,沒出太陽,但是有點悶熱。公園裏的人不算多。不一會,他就看到甘零手裏提著一個米色的小包,款款的走過來了。興許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她這一次的衣著打扮倒是中規中矩:黑色的休閑褲配白色的短袖衫。除了一個手鏈外,其他的飾品都沒有戴。張建樹心裏有點砰砰跳……自從做了那個香豔的夢後,他總是有做賊心虛的感覺,好像那種事是真的發生過一樣。他不自然地神情被女孩子看出來了,接過他遞過來的水,喝了兩口,便笑著問:我今天穿的沒毛病吧!張建樹立刻表明沒什麽問題,簡單大方又優雅……女孩子聽的笑臉如花。兩個人並肩往前走。張建樹問她這幾天都到哪兒玩了。女孩子講了這幾天的大概經曆,並說她爸的一個年輕同事(也是老鄉),向她大獻殷勤呢!張建樹插嘴說,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走到哪裏都有人喜歡啦!女孩子哼一聲,說,不一定吧?某些人對我就愛理不理啊!張建樹知道她在說誰,自嘲道,那個人應該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你,不想傷害你。女孩子說,那是他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不在意啊!張建樹心裏很感動,但卻不知道說什麽,一時陷入了沉默。
女孩子靠過來,問他為什麽不說話了。張建樹就說,我們往哪兒走?是去爬山,還是走綠道。女孩子想了一下,去走綠道吧!她用手指指山腳下一條暗紅色的路。張建樹說這條路沒走過,不知會通到哪裏?女孩子說,走到哪裏是哪裏,管那麽多呢?張建樹聽她這麽說,就不再有異議了。這條路沿著山腳向山穀裏麵延伸,路邊一塊巨石上寫著“歡樂穀”三個紅色大字。待他們走了一會,才發現這條路特別幽深,路邊都是高大的樹木,有些還掛著名牌,古老而珍貴;間或有溪流叮咚之聲傳來,悠遠而飄忽……多虧不時有徒步的人來來去去,不然這條路一兩個人走,真有些瘮得慌。女孩子邊走邊張望,問那顆樹是什麽樹,那條岔道是到哪兒……他們走走停停,隨意的閑聊。這時,女孩子的微信響了,她看了一下,對張建樹說,這麽討厭,要把那個人拉黑。張建樹猜到應該是她的那個追求者,就試著勸她要給別人一個機會。不給,女孩子果斷的說,我不喜歡他,再說,他到時知道我的病,還不是夾著尾巴逃走,白弄一身騷,劃不來。張建樹被她的話逗樂了,同時又覺悲傷。告訴她,他問過醫生,理論上來講,輕度的中毒對結婚生子沒什麽影響……她笑嘻嘻著說,那不是理論上嗎?實際呢——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毫不在乎……不過,這都無所謂,人活著開心就好,誰管那麽多呀……
張建樹聽她這麽說,知道她內心受到隱秘的傷害並沒平複。但他不知怎麽來寬慰她,隻是為她的這種生活態度感到擔憂。女孩子看他一下子憂鬱起來,過來挽起他的胳膊,仰頭問他怎麽啦?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張建樹否認的搖搖頭,看了看她的臉,她的麵龐因天熱而微微泛紅,顯得生動而嫵媚,並且眼睛水汪汪的漾著笑意。張建樹有點慌亂的抬頭看了看……他們正走在一個山坳裏,前後都看不到人,天氣有點要下雨的樣子……
張建樹說,我們要走快點,要變天了——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拽著女孩子走。剛開始,女孩子還小跑著,興高采烈的樣子;一會兒,她就喘著氣說,不行了,要不你背我。張建樹隻好慢下來。他們已經走出了山坳,峰回路轉,一段下坡路後好像是個公園,隱隱約約的有遊樂設施和遊人……張建樹看到路邊突出的一個山嘴上有個小亭子,就提議去那裏休息一下。他們找到一塊幹淨的地方坐下來,喝了水……沉默了一會後,女孩子說,不知是不是吃藥吃的?現在晚上睡不好,白天又經常犯困……張建樹無奈的歎道,哎!藥肯定是有副作用的,但是你也沒辦法。我現在也是睡不好,好像整晚上都在做夢……女孩子問他都夢到什麽?張建樹說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醒了都忘了。女孩子笑他,為什麽臉紅,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張建樹確實想到了那個關於女孩子的春夢,但是他辯解說,是熱的。還反問,你不也有臉紅嗎?女孩子狡黠的說,你現在還有什麽要顧忌的?說出來又沒人笑你……但是張建樹不上她的當,站起來說,快中午了,我們走吧,去找個地方吃飯。女孩子把手一伸,說,拉我。張建樹就去拉她,可她故意往後坐;張建樹略一使勁,她順勢跳起來,撲到他懷裏,趁張建樹忙亂之際,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咯咯的笑著跑出了亭子。張建樹摸了一下臉,愣了幾秒鍾,甜蜜的歎了口氣,也追了出去。。
他們出現在公園裏的時候,已經像一對情侶了。兩個人挽著手,東遊西逛,男的英俊文雅,女的漂亮活潑……後來,他們去肯德基吃了飯,又發現旁邊有個影院,放一個什麽3D電影。他們就進去看電影。那個放映廳裝修豪華,涼爽宜人,但看電影的人不多。電影也不怎麽好看,女孩子不一會就打起哈欠,然後靠在男人身上打盹。而男人很認真很小心的摟著她,沒有晃動一下,隻是不時用愛憐的目光看看她……
電影散場後,兩個人走了出來。外麵的世界看上去濕漉漉的,毫無疑問已經下過一場雨。空氣變的幹淨清新,天空也明亮起來,那走過的山邊還掛出一道彩虹……